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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雪一凛。
“我冒险来见你,一方面是想告诉你,我就在你的身边,另一方面,有一个人,她托我带来两句话。”
“是谁?”
“文锦云,文姑娘。”
“文大姐姐?”妍雪与文锦云见面不多,不过,沿习了清云园内称呼文锦云的习惯,“她托你带话?难道大姐姐也在瑞芒?”
“是,她在瑞芒。”石钟道,“当时她行色匆匆,不知是追逐哪一个人,因此说得也极简单,小妹你听了不妨仔细想想。”
“究竟是什么话?”
石钟沉声道:“第一句:大公不可信。”
妍雪微微一震,沉默片刻,道:“第二句呢?”
“第二句话是,云天赐有险。”
“什么?!”妍雪脸色猝变,追问道,“她为何这样说,她见过云天赐么?”
石钟微微有些复杂地笑了起来,那个女孩子一听到有关云天赐的事情便心神大乱,这已经不需要再去求证什么了,然而,如此悬殊的身份和背景差异,比之石钟自己对她的痴心妄想似乎更加遥远而不可能,他悲观地摇了摇头,道:“文姑娘只来得及说这两句话,我轻功不济,跟不上她的步伐。”――主要还是挂念她,因此一听这两句话,就立刻赶了回来,这却不必对她提了。
他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妍雪,低声道:“这里不便多留,我走了。日后你若要寻我,只需在这株雪松下面,刻上一个小小的箭头标记。”
“是。多谢大哥。”妍雪看他画出的简略箭头以及其中所代表的含义,点头答应,“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大公……大公很可怕。”
“你放心。”石钟淡褐的眼珠放出光芒,为她这句叮咛而欢喜,“我是个战士,我的命要放在战场上,不会轻弃于此。”
石钟的身影消失于花树之中。
妍雪仿佛突然失却了力量,脚下一软,不自禁地坐倒在地。
双手慢慢捧住了面庞。
石钟带到的这两句话,对她而言,正不啻是晴天霹雳,又如同千里冰封的雪原吹过来的寒风,彻底吹醒了她浑浑噩噩的心。
大公不可信。
大公不可信。
大公不可信!
在此之前,她何尝不知道大公不可信?
她的母亲一见面,便使用瞳术令她双目失明,任由她来回奔突,走投无路。她的父亲,甚至连碰到她的肌肤,也是无法容忍的嫌弃,他接受她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觊觎她身后所带着的那个庞大的组织和可能带来的力量――清云园。
在察觉到最大的政敌云啸与自己府内有所联系、私通时,他又毫不犹豫地把双目失明的她作为诱饵送了出去。
即使天赐带兵以神速击溃云啸,闯入其府第时,全不知情的云天赐,为她带来的是一辆囚车。
她本该记住这些仇恨,这些耻辱。是什么蒙住她的心?是什么减弱了她的意志?她竟忘记了这一切!忘记了她所遭受的一切非人待遇!
记忆深处一双温和而清澈的秋波,带着哀愁注视着她。
小妍,是权势,是权势令你痴迷吧?
那个女子微微苦笑,然而她清澄的目光,洞察所有。她轻轻问着:因为大公许诺给你傲人的地位,因为唾手可得的无与伦比的权势,这些让你失去了纯真本心,是不是呢?
你从小便争强好胜,万事都要占先,有一件事落于人后,必定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趁了你的心愿才罢。
然而,无论你多么好胜,多么骄傲,有一件事你却是没法改变的。那就是你的身份。你只是清云园一个剑灵小弟子,你是一个即便真是云姝遗孤也很难得到承认的孤儿,你永难拥有象芷蕾那样超脱的地位。你忍着,忍着,可是心里总是在期翼着,你不要输给芷蕾。你将拥有和她一般傲人的地位。
不幸你是瑞芒皇家的女儿,你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便不顾一切的往上爬。
小妍啊,你真的是为了慧姨才来到瑞芒么?你真的是为了带回云天赐,带回三夫人的遗孤才来到瑞芒么?
还是,你只不过要改变自己的身份,只不过是想一步登天而已呢?
也因此,在位给予你一点点善意的时候,明知拉住的易断易裂的袍角而已,你也不想放手啊……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华妍雪浑身颤栗,梦魇一般,“慧姨,慧姨,我不是,我不想这样!慧姨,你错了,你想错了!”
