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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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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瞧着自己的杰作——这被一大滩墨汁泼污的锦线细绣,两手往胸前一抱,“哦,这个啊!嗐,姐姐得配状元,自己可不也该有几两墨水嘛。再说了,状元娶亲可是轰动四海的大事,成亲当天宾客们也得看一看清楚,这位状元夫人到底是纤尘不染,还是满、身、污、渍。‘一日为娼,终身为娼’,这世上还没听见过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娼妇做大老婆的。姐姐一心盼着终成眷属的《绣襦记》,我却怕最后盼来一出负心薄情的《焚香记》。妹妹是一片好心为了姐姐,劝姐姐,这场春秋大梦,差不多就醒吧!”话毕,对青田千娇百媚一笑,蛇妖款摆地走了。

青田拳着红衣的指节根根突立,好,就是惜珠干的,趁自己昨夜随客人外宿溜进了她的房,打开了她那架千枝万叶纹样的紫檀衣箱,把整整一盒的墨汁倒在了她珍藏的嫁衣上。多少年,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地方,她学会了随心所欲地从眼里挤出几滴白水来,却忘记了怎么发自真心地哭一场。可这些个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有独处的时光,她都抱着这件嫁衣哭得死去活来。

在飘散着瑞脑清香的走廊中,青田望着惜珠远去的背影,浮出一个扭曲的笑。惜珠这婊子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她毁掉了另一个婊子的,最大的一件奢侈品。

12。

夜来,初掌灯。

端午节原是收账之期,客人们在这一节中所叫的局、所摆的牌和酒均要一一结算,故此生意零落。但惜珠因与青田斗花酒落败而郁郁难平,戴雁为了安抚她,特砸了四百两的现银摆一场牌局,就在西头小花厅与几位相熟的公子哥儿一行抹雀儿牌一行推杯换盏,喝了一阵觉得有些内急,便叫身后兑酒点烟的惜珠替打,自个抓了把紫砂茶壶嘬一口,起身出去方便。

戴雁才出门,就见门外守着个并梳两角丫髻的小姑娘,一望到他“噌”一下便往楼上跑,依稀是青田房里的丫头,也未瞧得真切。谁知在净房小解毕,手里还理着衣裤往外走,就看青田本人俏生生地立在院中:金绿小袄,雪白纱裙,宝髻上对插着两支镶有整块大祖母绿的赤金蜻蜓簪,更衬出涂抹得绯红的两叶嘴唇,明艳得动人心魄。

戴雁一时看怔了过去,半天才笑不迭地凑上前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掉了样东西。”

“姐姐掉了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找。”

青田抬起手,将一只留有着寸长红指甲的小指支在他眼前,勾魂一样地软软一勾。

戴雁张手来握,那面却一抽,自向前找了去。戴雁心痒难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青田一会儿掠掠发角,一会儿斜斜腰身,耳下的一对玉兰花坠左摇右荡,直荡得戴雁心魂不属。他见女人停脚,忙一个箭步赶上,把地下直闪油光的一只金珐琅护甲抢先捡进了手里。

“这可是姐姐的?”

青田递出腻白的手心,“拿来。”

戴雁要笑不笑的,满目尽是倜傥公子的风流,“我找到了姐姐的东西,姐姐拿什么谢礼给我?”

青田“嗤”一声,“本就是我的东西,你还了我,还要什么谢礼?”

“没谢礼,我可是不还的。”

青田偏头作想,把眼儿斜着飞了飞,“呐,去那边的小茶厅,我给戴爷敬一盅茶好好地谢谢您,您就把东西还了我成不成?”

戴雁歪着嘴笑了,把护甲轻轻贴着自个的双唇滑过,手一折便顺入了袖内,潇潇洒洒地翻开掌心,向青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怀雅堂后进的一层有几间茶厅,是专为打茶围而设的。这个月多是大客摆酒,并无什么散客,故此全空在那里。青田叫一个老妈子开了门,又叫她沏了茶送来,就放下了门帘子,两手端茶捧来戴雁的面前。

“戴爷请用,清清凉凉的蜂蜜银耳茶,消暑去燥。”

戴雁一手将茶盏放过一边,另一手就把青田强拉着挨坐在自己的身旁,“哪里要什么茶?姐姐你就能去我的燥。”

青田抽回手,由腋下牵出了一条手绢印着面颊,白腻细长的手指仿若迎风的兰花,“瞧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也这么不正经。”

戴雁的脸胀了,另一处也胀了,“这世上的男人见着你还能正正经经的,姐姐你说一个来我听听?”他重新抓住了青田的手和手绢,欲火中烧地一把箍紧了她,“好姐姐,我想你好久了,真真是个玉美人,神仙也不如你!”

