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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各自在匆忙间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对象。
是什么令他们怕得这样厉害,之之想破头不明白
要过很久,之之才回过神来。
她发觉自己站在中区一间名贵的时装店门口,想熟的售货员隔着玻璃橱窗向她招手。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愤怒了,她推齐门进去打算好好花一笔。
店员迎上来,“陈小姐看看我们的鞋,六五折。”
之之摆摆手。
店员忽然说:“陈小姐,干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脚上阵,你说是不是。”
之之一呆,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新鲜的推销术,只得答:“是,是。”
“爱国也不用赤膊,学运分子打扮得不晓得多时髦,袜头都有花边,可知两者没有
抵触,陈小姐,这几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给你的。”
之之吞一口诞沫,茫然格起头。
“我替你包起来,不喜欢尽管拿回来换,改天付帐不迟。”
已经过了上班时候,之之匆匆回写字楼,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痴痴沉思。
跟张学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答应带她去,即使小张有诚意,到了那边,又怎么佯?
陈之虽然不嫖不赌,但是吃喝玩乐少一件都不高兴,留学四年,像是没有离开过一
样,动辄回香港渡假,未曾识过干戈。
更从没想会在那个阴沉沉的国度留下来。
之之见过家贫的护士学生在恒久的冷天气下瑟缩,也见过同学为着省几角电费在室
内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够了,是以一毕业连文凭都不拿便赶回家来。
那张证书还是校方稍后空邮寄给她的。
悉尼又会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劳的主妇,才廿三岁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脚去摇婴儿车?
陈之还未到反朴归真的高级境界,陈之还没有开始哪,陈之先要扬万立名,做遍杂
志封面,成为一行的翘楚,也许才会在最高峰期归隐田园。
不是现在,绝对不是在廿三岁。
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不甘心,但是反抗无门,有怨无路诉。
她用手捧着头,害怕起来,之之打了一个冷颤。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春去秋来,四季不
变,天天打理家务,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也许不为欺
人,也许只为自欺,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春光多么明媚,丈夫多么体贴,孩子多
么听话,希望你们都来,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
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
在陌生的异乡,无遮荫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这里,之之自己吓自己,已经脸色苍白,一额冷汗。
她太爱香港,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之之不愿离开。
四点半,大堂已经静下来,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
她们曾经有过赶通宵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累,七手八脚同心合意地赶工夫,吆喝着,
挥着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计划赶出来交给客户,连营影印机的小伙子都
精神奕奕,敬业乐业。
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城市了,绝对不是因为人家不够好,只因为他乡不是我乡。
之之终于站起来,取过公事包,打算离去。
女同事张玉珍唤住她:“陈之,有事想听你的忠告。”
之之转过头来,见她双目红肿,当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点是爽直,
立刻摊摊手,“李太太,我并没有过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来,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任
何人忠告?我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
张玉珍不禁苦笑起来。
之之细细观察地,忽然低声问:“你可是妊娠了?”
对方点点头。
愁眉百结的之之居然欢喜得笑出来,“哎呀恭喜恭喜,我们这班人当中只有你结婚
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这种时势生还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经生存,怎么可以不生?”之之惊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轻举
妄动。”
张玉珍的面色渐渐松弛缓和,感激之之帮她想通大道理。
“岂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动机都是罪过,什么时势,”
之之给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强颜欢笑,“就是这个时势,你慌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还轮不到你。”
张玉珍忙不迭点头,紧握陈之的手。
之之还是给了忠告。
心慌的周末
(三)
任何意见均属偏见,之之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
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
之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一看,正是她要的样
子。
之之心头一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
之之忙道:“妈妈,这是陈知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
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
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
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之之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一辈总得按
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之之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说远一点,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
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
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之之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
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
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
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
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
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
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
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季庄已能呻吟,
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
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
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
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
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
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
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
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一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
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一拉开,之之只见有一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
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之之。
之之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一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
无一遗漏。
之之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之之的手一松,
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个天雷打下来。
之之呆了一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
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绝非陈之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之之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
英雄。
张翔一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
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
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
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
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
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
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
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
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一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
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