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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悄悄,声息全无,仿佛周围从来没有人似的。
我以正常偏快的速度行走,不出十来步,脚下踩到一根松枝,出“咯”的轻响。
立时惊散那一对露天鸳鸯:“谁?!”
稍比他们晚一些,我也出声:“是谁?”
那边一顿,质潜略带怀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
脚步??,质潜自暗中快步走出。深夜私会,他仍是一袭白袍,一付似笑非笑、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懒洋洋的神气。见到了我,他立定,锋锐的双眸扫过我一遍,自然看到了我裙脚的碎泥。微微一忖:“你从浮翠庭过来?”
我暗暗好笑,人太聪明了当真也是麻烦,微笑着招呼:“原来是宗大哥?”
质潜目不稍瞬,只吐出两个字:“真巧。”我不免心虚,转不答。
耳边传来银蔷带笑的语音:“是呀,大姐姐,真巧。――这么晚了,你从……浮翠庭过来?”
她已走了出来,有意无意挡在质潜身前。
娇红软腻,一抹轻嫣。黑暗中有一点光芒泠泠闪烁,那是质潜额覆的宝石。这点光芒,犹如不知何方降落一粒飞尘,飘飘然轻触我心上最柔软之处,我垂下眼睑,轻声说:“是的。”
“今早,不是才去过?”质潜生硬且直截了当,“现在又去干什么?还偷偷摸摸翻山越岭的过去!”
我不禁张口结舌。质潜还是少时的脾气,不给人留半分颜面。幸而银蔷在我之先抢白他:“大姐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么?”
她笑盈盈的上来,牵住我手:“大姐姐,我和质郎,方才也正提到你呢。”
我虽想问“说我什么”,但是素来不擅伪作,明明把他们的对话听在了耳中,这句话在舌尖来回打滚,便是问不出来。
银蔷并未在意,她神情之间,显见得很是欢喜。我的欲语还止,只能加深她对我的认定,心头疑云一去,她的态度立时多了几分我这次回来她从未表现过的亲昵,更带三分讨好,似是补偿日间的敌视,又笑说:“姐姐,不如把他也叫进来呀?是谁?我去和我妈讲。”
我低若蚊鸣地说:“绫姨已知。我有孝在身,叫辛大哥进来不很方便。”这是我想当然尔,刘玉虹既连咏刚的名字都知道了,其他人哪有不听说的理。
蔷更喜,“对了姐姐,白老夫人要来呢。她老人家好几年没来过清云了,每年过节大家请她,没一次请动她的。今次是专程回来看姐姐的呢。”
我笑道:“想必老夫人是回来看孙儿了。”
这话很令银蔷联想到刚才的公案,她没答言,我急急说道:“太晚了,我先回去啦。你们二位,慢聊?”
说到“慢聊”二字,终忍不住,嘴角漫开一丝笑意,把她轻推着往回送,银蔷脸起绯云,顿足娇嗔:“姐姐好坏!”
我不待二人更有何话说,抽身回走,原本苍茫的心境,如同满天重积的乌云,开了一线晴朗。不知是由于开了他们这一个大大的玩笑,还是无形中撮合了他们那一对而喜悦?抑或是,我婉转的把我和咏刚的关系说了出来,我相信,这句话,很快会传到虹姨耳中,断绝她的念头,省得我再为这些不必要的琐事而烦恼。
在清云园年底的生活日趋平静。我总是一早向慧姨请安,其后无视任何人的看法,一定去趟浮翠庭。晚上菊花授剑。
小年夜的前一天,白老夫人姗姗而至。
她以无上之尊崇,被迎入清云唯有帮务大事方集中之地,涧月堂。
我还没登上涧月堂的台阶,便听见了阵阵欢乐的笑声自内传出。
堂前守值的女弟子大都忍俊不禁。涧月堂一向凝重肃静,里面无论待了多少人都听不出半些声息,象这样的喧闹,洋溢着沸腾般的欢乐,恐怕是绝无仅有。
??第三代的白帮主,卸任后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几年难得露一次面,在帮众心目中,自是神秘非常。
白老夫人也是至今为止,最获好评的一位帮主。
慧姨以罪引退,谢帮主在任,无人敢当面议论,却也因过于严厉而颇受诟病,只有这位白帮主,开明的白帮主,快乐的白帮主,提拔人物唯才是用,当盛年之际让贤退位,各种优点佳绩被争相传说,誉扬不已。
