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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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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进来道:“秋华堂那一座门,不知今天是谁推倒?幸你月亮门早是拴上,不然,怕没有人跑来么?”小岑掀开帘子笑道:“却早有人跑来了。”倒把心印和秃头吓了一跳。小岑接着说道:“你那板门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两个侍儿来你这里窝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爷真会耍人,却不知你那管家和两三个人到处找你哩。”

小岑拉着心印进来里间,见了丹翚、秋痕。这心印不认是谁,却也晓得是教坊里的人,便接口道;“真个王母两个侍儿,被老爷拐来了。”小岑指着上面的联道:“这痴珠单名莹,可就姓韦?可就是从前献那《平倭十策》韦莹么?”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么时候来你这里住呢?”心印便将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细说一遍。小岑、丹翚也都为扼腕叹惜,只秋痕脉脉不语。小岑又问心印道:“韦老爷怎的今日不在家养病呢?”心印道:“说来也奇,那一日搬进来,遇着老僧,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观音阁烧香,又遇着十五年前受业女弟子,就是大营李镇军的夫人,你说奇不奇的?这李夫人却认真爱敬先生,那日就来这屋子请安,见他行李萧条,回去便送了许多衣服,以及书籍古玩。第二日,李镇军亲自过来,要请他搬入行署,他执意不肯。今日是端阳佳节,一早就打轿过来接去了。回来大约要到二更多天。”丹翚道:“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呢!”秋痕道:“这夫人就也难得。’”四人谈了一会,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翚、秋痕跟人,都已找着,知道水阁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单说秋痕这一夕回来,想道;“痴珠沦落天涯,怪可怜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经济,卓绝一时,《平倭十策》虽不见用,也自轰轰烈烈,名闻海内。到如今栖栖此地,真是与我一样,有话向谁说呢!我这会得个虚名,就有许多人瞧起我来,过了数年,自然要换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时候从何处找出一个旧交?咳!这不是我后来比他还不如么?瞧他那《观剧》的诗,一腔子不合时宜,受尽俗人白眼,怎的与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时宜,便这般沦落;我不合时宜,更不知要怎样受人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后来或有出路,我后来还有什么出路?而且他就没有出路,那著作堆满案头,后来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飞的烟、化的灰,再没痕迹了!”因又转一念道:“咳!我这种作孽的人,还要讲什么死后?这起发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间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兽,没有半点羞耻!他们俩和我闹起来,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这一夜凄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难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独抱孤愤。

怜我怜卿,飘飘意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两番访美疑信相参 一见倾心笑言如旧

话说端阳这日,荷生营中应酬后,剑秋便邀来家里绿玉山房小伙。两人畅叙,直至日色西沉,才散开闲步。

荷生见院子里遍种芭蕉.绿荫匝地;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凸凹,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红栏,栏畔几丛凤仙,百叶重台,映着屋角夕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剑秋因想起《芳谱》,便说道:“荷生,你的《芳谱》近来又有人出来重翻了!”荷生惊讶道:“这又是何人呢?”剑秋道:“如今城里来了一个诗妓,你是没有见过的。又来了一个大名士,赏鉴了他,肯出三千金身价娶他,那秋痕如何赶得上?这《芳谱》却不是又要重翻么?”荷生笑道:“果然有这诗妓,有这阔老,我也只得让他发标。只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还有什么事不知,你哄谁呢!”剑秋道:“我给你一个凭据吧。”说着,进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叶上系画两个美人,携手梧桐树下,上面题的诗是:

两美婢停一聚头,桐前双影小勾留。

欲平纨扇年年恨,不写春光转写秋。 款书“剑秋学士大人命题,雁门采秋杜梦仙呈草。”笑道:“你这狡狯伎俩,我不知道么?这个地方果有采秋这样人,我韩荷生除非没有耳目罢了,还是我韩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荐贤么?”剑秋也笑道:“我这会就同你去访,如有这个人,怎样呢?”说毕,便吩咐套车。

此时新月初上,一径向愉园赶来。两人酒后,何等高兴,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到了愉园。剑秋便先跳下车,亲自打门。约有半个时辰,才听得里头答应道:“姑娘病了,没有妆梳,这几月概不见客,请回步吧。”剑秋再要问时,双扉闭月,寂无人声。剑秋扫兴,只得将车送荷生回营。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只秋痕一个,那里还有什么诗妓?就如那一天吕仙阁所遇的丽人,可称绝艳,风尘中断无此人!剑秋游戏三昧,弄出什么诗扇来,想要赚我,呆不呆呢!”荷生从此把寻花问柳的念头,直行断绝了。