“我的哥哥,你这样聪明杰俊,我也早有意于你。我并不求你跳槽来做我,只时时地和我谈情亲热我也就满足了。”青田斜坠着金钗,高挑着银裙,任随戴雁吃得满嘴胭脂记。正待入港时,却又一手抵去他胸前,挣起了身子躲避道:“不,怕只怕我是个有心的,你倒是个无情的。你和惜珠好得一个人似的,回头却把我当笑话讲给她听。”

戴雁已是裤裆里着火,指天说地地赌起咒来:“我若告诉给人去,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你们男人家说话我才不信。”她只把他半搡半就着,“除非你拿件东西来作保——”

“好姐姐,金山银山你一句话,只求你方寸慈悲,舍一滴菩提救命。”

青田拢抱住戴雁的头颈向他耳中吹入几个字,噙过香茶饼的口气仿佛是朵朵的花蕾凭空初绽。戴雁仍陶醉不已时,她已翻身而起,款款作态地立于男人两腿间,把腰里的汗巾轻挽着,“亲亲的哥哥,我金山也不要,银山也不要,只要这个。你把这个拿来给我作保,我就信你。”

戴雁恐她要走,正欲嚷,青田却又曲下颈子自往他的口内笑吐舌尖。他忙把她揽住,但觉怀中贴上了一对酥极软极的胸乳,正待上手揉摸,手腕却一凉。青田的指尖已蛇入他袖内摸出了自个的护甲来,小小一盏幽灯的暧昧颜色中,她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目的金线。

“三更前管她要来,敲了更鼓还来这里等我,我自救你焚原苦海。”她嫣然展一笑,婷婷地转身。

青田头也不回地走出茶厅,穿过天井,脸皮绷得活像个死人。她有把握。对于这些每次看见她都活似婴儿看见乳房的男人们,她从没失手过。

夜,恰似一场仓促而轻率的引诱,匆匆过去了。

接下来是一个微阴的天。自起了床,惜珠就头疼得要命,昨夜帮戴雁吃了足有半斤酒,天还没亮他就说府中谁做寿,歪帽散衣地走了。叫他这么一吵,她也没睡好,躺到中午起了身,也懒得梳洗,只靠在床头捧了本元稹的诗集,正闲翻着,听见小丫鬟在外间叫了一声:“青田姑娘。”

惜珠放开了书,一想起青田拎着嫁衣在她面前愤然欲狂的败相,她就禁不住洋洋自得。这自得很快又变本加厉——对方居然无故出丑,一进房就绊了下脚。

第16章 占春魁(15)

“哎呦,姐姐可看着!”惜珠倚着大红金钱蟒靠背,一段藕白的臂腕打绢袖中滑出,举手轻揉着额际。她头上光光的,只在前额环了根紫销金箍儿,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人是病西施的红颜妙相,“咱们命薄,压不住‘状元夫人’这非分之荣,要不怎么好好的平地上也能绊住自己?我要是姐姐,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是,好好的,平地上怎么也绊一下?”青田一手捏着一把宫扇撑住门槅扇,另一手下去脱鞋,把左腿的绫裤抖搂着,好半天,自一只珍珠软底的绣鞋里捏出个什么来,“我说呢,原来有这晦气东西硌在鞋里,怎么能走得稳当?”她转视着惜珠骤然瞪直的两眼,更把两指间的东西来回晃悠着,“呦,怎么,莫非这是妹妹你的?”

“当头一棒”远非只是辞藻之妙,此刻,惜珠便觉半空中当真横生出来一根狼牙棒重重击上她天灵盖。难怪!昨夜里戴雁先给她大灌黄汤,回房后又说什么“青楼也赋白头吟”,非要与她一同剪发,作为结发夫妻之意。她待他一向是有点儿真心意的,见他情深若此,也就一半醉、一半真地和他共剪香云,谁料他竟是吃里扒外哄别的臭娘们儿去了——哄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惜珠想起她手持银剪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铰下一缕发,挑一根最细最红的勾金丝绳分分缠就,把她的一缕情送给那男人。而现在她的情,竟从这女人的脚底掏出来,钳在她指间,又轻飘飘地往前一掷,像一撮卑贱无根的野草——

“嗐,我还当是哪个小野逼的骚毛呢!”

