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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墙壁,“有什么好笑?”
陈知说:“我们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务。”
之之责问;“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会?”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职业,人人都要吃饭。”
之之沉默。
“来,帮个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总算勉强点头,“别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厨房,吁出一口气,取过杯子,正预备大施拳脚,就在这个时候,“之
之。”有人叫她。
之之连忙转过头来,是母亲,之之立刻一叠声叫苦,暗自跌脚。
季庄皱着眉头:“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张大嘴看着母亲。过一会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进逼。
之之不敢出声。
“我好好的儿子养这么大,都叫这些人给带坏了,什么地方不好亲开会,竟到我家
来!之之,你上去告诉他们,限他们三分钟内离开,不然的话我拨三条九,还有,以后
不准再上门。”
之之很心痛,母亲一次又一次为哥哥盛怒,一定伤身,她把妈妈拉到身边,“你让
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陈知有智慧。”
“不行,牵连太大了。”
“不妨,我们置身安全地带。”
季庄凝视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个角落堪称安全地带,你
可记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车房门口遭遇不幸?”
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凉飕飕,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
过一会儿,之之说:“我上去叫他们走。”
“告诉陈知,我在厨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楼,敲敲房门,她哥哥出来问:“喂,饮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个眼色,“快散会吧,妈妈要见你。”
陈知明白了,他握住拳头,“一家人都不能够同心合力。”
他无限遗憾愤慨,可惜他母亲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送走朋友,他与母亲一直谈到天亮,争持不下,母子两人哭起来。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来。
日历上说,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热成怎么样。
姑姑转一个身醒来,诧异地说:“之之,你倒底有没有睡过?”
之之幽幽地说:“母亲同哥哥吵架。”
陈开怀会错意,“你同你妈说,切莫干涉年轻人的婚事,他要错,让他错,若不能
支持他,也不要看轻他,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经兮兮的母亲因敌视媳妇连
带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过一会儿姑姑问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释,姑姑却以为她已默认。
“可是陈知一向是个乖孩子。”
之之说:“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觉得,”之之说:“爹脾气太好,简直有点瘟。”
这话里似有话,陈开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亲是晚可有应酬。
陈开友一怔。
一直以来,他的社交生活颇为忙碌,杂七杂八帖子一大叠:鸡尾酒会、春茗、庆功
宴,甚至是鲁班诞、中西婚礼,店铺开幕,不知恁地,都会得寄到他办公室。
官绅官绅,官还排在绅之前,可见喜庆场所少不了他们作点缀。
手中拿一杯香槟,出入高贵宴会厅,呵呵呵笑着,与主人家说几句俏皮话,打哈哈,
以示官民一家亲。
全盛时代,官威赫赫,陈开友剪过采,也当过最上镜香江小姐的评判,季庄也被尊
称为陈夫人,报纸上名廊牌还访问过他。
俱往矣。
最近这两个月,不知是不是流行节约,派对宴会数目大减不在话下,高级公务员受
欢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陈开友门庭冷落之至。
一连五个礼拜都没有一个应酬。
陈开友纳罕之余,也在心中钻研过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对老英不满,众人动辄破口大骂,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场?若果这样,倒
真是十分体贴,免众公务员尴尬。
另外一个假设是恨屋及乌,像陈开友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欢迎的乌鸦。
从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这个朝代快要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当然迟
早打入冷宫。
陈开友像是已经过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个寒颤。
当下还要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问女儿:“你打算请爸爸吃饭?”