一日,剑秋便衣相访,又说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见识,如何喜欢名下士。荷生不等说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说谎,也要像些,似你这样撒谎,什么人也赚不过。”这一席话把剑秋气极起来,说道:“我好端端和你说,你尽说我撒谎,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见了这个人,再说罢。”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里,倘他又做了闭门的泄柳,你这冤从何处去诉呢?”剑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进去,我连‘欧’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气,便也似信不信的问道:“你坐车来吗?”剑秋道:“我今天是搭一个人车来的,回去想坐你的车。”荷生道:“我们骑马罢。”剑秋道:“好极。”于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剑秋由营中夹道出来,二人各骑上马,缓缓行来。 刚到菜市街,转入愉园那条小胡同,正要下马,便遇着杜家保儿说道:“姑娘还愿去了,欧老爷同这位老爷进去吃一钟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剑秋气极了,说道:“今天见不了这个人,我也要你见见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马,和荷生步行,转了一圈,便是愉园。

保儿领着走进园来,转过油漆粉红屏门,便是五色石彻成湾湾曲曲羊肠小径。才到了一个水磨砖排的花月亮门,保儿站住,说道:“有客!”里面走出一个垂髻丫鬟,保儿交代了。荷生、剑秋随那丫鬟进得门来,却是一片修竹茂林挡住,转过那竹林,方是个花门。见一所朝南客厅,横排着一字儿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竹影萧疏,鸟声聒噪,映着这边庭前罂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苍松、碧梧,愈觉有致。

转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栏,两边绿色玻璃,中间挂一绎色纱盘银丝的帘子。丫鬟把帘掀开,两人进得厅来,随便坐下。见上面一个匾额,是梅小岑写的“清梦瑶华”四字。上面挂着祝枝山四幅草书,两边是郑板桥墨迹,云:

小饮偶然邀水月,滴居扰得住蓬莱。

中间一张大炕,古锦斑烂的铺垫。几案桌椅,尽用湘妃竹凑成,退光漆面。两边四座书架,古铜彝鼎,和那秘书法帖,纵横层叠,令人悠然意远。荷生笑道:“倒像个名人家数!” 只见两个清秀丫鬟,年纪十二三岁,衣服雅洁,递上两钟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吕仙阁还愿去了,失陪两位老爷,休怪哩。”荷生见了丫星说出“吕仙阁”三字,心中一动,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许的愿心?”丫鬟说道:“就是我妈病重那几天许的。”剑秋道:“你妈这会大好了么?”丫鬟道:“前个月十七八这几天,几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托老爷们福,大好了。”荷生想道:“我逛吕仙阁那天,不是四月十八么?难道那丽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丽人,还有谁的?”便笑向剑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识荆山之壁;非有范蠡之智,不能进苎萝之姝。是你和小岑来往的所在,这人自然是个仙人了!”剑秋也笑道:“你如今还敢说我撒谎么?”荷生笑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向博古厨,将那书籍字帖翻翻,却都是上好的。

剑秋一面跟着荷生也站起来,一面说道:“人却不远,只要你诚心求见吧。”就也看看博古厨古董书帖。停了一会,把茶喝了。剑秋便向那两个丫鬟道:“你娘的屋子,这回投在水榭,还是在楼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开时,才移在水榭,如今现在春镜楼。”荷生道:“好个‘春镜楼’三字!不就是从这里花墙望去那一所么?”剑秋笑道:“那是他的内花厅。从内花厅进去,算这园里正屋,便是所说的水榭。由水榭西转,才是他住的春镜楼哩。”

又闲话了半晌,采秋还不见来。荷生向剑秋道:“我今日饭后,营中公事不曾勾当,就被你拉到这里来,改天我过你,再来作一日清谈,如今去吧。”剑秋就也移步起来。只见那丫鬟道:“欧老爷,这位老爷高姓?我娘回来,好给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来,说我姓韩,字荷生,已经同欧老爷奉访两次了。”丫鬟道:“老爷,你这名字很熟,我像那里听过来。”那一个丫鬟道:“年头人说,灭那回子三十多万人,不是个韩荷生么?”这一个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个韩荷生。”剑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个卖药的韩康伯。”荷生也笑着,借剑秋走了。