她泪流满面,喃喃低语也渐至无声。
“……慧姨,你是对的。我心里真丑恶,你因此一直不喜欢我,是吗?慧姨,我不过就是个功利无比的小丫头,和谢帮主她们有何区别?你早已看透了我,你早已失望了,因此你始终不愿醒来,因为这茫茫世间,毕竟没有你所牵挂的人和事了。”
当她踏上云天赐的倚天楼,小内侍鹿儿几乎没惊讶得叫出声来,――不认识她了。
一身衣裳为露水所湿,散绾松带,脸无人色,失魂落魄。
唯有一双眼眸,又黑又亮,如穿透黑夜的闪电,撕裂重重乌云。
和离开时言笑之间都带着些恍惚、心事重重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坚定了起来。
只是,那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让人隐隐感到害怕。
天赐依然未醒。
风雨密集于头顶,雷电风暴随时打下来之际,还能这般无介、安稳地酣眠,是难得的幸福。妍雪不想吵醒他,只坐在一边,静静等候。
他受伤后苍白的脸色,此时泛起两片潮红,睡中的呼吸也有些浑浊。
抚摸他的额头,有些烫手,是烧的症状。
这么说,伤势犹未平复。
听鹿儿禀报的意思,让无数良医深感棘手的,并不是他的内伤,而是他中的毒。
那种很奇怪的,若隐若现的毒。
文大姐姐指出的“云天赐有危险”,是提他的处境,还是他的伤?
或,两兼而有之?
她慢慢地挨近他。冰凉的面靥紧贴他的脸庞。什么都不再想,让她这一刻的意念中,只有她和他。
“小妍?”他在梦中微微睁开了眼,烛光摇动,映出一张如画的面靥,眼波温柔轻漾。“小妍,小妍……”他把她揽在怀中,印上那花瓣似的双唇,如饥似渴般吮吸唇齿间淡淡散的芬芳清香。怀中人儿幽幽轻叹,有冰凉的泪珠滚落脸颊上,仿佛是纯白莲花上的露珠。
曙色透过纱帘,窗棂上一阵阵细雨敲打,这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两个人彻底清醒。
天赐吻着她脸上的泪,轻声许诺:“我娶你。……小妍,我要娶你!你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我就是那个最幸运的新郎。”
妍雪无声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襟,一一穿戴起来。如此郑重的神情让天赐隐隐害怕,随她坐起:“你生气了吗?”
“你是病人嘛。”妍雪终于抬头看他,嫣然而笑,“病人做了坏事,人家总是不能够胡乱生气的。”
她美若天人,笑容更是举世无双。天赐看得呆了,复觉情怀如沸,将她拉到膝上,她的丝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小妍。”
“唔?”
“没什么。我就是叫叫。”天赐微笑,“确定一下,是真的,不是梦境。”
“天赐……”妍雪眼色恍惚,坐在他膝上,似乎心不在焉。天赐却没注意那么多,等了半天无下文,又笑了起来,“你这小东西,这么坏,马上就还了给我。”
“我……”妍雪微微向后让了让,转了话题,“这会子精神倒象不错。”
“我已好了。”天赐在她身底下伸手踢足,“一个军团都打我不倒!”
妍雪摸摸他的额头,清凉湿润,“半夜还……好得这么快。”
“我本来就没事。”天赐朗声大笑,“依我说,那是被你气出来的,动不动要生要死,欲走不留的。如今你可再也走不了了,我从此不生气,那是再也没事了。”
他拉着妍雪起来,亲手为她打理长,黑漆漆的长几欲委地,他拈了一绺在手中,闪着丝缎般光泽,香溢艳融,赞道:“好美的色。”
妍雪自镜中注视着他一头雪银似的白,微笑道:“你羡慕黑?”
“羡慕不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你有了就够了,我看着也是一样。”
妍雪忽然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们原来是一样的色。”
“这是怎么说?”他不解。
“呃……若是你跟你娘的遗传,我们岂不就一样了?”
天赐大笑:“孩子气。”
妍雪还是穿他的衣裳。云天赐惊奇地看她穿戴的过程,把稍长的玉色弹墨裤角塞在靴筒里,腰间用宽约五寸的长穗五色宫绦系起,打了个极大的蝴蝶结子,把臃大的部分遮得刚刚好,雪白风领颤巍巍的竖起来衬托下颔,根本不可能合身的宽大衣裳瞬间变得合身不已。她的一抬手一投足都是梦幻般的美好,而如此虚幻的美好竟被他掌握在手中,真是难以相信的奇迹。
他在旁边无事,见到冰凰软剑,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开刮弹出,剑气迎人:“好剑。”
妍雪道:“说起来这剑不是我的。”
“是你慧姨的?”天赐反正是耳熟能详。
“也不是。”妍雪摇头,“慧姨有个平生知己,可惜早年亡故了。她一直收藏这剑,说是要把这剑还给她的后人,才算是物归原主。――文锦云文大姐姐,就是那人的女儿。”
“文锦云?”天赐不由一怔,眼望冰凰软剑不语,脸上有深思的神色。
妍雪便是要等他这一句:“莫非你认识她?”