她自身也是个几近神奇的传说。宗家的富地位,数百年基业非同小可,而仅仅是上代帮主程雪雁的义女的白若素,当时来说,门第全不相配。她和质潜祖父的婚事,既非媒妁之言,更非父母之命,只因那宗公子偶至小县城,白帮主对之一见钟情,从此玩尽了花样,让他邂逅、遇险、遭劫、巧救,整治得那位风流成性的宗公子服帖耳,与之外居一年,结果负子成亲。
不但嫁入豪门,也是大半由着这个原因,白老夫人身登??第三任帮主。
我还是牙牙学语之时见过一面,那是全无印象了。不过跨进涧月堂,无需分辨,连得谢帮主也陪伴在侧,众星绕月般拥簇着的银老太太,自然便是白老夫人。
“快些起来,让我看看。”我大礼未毕,她便朗朗笑着把我一把拉起,满身慈祥的和气扑面而来。在其身后,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一眼看去,容貌甚是丑陋,细细看时,失之呆板的容貌之中透着稳重,呈弧线形下垂的嘴角、温和的眼睛,无不呈现出其忠厚老实的特性来,又不觉其丑了。微笑着递上一枚单片的玳瑁镜片,老夫人持在手中,把我从头至尾打量一遍,颤巍巍点头,“好孩子,果然是我那苦命瑾儿的女儿。这气派,这样貌,还有这笑起来尚留三分余地的神情……那苦命的孩子,好歹留下你一个血脉。我的儿,你那些难处都经受过来了,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她唠唠叨叨的,一个人说了一大通,提起我母亲,黯然了一下,随即又欢快的笑起来。众人皆目视以笑。她和我祖母完全不同,我的祖母仅是个一生不出家庭的普通妇女,但生性严厉,虽然疼爱我非常,从不假以辞色。白老夫人曾贵为一帮之主,全国数一数二家族的当家人,却是眉花眼笑一团和气,丝毫看不出在她身上,有过什么身为领袖的霸气与睿智。
她拉着我在她身旁坐下,孙女儿琬潜在她另一边。透过琬潜,见到了在这喜气洋洋的团团包围之中,板着脸的质潜。那天夜会以后,质潜即搬出园去,不复出现。
他深深凝视着我。好似从我进涧月堂始,他即是这个表情,如此目光。
我故作未见↓了我和质潜兄妹俩以外,堂上小辈并不多,事实上,刘玉虹她们也是多年未见这位老帮主了,老夫人应付她们,大概已足够打一阵的了。
“老夫人,”许绫颜轻柔地禀报,打断老夫人笑声,“慧姐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是否叫她进来,拜见老夫人?”
“嗯?”白老夫人笑容未加稍敛,说出的话却却突然变得不中听,“难不成还让我请她?叫她进来!”
随即转头,她始终牢牢握着我的手不放,笑道:“我的儿,我是嫌这园子里地大规矩多,人人见了我躬腰下拜的,好不麻烦。我只住在城里头,你陪我去住两日?”
城里头,自然是指她的夫家,宗府。我一怔,还没答出话来,眼见慧姨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听说,上一次,她受小妍之累,在涧月堂受责。
而这一次,她走进来,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轻松。
远远即站住,跪下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还在看我,那双老眼里,竟有着几分洞察,与狡黠:“怎么,陪我这老不死的,嫌气闷么?”
我满脸火烧,不由瞥了质潜一眼,他那可恶的若有还无的笑容又浮在了嘴角,只是眼睛有意无意躲闪我的诘问。
我很不舒服,而一霎时涧月堂的气氛,也有些不寻常。何苦,何苦如此纠缠?十年,整整十年了啊,音书不通的十年,天各一方的十年,你有你的承诺,我有我的归宿,各人的轮转盘里安排好了命运走向,又何必执着于幼时一些不着实际的幻象?
“老夫人,慧姨她……”我仍旧避而不答,只是提醒老夫人,慧姨一直跪着。
老夫人象是这才想起一样,眯起眼睛,向那边望了一眼,自鼻孔里哼出一声:“阿慧,你……一点没变嘛,活得挺好。”
慧姨无言。
我不可遏制地吃惊。这是为什么?!――或许当年,白老夫人更偏爱我的母亲,然而慧姨也是深受她的疼爱与信任的呀!
我明白了涧月堂的气氛因何变得异样,那是由于慧姨出现之故,白老夫人压根儿不想见到她,作为后辈,慧姨却不得不来拜见。
是什么事情,令这位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慈祥乐和的老太太,对慧姨如此冷漠,如此严厉?