这晚采秋回家,听那丫鬟备述荷生回答,便认定目仙阁所遇见的,定是韩荷生。荷生回营,细想那丫鬟的话及园中光景,与那吕仙阁丽人比勘起来,觉得剑秋的话句句是真,也疑吕仙阁所见的,定是采秋。 次日,扶不到三下钟,便独自一人来到愉园。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来的。外面传报进来,叫请人内花厅。便是昨日递茶那个丫鬟,笑盈盈的领着荷生,由外花厅到了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四面游廊,中间朝东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叶形四座门,系楠木退光漆绿的。室内系将十二个书架叠接横陈,隔作前后三层。第三层中间挂着一个白地洒蓝篆字的小横额,是“小嫏huan”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在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映着纱窗,都成浓绿,上接水榭。遥见池水粼粼,荷钱叠叠。

荷生此时只觉得芙香扑鼻,竹影沁心,林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云之想。那丫鬟不知几时去了。又有一个丫鬟跑来,荷生一瞧,正是吕仙阁所遇的十四五岁侍儿。便笑吟吟的问道:“你认得我么?”那侍儿却笑着不答而去。又停一回,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不知在何处。

荷生站起来,从向北纱窗望去,只见那侍儿扶着采秋,带着两个小丫鬟,从水榭东廊,袅袅婷婷向船室东北角门来,正是吕仙阁见的那个美人。人影尚遥,香风已到,不知不觉的步人第三层船室等着。那侍儿已推开蕉叶的门,采秋笑盈盈的说进来道:“原来就是韩老爷,我们在吕仙阁早见过的。倏忽之间,竟隔有一个多月了。”荷生这会觉得眉飞色舞,神采愈奕奕有光,只是口里转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不错,不错!我是奉访三次了。”采秋笑道:“请到里面细谈罢。”说着,便让荷生先走。

小丫鬟领着路,沿着西边池边石径,转人一个小院落,面南三间小厅,却是上下两层。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帘,采秋便让荷生进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说道:“昨辱高轩枉顾,适因为家母还愿,所以有慢”,尚未说完,荷生早接着笑说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为万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剑秋来么?”荷生道。“那是敝同年。今日急于过访,故此未去约他。”采秋过:“剑秋月前到此,谈及韩老爷文章风采,久已倾心。”

荷生听到此。便急问道:“剑秋怎么说呢?”采秋正要答应,荷生重又说道:“还有一言,我们一见如故,以后不可以老爷称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几个俗客到得这春镜楼来?”荷生道:“正是。我们何不登楼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着,从左首书架后,上个扶梯,两边扶手栏干均用素绸缠裹。 荷生上得楼来,只见一带远山正对着南窗,苍翠如滴。此时采秋尚未上楼,便往四下一看,这楼系三间中一间,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古磁器,盛满水,斜放数枝素心兰、水栀等花;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乱堆书本、画绢、诗笺、扇叶,和那文具、画具;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随后听着扶梯上弓鞋细碎的响,采秋也上来了。

此时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对着明窗,更显得花光倒聚,珠彩出生。头上乌云压鬓,斜答着两个翠翘,身上穿件淡青春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绿百折的罗裙。因上楼急了,微微的额角上香汗沁出,映着两须微红,更觉比吕仙阁见时,又添了几分娇艳。便让荷生坐在长案边方椅上,自己坐在对面。那侍儿送上两钟龙并茶,采秋接过,亲手递给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这一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怕采秋乖觉,只得转向侍儿,说道:“你芳名叫做什么?”采秋道:“他叫红豆。”荷生道:“娟秀得很。婢尚如此,何况夫人,北地胭脂,自当让君独步!”