青田拍了拍手,直望惜珠惨黄的容颜。那令人不齿的勾引、龌龊如猫狗的交尾只不过是漫长的前戏,这才是快感降临的时刻,痛快极了!她将脚尖递出,踢了踢被抛落在地的一束细发,做出一副极尽夸张的忧心忡忡,“真奇怪,妹妹的头发怎么会跑到我的鞋里?不过妹妹啊,人家都说要是头发呀、指甲呀这些东西被人踩去了脚底,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要是妹妹,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千万可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她趿拉着鞋,风摆杨柳轻摇着扇子出屋了。

惜珠一句话也说不出,顷刻之间一切都涌上来,千金小姐沦落风尘,似花深陷泥淖,如血空枝碧啼。她喉如土塞,泪似江流,很久很久之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她赤脚蓬头地冲下床,狂喊一声:“段青田我杀了你!!”

随后她就膝盖一软,向前扑倒过去。

13。

青田把惜珠直气得昏厥,自己却优哉游哉。这一夜正是先前与爱郎乔运则说定的焦府之宴,故此还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谁知等到太阳下山,请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来一名不速之客:

摄政王齐奢。

他仍同一个月前一样,微服,随身只带两名仆从,自称“王三爷”,出手就赏了一两黄金、一对玉璧。段二姐一见,直若见了苦思的亲人,简直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好,着急着慌地叫青田出来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窑碟盛了桂林马蹄、广东荔枝、青梅桔饼、桂花八珍之类的珍席果品统统摆上。青田虽不晓得什么风又把这位给吹了来,却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连听她唱了几支曲,又与她置枰对弈,总之不见动身的意思。

室内焚着生结香,更熏得几盆素馨花、茉莉花浓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热。

她一手把宠物猫拢在腿边抚着其纯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满脑子只惦记着乔运则,他们的今夜之约,还有——青田甜蜜地遐想着——他们的今生之约,她和他尘埃落定、永不分离的结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场嘹亮的喊声传至楼上,青田回过神,立即心内雀跃不已,却明知故问道:“哪里?”

“灯市口纱帽胡同焦府。”门帘被打起,婢女暮云走进来,当心地向齐奢深施一礼。

齐奢一根犀带拦腰,身着品蓝色的箭袖袍,遍嵌着只在光下才可见的卍字暗纹。他的人有一刹若有似无的惊疑,搛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爷的话,”暮云轻声代答,“叫局的是——乔运则乔公子。”

不知为何,听到焦、乔二人被联系在一处,那一丝惊疑猛然蜕变为沉重的阴霾蒙上了齐奢的脸。他转视纹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没有走,也没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惯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时转局,无论客人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强留不放。但青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就见风使舵地打发暮云道:“你去说一声,说我晚些动身。”一行重拾残局,仅来个小尖的自补。近百手后,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认输,“三爷,天色也不早了,您饿了吧?要不去旁边的馆子叫两个菜?其实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得倒比外头好,又精致又干净,三爷试试?”

齐奢置若罔闻,单是低着头一粒粒地捡棋子,“再来。”

青田不敢违拗,只好强捺下性子再战。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旁的猫儿在御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内一个劲往计时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齐奢,便再唤进了暮云旁敲侧击:“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说我耽搁一下就到。”

暮云面露尴尬,把绣有绿萼的小袖轻轻地搓弄着,“呦,怎么才汪嫂子送茶上来没跟姑娘说吗?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25'去了,这阵子想来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听就愣了,惜珠强撑病体代她出局,自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怕是要当席给乔运则难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仿佛已看到惜珠照猫画虎地对付乔运则。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爱人,但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看惯了她的柔媚,难保不会突然发现惜珠的冷艳是种更新鲜、更凌厉的美。不行,必须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变成席间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万火急,却只娇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蓝,宝蓝色的密绣纱衣上穿枝宝仙的花样绵延舒展,“三爷,您是天底下头一号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轻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搁在别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乱坠编出些理由来,在三爷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枪的。实不相瞒,早几天乔公子就跟我定下了这个约会,让我——”她笑着顿了顿,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务必要到。”