我现,对清云而言,我所疏离的确是太多了,我如今只是个清云的外人。慧姨是否还生过其它事情?比方说,她双足为何落疾?我回来,虽然惊异的认识到这一点事实,也同时接受了慧姨对此的不加在意,我从未想过去了解这背后的真实情况。
为何致残?不是意外?而是――受到的惩罚,清云皆认同的惩罚?!――慧姨的处境,竟是落到这般难以自处了吗?
“起来吧。我虽然年老,只要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大概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不用那么早给我送终。”
同样一句话,可能是笑谑,也可能是反话。
此时此刻,白老夫人显是后。
慧姨默默起身,她脸色苍白得可怕。那句话,那句“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是对着她说的,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我听说,你又收徒弟了。”白老夫人慢慢地说,“你要好好的做师父啊,可别误了人家的小孩。”
“是。”
我站起来,慧姨不坐,我在老夫人身边如坐针毡,正色说道:“恕锦云不孝,锦云……不想住到园外去。”
白老夫人回过神,诧然:“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能说,我只是找出一句话来打断她对慧姨的当众难堪,也不愿意说,菊花夜夜会来找我授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想离开清云园。
老夫人身后,质潜迅速敛去嘴角笑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看他,只是清清楚楚地回答:“老夫人请勿怪罪,锦云才刚回来……眼见得又要离开,实是……不忍遽出。”
正文 第五章 烟水一瞬欺客梦
剑气纵横,剑光寒气凛冽,我有些眩晕,用指尖点压疼痛欲裂的额头。
菊花停下来,道:“大小姐,你精神很差,脸色也不好。”
我苦笑着道:“前两晚闹得太厉害,彻夜未眠。”清云的春节,热闹无处不在,乡间过惯了养生敛息的日子,介入进那样的热烈,我还真是不习惯的。
“怎么会呢,你练武之人,不应该吃不消的。”
我轻叹了口气,菊花的眼光是锐利的。确实,影响到我的,不是流于浮华的热烈,而是那几近失控的局面。
下午许绫颜邀我到她居处语莺院的一幕又历历在前:
她是代宗家、代她师姐刘玉虹,正式向我提亲。我当时听了目瞪口呆,无话可回。然而更加料想不到的事情生了――也许是有意安排,也许连她也未曾料到,银蔷刚好听见了这一番话。
“妈妈,妈妈!你好!”遭受到于她而言是灭顶的打击,浑身颤抖的银蔷只冲进房来叫得一声,便痛哭着冲出语莺院,至今下落不明。而绫姨竟也不追,淡然道:“女孩儿家,闹会子脾气,就好的。”
我却是彻彻底底的被震懵了。
她紧接着提到咏刚:“那位辛护卫,我前两天去过浮翠庭,和他谈了一会,人是极好的。”
我一时极为迟钝,看着她呆。她道:“云儿,恕我直言,你对他,是不是有些报恩心思在里头?”
“报恩?”我笑了,莫名的怒火开始燃烧。我报咏刚的恩,报他十余年来寸步不离我身旁的恩,这也是我的事,我的决定。“绫姨,我想你并不了解咏刚,――和我。”我冷然回答,静静地施礼,离开语莺院。
事后我百转千思,这次提亲,不可能是质潜的意思。这人高傲如斯,决不会主动表示什么。况且他和银蔷之间早已有了承诺,质潜不是个朝令夕改之人。
是刘玉虹?抑或是白老夫人?
冲动过去,我倒懊悔对绫姨的态度。她多半也晓得此事对自己女儿的打击,那番话非她所愿,不该对她失礼。
我强自收敛情绪,不去想这次怪诞到极点的提亲。一连几次,使出来的剑花总有错处。菊花看得摇头,道:“你有心事,今晚不必练啦。”
菊花走后,我以同一姿势木然立了很长时间。
“你在想什么?”
恍恍惚惚,耳边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曾在梦中千回百转,是我寻寻觅觅憩息的家园。
“我不想什么,只是,无法解决。”
“你喜欢辛咏刚,还是喜欢宗质潜?”
这是我不愿回答的问题,但那个醇和恬淡的声音,一字字道来,入耳是抵挡不住的令人吐露曲衷的诱惑:“我不了解质潜。――我怕他。”
“为什么?”
“……”我猛地抬头,“你是谁?”
天色昏暗凄迷,蒙蒙层云遮住天际月华明,若明若暗之间,微露一个袅娜身形,大红绯衣,隐约见青丝如瀑,皓肤如雪。
她离我有十来丈远,看不清那人神情,却有种直觉,她是在笑着,娇媚的笑。
“锦云师妹,你在找我,是吗?”