采秋道:“过誉不当。我知并门《芳谱》,自有仙人独步一时了!”荷生笑道:“这是女学士不肯就征,盲主司无缘受谤!”采秋笑道:“这也罢了。”半晌,又说道:“儿家门巷,密迩无双,几番命驾,恐未必专为我来。”荷生正色道:“这却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见之后,正如月自在天,云随风散,不独马缨一树不识门前,就是人面桃花,也无所谓刘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说,采秋不觉齿粲起来,双波一转道“说他则甚。”遂将荷生家世踪迹问起来。荷生便将怎样进京,怎样会试不第,怎样不能回家,怎样到了军营说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还是就借这军营出身,还是要再赴春闱呢?”荷生便蹙着眉道:“元宵一战,本系侥幸成功。我本力辞保荐,怎奈经略不从,其实非我心所愿。”采秋点头道:“是。”随又叹道:“淮阴国士,异日功名自在蕲王之上。在弱女子,无从可比梁夫人。所幸诗文嗜好,结习已深,倘得问字学书,当亦三生有幸。不识公门桃李,许我杜采秋连队春风、参人末座否?”荷生笑道:“这太谦了。” 先是荷生一面说话,一面将案上书本、画绢乱翻;这会却检出一张扇页在手,是个画的美人。便取笔向墨壶中微徽一蘸,采秋倚案头,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写了一首七绝,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

若教真贮黄金屋,好买新丝绣阿娇。

款书“荷生题赠采秋女史”八字。写毕,说道:“贻笑大方!”又抚着琴道:“会弹么?”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迟日领教吧。”便走了。以后剑秋知道,好不讪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无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接家书旅人重卧病 改诗句幕府初定情

话说痴珠移寓汾神庙之后,脚疾渐渐痊愈。谡如因元夕战功,就擢了总兵,游鹤仙加了提督衔,颜、林二将也晋了官阶,遂与合营参游议定,公请痴珠办理笔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两,就借秋华堂作个办事公所。便有许多武弁都来谒见,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华堂前院搭了凉棚,地方官驱逐闲人,不比从前是个游宴之所。痴珠却只寓汾神庙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门作个出人之路。又邀了两个书手:一姓萧名祖酂,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农。小楷都写得很好,便请他们住在堂后两间小屋。这西院中槐阴匝地,天然一张碧油的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绿玻璃一般。屋里炉篆微熏,瓶花欲笑,药香隐隐,帘影沉沉。痴珠日手一编,虽蒿目时艰,不断新亭之泪,而潜心著作,自成茂苑之书,倒也日过一日。偶有烦闷,便邀心印煮茗清谈,禅语诗心,一空尘障。时而李夫人馈遗时果名花、佳肴旧酝;或以肩舆相招至署,与谡如论古谈兵,指陈破贼方略;间至后堂,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婢仆承颜,转把痴珠一腔的块磊,渐渐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两个家人:一唤林喜,一唤李福。谡如又赠了一辆高鞍车,一匹青骡。这日正在研朱点墨,忽节度衙门送到自京递来家报,好不欢喜。及至拆开,顿惨然,泪涔涔下。

看官,你道为何呢?原来去年八月间,东越上下游失守,冶南被围,痴珠全家避人深山。不料该处土匪突尔竖旗从贼,以致亲丁四十余口,踉跄道路。痴珠妾茜雯正在盛年,竟为贼掳,抗节不从,投崖身死。老母及余人,幸遇焦总戎带兵救护,得无散失。至戚友婢仆,沦陷贼中,指不胜屈。比及敉平,田舍为墟,藏书扫荡个干净,而且上下游仍为贼窟。慈母手谕痴珠,令其在外暂觅枝栖。

痴珠多情人,既深毁室之伤,复抱坠楼之痛,牵萝莫补,剪纸难招,明知乌鸟伤心,翎原急难,而道弗难行,力穷莫致。从此咄咄书空,忘餐废寝。不数日,又倒床大病起来。这晚,翊甫、雨农、心印俱来,痴珠竟糊糊涂涂,认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秃头赶着请个麻大夫,诊了脉息,就郑郑重重的定了一个方,服下,依然如故。一连数日,清楚时候喝不了数口稀饭,余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谡如夫妇,逐日早晚叫人来问。 一日,谡如亲自前来,秃头迎出,知痴珠吃下药刚才睡下,谡如就坐外间。此时正是日高卓午,满院中森森槐影,鸦雀无声,惨绿上窗,药炉半烬,已觉得四顾凄然。忽听痴珠呓语道:“梧桐叶落,是我归期。”一会又说道:“还有十五个月哩。”一会又吟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以后语便微细,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奋飞病在床”。又叫了几声“茜雯”,忽然大声道:“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以后声又小了。约略有“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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