之之笑答:“我已改变作风,要努力节省储钱,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请任何人大吃
大喝。”
她出门上班会。
出来工作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头,买,买买买买买,疯狂收购,七十双皮鞋,
五十双手袋,满橱套袋,香水排满一桌,若干钻饰金表,他女有的,陈之当然要有,他
女所没有的,陈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无人请吃饭,便挂母亲的帐。
此刻她明白到这样努力促进社会繁华的陈之一旦穷下来,社会可不会回馈于她,社
会只会冷冷地看她沦落,看她饿饭。
人要为自己打算。
户口里的两万块,本来打算置一件晚装,此刻已放进定期存款。
从前之之看见老妇与少妇连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潇洒的她在银行大堂人龙中排个
没完没了,心中就鄙夷增厌。
此刻陈之也加入她们的队伍,原来贤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数数橱内衣服总值,已经穿一层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
穿得起,尽管穿,可惜陈之越级挑战,陈之穿得中襟见肘,陈之穿得寅吃卯粮,这
样子辛苦,她现在发觉,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个上午,她都忙着责己严,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难怪那么多人从来不肯检
讨自身的过失,只想马大帽子扣向别人,比较下来,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
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
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
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
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
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
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那一套日渐落伍,随时有被淘汰的危机,
斯人有点憔悴。
往日一曲已经可以动心声,现在已没有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对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她。
之之打开,是一张汇丰银行发出的本票,也许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
之一。
之之一看银码,“居然有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赔笑,“是,舅舅,我该驾。”
“我卖掉汽车才筹到这笔款子,听说你等钱用,义不容辞,喂,要钱干吗,私奔?”
之之把本票谨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钱钱钱的挂嘴边,多庸俗,我们不讲钱,我
们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谁还会妄想在现代女性身上拣便宜。
季力早把那风流债主般姿态收敛起来。
“你同吴彤阿姨倒底有没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问:“我这才知道,吴彤这人,十分天真。”
之之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崇尚浪漫,喜欢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样,舅舅,你俩
永远不能真正实际起来。”
季力终于承认,“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离去,立刻有女同事过来打听他是谁。
之之坦白地说:“你们会喜欢他吗?中年男子,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亦毫无节
蓄。”
女同事齐齐问:“有没有护照?”
“一无所有。”之之摇头。
众女一哄而散。
当初吴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缘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还能走在一起,不劳操
心。
陈之过去找李张玉珍,熟不拘礼,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贴,很清晰地感觉到
胎儿蠕动。
之之吁出一口气,感觉甚佳,子宫岁月是人类最玄妙阶段,难怪智慧的中国人把这
九个月也算到年岁里去,叫做虚龄,似有意识,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几乎想说:让我们都回去吧。
李张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妇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说:“事情真的恶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读书。”
之之要隔一会儿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儿,不禁笑起来,呵,人无百岁寿常怀千载优。
都想到了,白了头发,添了皱纹,什么都考虑到,但是世事永远不依本子发展,世
事永远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会很好。”
“除之你答应过织毛衣给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惊,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样说过?”
李张氏没好气,“早知你是信口开河。”
“不不,我有诚意,下班立刻买毛线。”
真的这样说过?明明不会打毛衣,怎么样学都学不会,小学劳作分奇低,她岂会夸
下海口陷自己于不义?
不怕不怕,祖母会,姑姑也会,叫她们代劳好了。
傍晚,接母亲下班,隔着大玻璃橱窗看见妈妈正脱了鞋光着脚与设计师把华服一件
件摆出来。
季庄非常认真,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到女儿。
之之却看见母亲头顶丝丝华发。
之之无限怜借,妈妈开始者了,她知道妈妈最怕老花,时常困惑地问:“动辄要加
上远视眼镜,老板会不会嫌我顿?”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挂上副
老花眼镜。
退休吧妈妈,之之在心中喊出来,大家愿意省一点过。
是设计师先发现她,季庄连忙笑,招之之进店。
“店主呢?”之之问。
“一连好几天到律师处搞美国那边的税务。”
没有护照的烦,有护照的更烦。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妈妈尽管讲。”
季庄把纸杯咖啡递给女儿,“之之,你哥哥再这样闹不停,迟早出毛病,我想把他
送出去读硕士。”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
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
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
“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
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
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
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
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
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
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
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
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
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
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
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
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
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
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
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
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
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
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
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
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
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
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
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