她的声音忽然改变,变得又娇又软,甜糯不胜,软绵绵,滑腻无力,听来只教人想睡倒在她那甜乡梦床。
是我的错觉,还以为是母亲今夜入梦魂。我有些失望。原来是她,大师姐朱若兰。
“大师姐?你在哪里?”我蹙起眉,努力思考着,她从何而来,有何意图?我似乎应该对她怒,或怎么样,可全身疲软无力,我手指儿都不想动弹一下,更不愿意生气。
她笑:“还问我在哪里?你不是一直在观察,在找我?我在你前面啊,我就在这里。”
“是的,你在这里。”我附和,脑子里越糊涂。心里隐隐在提醒自己,不是迷梦,便是魔障,但就是不想醒来,不想解脱。
挣扎,只有使我越陷越深,越来越无力,我好累啊,我不想争,真的什么也不想争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就这样,不论好歹,终有了局。
她那纤纤素手扬起,慢条斯理地理着一头油光黑亮的长,拈起长长的一缕,凝视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风情万种。
“我美吗?”
“你很美。”
“我很美。二十年前,我初出江湖,每个人见了我,都赞许地说,你很美。很多人奔走相告,快看快看,狐狸精来了,小狐狸精!”她轻轻地笑,带着满足、贪婪的味道,“我也知道自己长得美,我珍爱这美丽,钟爱别人对我的称许,千年玉狐的妖媚,绝无仅有的惊人之美。然而有一天,师父与我同行,我看到每一个路人的眼神,看到每一个人瞳孔之中,只包含得下一个人,一个影子。从此,我完了,我彻底的毁了,我堕入黑暗绝望的深渊,我自负的美貌,碰上了我的师父,你的母亲,好象积雪遇见阳光,毫无根基地瓦解,消失。吴怡瑾,她叫吴怡瑾,我真的好笨,她才是真正的狐狸精啊!而我,在她身边,永远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一只永远无法修炼成正果的小狐狸精。”
即使沉浸在不能思考的迷障之中,我仍然感受着朱若兰的怨气,冰冷的恨意。我感到莫名其妙,母亲名字的谐音并不好听,恨她的人,便那样来诋毁她:狐狸精。清云园中,无人敢于当面叫穿,没想到,她的徒弟,却以这三个字为荣,因这三个字恨上了自身最亲近的人。
“粤猊,我亲亲的郎君,前一天和我山盟海誓,约同生死,居然……就在一眼之中变了心。我嫉妒,我恨她,恨那只狐狸精……比我美丽的人,比我美丽的妖,我誓,一定要杀了她!”
“你住口!”我不能容许有人诋毁我的母亲,奋力把一丝清醒抢回来。
“那样的美丽,一定是上天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掉错误的美丽,是不会受天谴的,呵呵,于是粤郎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能除掉她。果然,她死了……”她笑得娇滴滴,“她死的时候,一点尊严也无,一点美丽也无。她死的那一天,我真是好开心,好开心。”
我眼前浮起漫天血光,是我母亲的血?她临死时所流的血?我毫无所动的看着,几乎是漠然转过此念。
光芒猛然炽烈灼烧,刺痛双目,我想退缩,想逃开。一个影子慢慢拉近了与我的距离。
我的手,也搭上了剑鞘。只差一点点,无力拔出。
这是最后一刻的记忆,再度苏醒时,我躺在床上。
迦陵关切地站在床前,松了口气:“小姐,你可醒了!”
“怎么……我会在这里?”我迷迷糊糊地问。我在坡下学剑,菊花走后的那一幕,仅是一场梦?
“小姐,你昨晚晕倒在门前,吓死我了。”
“是吗?”我回想着,那人面貌模糊不清,可她的神态,她的语音,每一个细节都真切无比。
“小姐……”
我确信那人是朱若兰无疑,这么说来,我是中了她设下的魔障。她倒好心,不伤害我,倒把我送回来?
迦陵在拉我的袖子,把我的注意力拉回来:“小姐,辛少爷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咏刚?”我微微一怔,顿时清醒。自打过年,我还没能抽出空去见咏刚,他大约是等急了。把那个魔障暂时放在一边,忙忙出房来。
咏刚在廊下,望见他宽厚高大的背影,我忽然之间心情很好,跑了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笑道:“也就两天,就忍不住了么?一大清早的来闹醒人家。”
“一大清早?”咏刚转身,把我的手拿下,握在他的手掌中,“我倒是一大清早就来的,不过,现在连正午都过了。”
我看一眼梅林里洒落如碎金子一样的灿烂阳光,微微咋舌,那个魔障这么厉害,能使我一觉睡到午后?
“你看来气色很好。”他低头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