“务必要到。”齐奢玩味着这句话,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复杂,竟似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之后他游目旁顾,声音里生出了隐隐的凉意来:“他说‘务必要到’,我说‘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着痕迹地连消带打道:“三爷总摄国政,朝廷的谕旨都是经由三爷的口中发出,其他人说的话叫做‘话’,三爷说的话叫做‘旨意’,号令天下,任谁也该听三爷的。不过,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经应承过乔公子。子曰:‘民无信不立。’青田守约,并非拂逆三爷的意思,而正是为了三爷。假如一个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那么试问举国上下还有谁会不谨守诚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齐奢聆听着青田的娓娓之辩,一笑置之:“你若是个男子在朝为官,定写得一手谏诤的好文章。”

“谏诤可不是青田的长项,我擅长的是在酒席上讲笑话得罪人。”她见对方的笑意更加明显,也就笑着拜一拜,“三爷日理万机,我原是不敢留的。不过您要不着急,我叫人进来给三爷再唱几首时新的小曲,您宽坐,我去打个照面就回,再给您斟酒赔罪。”

齐奢仍那样半笑不笑的,“我并没允许你走。”

青田怔了怔,复强颜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

第17章 占春魁(16)

“三爷,多余的都不讲,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身为倌人,也自有小班里的一套规矩。打茶围时逢人叫局,或出局时另有客叫,牌、酒一巡就转局,这是行规,所以就算今夜叫局的并不是乔公子,青田也是不得不去敷衍一下的。您看,本来客人都有个先来后到,可您一进门,我立刻就使法子把前头那位都已经坐进正屋里的给支走,又放着西屋里那个傻等了半晚上,这阵子再叫局不到,真是坏了规矩,就是妈妈知道也要骂的。”

齐奢显然被冒犯,恢复了一身的傲慢之气,“不管在哪儿,规矩都由我定。坐下。”

青田却只把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求恳的语气了:“三爷,您是坐坐就走的,我却要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呆下去,做坏了生意可没活路了,烦您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坐下。”

“三爷,要不您看这样——”

“不识抬举的玩意儿!”毫无征兆,齐奢改颜,凶神恶煞地一把掀翻了黄花梨棋桌。打盹的猫儿在御一惊跃开,门口却冲进了两个人。原是他贴身的太监周敦跟侍卫何无为,一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便趋肃待命。

青田的笑在面上僵住,她对乔运则的一腔深情只向面前这个地位崇高的男人吐露过,她当他将心比心,她当他大慈大悲,然而他不过只是又一个贪图她美色的当权者,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她对他一直存于心间的感激,就随着倾翻一地的棋子而分崩离析。

青田蹲下地,捻一粒黑子重新放回到齐奢的手边,美目含笑,流动顾盼,“三爷,这叫玩意儿,任您抛,任我捡,自个不知道动弹。青田,是有手有脚的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您若非要强留,就用腰间的蒙古刀吧。”她笑着深躬一个万福,瞥都不瞥门前那一对凶恶的哼哈二将,转眼即去。

暮云吓得杵在当场,喉间发出“咔咔”的响动,“三爷,您、您千万别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终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跄追出。

屋内,是银红撒花的帐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缂丝三屏风、海棠绣墩五开光……齐奢一个人被剩在这琐碎的花团锦簇的暗角。他伸长手把受惊的猫儿抱入怀,极长久地抚慰着,黑白分明的双目在满炕满地的黑子与白子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其中一颗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颗,衷心地,绽开了一个笑。

“何无为。”

与太监并立在一旁的侍卫大步上前,他神态威重,鼻梁略勾如弯刀。适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无纲纪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痒,见主子开口,立时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这一阵子功夫,青田早已经登轿而去。红倌人的香轿与众不同,只见洋蓝大呢的轿衣上是白绒线绣的折枝梅,四角结着翠色流苏,杭州香藤轿杠上还垂下四只以水钻镶点的彩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流星赶月似地就来到了灯市口。

顾名思义,灯市口遍地都是灯。临街的铺面在梁上、檐下、门前、室内,以至于把墙壁镂空了挂嵌彩灯,霞罩烟笼,炫目迷神。灯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狮把门,上书“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发慌的,也为自己在摄政王面前的一时鲁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顾眼前罢了。她从轿窗后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报。”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却又站定,“呦,出来了!”

由焦家大门内涌出十来人,看起来是宴毕四散之际,男客们均被莺莺燕燕所包围,其中乔运则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细得像一只春瓶,瓶内的插花是一支高耸出云鬓的鲜红牡丹。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正是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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