天赐似是而非地说:“她是个很奇怪的人哪。”
“这话怎么说?”
天赐侧头想了想,攻打神秘岛整件事经过,他都曾如实告诉父亲,只是,当中偏漏了一个人,便是文锦云。
他对自己说,那是由于文锦云行径奇特,而且不是重要之人,没有必要提及。
这些天事故不断,自己也以为将她忘记了,然而,提起这个名字,才觉,原来那个温柔而神秘的女子,竟铭记于心。
“她是在茫茫大海上突然出现的,那时我驾着一只风艇,她象一阵飘忽的海风一样降落船头。
“她说服我返回海王船,却出现料想不到的意外。我们是为救你而去的,想不到你那时早已反客为主,挟持南宫梦梅走了,而船上的局面,却被海王的妾侍及其小女儿所控制。
“我本想惩戒那个妾侍和她的女儿,随即获知这局面正是由父亲造成。这时,又一个意外生了,文锦云……她看上去一直是很好脾气的样子,却不言不语和另一个人打了起来……”
妍雪惊奇地问:“什么?文大姐姐不会随便动气的。”一想,脸色微变,“除非那个人是仇人!――是王晨彤!”
天赐吓了一大跳:“是她。你也是恨之入骨,看来那个女人果真和清云上下有仇。”
妍雪冷笑着问:“你没帮文大姐姐?”
天赐不由苦笑:“我哪里知道你们关系如此密切。更何况,王晨彤就算和清云有嫌隙,但她却是父亲派出去,在南宫世家卧底很久的人哪!”
“南宫世家的卧底?”妍雪低声道,“她的身份当真不少。接下来呢?”
“我决定依照王晨彤的计划,攻打神秘岛,文……她虽不置可否,其后却帮了我的大忙,几番生死历险,如非有她,也许我早在南宫霖火药之下化骨扬灰。她可说是助我攻占神秘岛、打败南宫霖第一人。”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困惑的光。要说此役“第一人”,无疑应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怪人才对,那人究竟是谁?父亲究竟是否认识?看来是要好好打探一番。
见妍雪关注地望着他,唇边徐徐衔起一缕坏坏的笑意,补充说,“此行若是无她,你多半是要做小寡妇了。”
妍雪啐了他一口,问:“文大姐姐人呢?”
天赐笑意略有凝固。最后导致文锦云突然离走的那件事,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妍雪说。不必加以确认,妍雪对于杀俘坑降之事,也是决计不会赞同的。
妍雪却没多想,脑海中灵光一现,“是了,王晨彤不曾和你一起回来吧?是不是文大姐姐追逐王晨彤去了?”
天赐如释重负:“王晨彤确也不见。”
原来如此……妍雪皱起眉头。那两人恩怨已久,当面遇上了,那是决计不容错过。所担心的是,王晨彤武功比文锦云高,且善于易容,心计更深,文锦云单身追逐下去,恐多不利。――从石钟简单叙述中听来,文锦云并没有抓住那个血孽无边的女子,未知情形到底如何?
“你呀!”她气恨地戳他额头,“你也太过份了,她是你救命恩人,你就任凭她离开,还凶险难测?”
天赐苦笑道:“我早说过她奇怪了■现得那么突然,要走的时候,也是那么突然,何曾与我打过招呼。”
雪仍旧气鼓鼓的。即使蒙在鼓里,终是可气可恨,那人,是他同胞姊姊啊,他居然这样的掉以轻心。
天赐挽起她手,道:“你还没说,王晨彤与你有何冤仇?”
妍雪思索了一会,她有心亲手报得大仇,所以关于王晨彤就是凶手一事始终瞒着他。但既知王晨彤时刻潜伏左右,此人和三夫人生前便有深仇大恨,不能想象她会放过三夫人遗腹子,一旦交上手,对身世一无所知的云天赐定当吃亏。――这,难道就是文锦云所说的“天赐有险”?
“王晨彤扮着那个妾侍,倒底象不象呢?”
“极象。”天赐不假思索地道,“别说是我,就是那妾侍的女儿,都区分不出那两个人。”
妍雪口角微噙冷笑:“这就是了。她精于易容,千变万化,无人能识。”
“你是说――”
“不错,那夜假扮贫苦的小姑娘,在江边化身鸟人,都是这个人的杰作。”妍雪切切冷笑,“天赐,天赐,你竟和她合作!”
