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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
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
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
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
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鸡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午夜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
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
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
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
把握机会,低价入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
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光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
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性真正单膝跪下高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欢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欢大家庭,你喜欢同一大堆亲人一起
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入,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立刻会
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小姐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日
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耻,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乱世情鸳?”
“你说呢?”
银行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
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身边操过。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乱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露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
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妻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
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
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奶奶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立刻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骚:“有空也
不做迎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
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
子又回来了。
姑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
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性行业之一,姑姑又
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
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避开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
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
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日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
筑,之之竞忍不住过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潮热挤逼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缸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
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
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
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心慌的周末
(五)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
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
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
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
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过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
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
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
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
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
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
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
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
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
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
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
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
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来,看情形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妨碍。
之之同自己说:总得有人看看陈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则的话,一旦出事,统并无人
知道究竟。
楼上三间房间,舅舅不在,少了一个人,更适合开会。
之之与哥哥的房间当中隔着卫生间,她推开舅舅房门,一进室内,便听到他们的对
话声。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边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没有人。
陈知的门槛也很精,他并没有开灯,即使有人在对面住宅看过来,也见不到什么。
声音很轻,但可以辨认其中有陈知,有吕良,有张翔,原班人马,另加一把陌生声
音。
当下之之听得陈知说:“……他并不快乐。”
之之有第六灵感,马上明白这个他是什么人。
吕:“过一阵子,习惯了西方的生活,便会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语与法语根本不敷用。”
张:“他抱怨巡回演讲示威非常劳累,同时,他不愿意谩骂叫嚣,他希望可以比较
具系统地理智地进行有关工作。”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之之心中有数,受人恩惠,替人消灾,世上一切必须付出代价,一般人家千儿八百
请个家务助理,什么肮脏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牵涉到护照与居留问题,当然更加复杂。
当事人多多少少得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何尝没有怪诞阴暗的一面?
吕:“他有被利用的感觉。”
陌生人:“假使没有庞大利用价值,他的下场不过与他同学一样。”
之之听到这里,发觉这批人的语气已经比较客观,过分的好奇与热情像是逐渐减退。
陌生人:“他有点矛盾,虽想经由大众媒介继续维持其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却又
逃避媒介的追寻,高深莫测,已逐渐走向自我中心。”
陈:“好像骑虎难下。”
陌生人:“跟着的一关更难熬,资本主义社会多么喜新厌旧,一下子把人捧为炙手
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腻便把人打进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热情过后的反高潮。”
众人又再次沉默。
这陌生人是谁,恁地清醒,好有头脑。
之之只是不便张望。
吕:“他这三个月的节目已排得满满。”
张:“他们要求他一出场便大声喊:我是某某某,这最使他难堪。”
陈知长叹一声,“人在江湖。”
张:“他又特别怀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个总结:“流亡生涯不好过。”
吕:“陈知,他问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间胸口不禁咚一声。
陈知轻笑,“他说之之是唯一抢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吗?我倒也想见见这个女孩子。”
陈知:“舍妹有点任性。”
之之喃喃道:“闲谈莫说人非。”
隔壁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感慨万千,与哥哥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邻房的活动.从来没有间断过,一直
有同学来陪他练小提琴,做功课,筹备演讲,身为人师之后,学生也经常上门,气氛融
洽,陈知性格天真率直热情,不怕吃亏,器量又大,很有一点魅力,朋友喜欢同他交往。
但这一阵子的集会性质又自不同,牵涉到这样大的题目,事前是陈之完全不能想像
的。
父母还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说,要待出了事,半夜来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学生干脆失踪,再也没有回家。
也有些家长只领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壮烈牺牲的学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亲或许只忙着
做生意或搞小公馆,母亲一天到晚搓麻将讲是非,一干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要争取
到底。
大抵是学校的教育吧。
知识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叹口气站起来,不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张茶几的一双脚,一本书摔下来,啪的一声。
夜阑人静,这一声比白天响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间,房门推开,有人问:“谁?”灯亮了。
之之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陈知说:“是你,既然起来了,别站在哪儿,替我们做四杯爱尔兰咖啡上来。”
之之气恼,“我不是你们的茶水档。”
“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