天赐愕然,转瞬冷汗一身:“我……我……”
妍雪心下软了,安慰他道:“不知不怪,我并没有当真怪你。我担心的是,若文大姐姐未能除去王晨彤,那么大公或许仍要用她。你身边多有奸佞,也不知有多少阴谋围绕着你,今后处事对人,必需千万小心。”
千万小心。――拐弯抹角,费尽心机,也不过是要说出这句话。妍雪双目紧视,见他虽未从最初的震撼中脱出,但神色已有警觉。她暗暗叹了口气,忽然间疲惫不堪。
鹿儿笑嘻嘻的在门口一探脑袋:“世子爷,华姑娘,你们醒了。”
他们谈论着沉重的话题,情状还是亲昵,妍雪顿时两颊飞红,掉转头去。天赐原本心情极好,但鹿儿出现得不是时候,沉着脸道:“你多早晚才来!”
鹿儿吓得吐舌不言,楞在当地抓耳挠腮。妍雪问:“你有什么事?”鹿儿方醒悟过来,笑道:“奴才是特来禀报的,给世子爷一句话,吓得又吞回肚里了。世子爷,大公请你过去一趟。”
“好,我就去!”天赐猝然而起,其架势象是冲出去吵架似的。
妍雪忙拉住他,低声道:“这事你急了也没用。她不过是大公所用一颗棋子,只要你心里明白,也就够了。”
她絮絮叮嘱,眼里藏着无限焦急。天赐体会到她的关怀,重又绽出微笑来:“放心。我不是那么轻重不分的人。”
妍雪目送他下楼,转身奔至楼头,看着少年从底楼回廊里绕出来。雨很大,鹿儿替他打着伞,白衣飘洒,雨中的身形空灵剔透。她明明知道多看他一眼,便是多一份牵挂。然而那少年拂动的衣袂,出尘的背影,却不由自主地映上心来,刻在肺腑。
天赐来到大堂。大公已自早朝返归,袍服犹未换下,目中有难得一见的振奋之色,见了儿子便道:“你身子怎么样了?”
天赐道:“有劳父亲牵挂。孩儿本无大病,如今全好了。”
大公鹰隼般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嘴角微露笑意:“很好,明天,你跟我上朝。”
天赐自他神情中得到提示,也随之振奋起来:“父亲?”
“我已为你讨得封号,上柱国将军,武宁侯,明日早朝,皇帝将亲自下旨册封。”
这是云啸先前的爵位官职,但天赐意不在此,反而有些失望:“怎么还是――”
大公阻止他的话头:“还有一件疑难之事。”
“南宫族灭,云啸羽翼也不值一提,除此而外……”天赐皱眉思索着,忽然微微一个寒噤,“苍溟塔?”
苍溟塔虽然不代表任何实力,但它象征瑞芒的神权,如果苍溟塔女祭司出面反对,他们父子纵然不惧,却终究有些麻烦。
这么说,昔日老师,终于有朝一日,正面走到敌对方来了。天赐对女祭司已非从前般信任,然而念及这一点,总不免怅惘。
大公却道:“苍溟塔固然碍事,尚不足为敌。我顾虑的不是这个。”
“哦?”天赐疑问的同时松了口气,“还有什么?”
“玉玺。”大公沉声道,“那个老狐狸,当真狡猾至极,我在他身边安插了那样多的眼线,二十年来,玉玺下落,竟然一无所知。老狐狸平时旨意以私印,逢大事方才起用,可是每逢起用关键时刻,我安插的人,没有一次能够洞悉。”
没有象征帝王代表的传国玉玺,即使拥有无上强权也不敢贸然登上帝位,那将会随时引起全国上下的反抗以及遭遇意外。天赐有些失望,道:“这样,只能等他自行死去么?”
大公一字一顿:“决计不成。”
天赐想说,那个老纵然强撑,也活不过三五年光景,见到大公冷之又冷的神色,不敢出口。大公冷电般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脸上,慢吞吞地说:“先帝崇桓薨逝我尚年轻,由是兄位弟及,其后我半生流离颠,都是由此而来。天赐,我无法等他安然死去。”
语音平常,可是字字如重千钧,饱含着的仇恨、怨毒,席天盖地汹涌而来。天赐低声道:“我明白,父亲,必要他痛苦、恐惧、悔之莫及。”
大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父子俩相视良久,露出会意的笑容。
“我怀疑玉玺藏在一个地方。”
天赐不假思索:“苍溟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