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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有不忍,扶了他一把,他微微一笑:“你是善心的姑娘,但愿你今后一生自由快乐,得偿所愿。”
我不语。身后没有声音,天地是这样的静,这样窒息。我这一生一世,已经提前走完。
“我先前一直在彷徨,见到了你,见到她的女儿,何以自处。”他低低地说,“但是看见你,我忽然就一切烦恼也没有了。我当年不能给她的,今天也许可以给她的女儿。锦云啊,你要是不走这条路,你仅是开口和我说,要恢复那女孩儿的皇裔身份,要归还宗家的权力,甚至你要我的命来偿还你母亲的怨,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可你始终不说。”
我说:“我母亲之死和你无关,不必要你来赔偿。”
他僵硬,微笑:“是的,她不会要任何人的施舍。这个女子,她太高了,世人仅能远远在底下仰视她,不敢平视她,不敢为她想什么,她总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更高,更远。……即使她武功尽失,任人欺辱,但我义父,他一定还是只能仰视她罢。这样的女子,是不容人走近的。”
我木然道:“这就是大人要和我讲的事吗?”
“不……”他半抬起身,注视着怀中昏迷的少年,缓缓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常抱着他玩,和他闹。两岁的时候,儿子忽然病了,就象现在一样昏迷不醒,镇上大夫束手无措,紧接着他母亲也感染到了。连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也感染到了,嘿嘿……这真是因果报应不爽,我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体内天生就有血魔毒性,他……他和你小妹妹染上了一样的毒性,注定活不长远!我自以为想出方法遏制了毒性,哪知终究是通过了血液传染给了儿子,儿子又染给妻子。血魔的毒,象恶魔的诅咒般跟随着我,笼罩在我全家。我觉得报应来了,这个孩子,纯洁脱俗的小天使,我想那是清莲转世投胎,来找我还债了,报仇了……我远远离开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为了压抑我的负罪感,我驱逐他们,帮蔡晴石取得了蔡氏家族的大权。嘿嘿……我是个人性俱丧的禽兽,既害死这世上第一个真正不拿另眼来待我的女子,又巴不得我的妻子和儿子早点死,以使日日夜夜纠缠着我的负疚感消失……
“我对不起他,可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人刻薄,连带对自己的儿子也犯下了弥天的罪恶。他来了,他是代清莲向我来索命的么,还有你,你身上负着你母亲的血债啊,我的双手也有份,你们要我的命,呵呵,我就还了给你们罢。”
“许大人……”
“我快死了,我一生结下冤家已多,不是每个人象你这么善良,不牵累无辜,我素日不照拂他,……但没有了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你……你能代我照顾他吗?让他进清云吧,我为之敌对了一生的地方,恰恰是保护他的最好的地方。他毕竟还不是纯粹的血魔啊,金针圣手若肯医治即可痊愈。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本来也就是糊里糊涂的,最好永远不让他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他大了以后,回这族中一问,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就好歹多瞒他几年。我没脸做他的父亲,”人之将死,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罪孽太深太重,可他无辜。”
我把那少年接了过来:“好……我带他回清云,替他求情,一定求谢帮主出手为他医治。”
“多谢你了。”许瑞龙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和满脸的疤痕揉在一起分外可怖。
“还有……还有一件事。”他忽然焦急起来,可已说不大出话了,“你可知,你还有一个弟弟……”
“我的弟弟?!”
我震惊中,下意识脱口问,“不是妹妹,不是小妍?”
“小妍?小妍是谁?”他皱着眉,很不满意我的打岔,“不,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我只见到了一眼,他一定是你弟弟。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来不及了……我的力量不够……”
他的力量不够?这个世界上,还有会是他力量不够而完不成的事吗?
“他……他在瑞芒,他是、他是……”
他眉头一皱,销容毁骨的面上痛苦之色尽现,他张大了嘴,却再也说不下去,眼睛里仿佛在表达着什么,但最终,只长长的吐了口气。
“许大人!许大人!”
这回是真正死了。
心里的激荡尚未过去,我似乎始终在抖。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呆了良久,废然低头看向那个少年。他尚未复苏,方才的掌风,一般没有武功的强壮青年都吃不消,何况他如此羸弱。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在昏迷中亦忍受强烈痛楚,眉尖微微耸起,神情却是怡然,安静地忍受着加诸在他身上的折磨。小小年纪,仿佛已有出世般的磊落,和说不出的倦怠之意。
粤猊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锦云让开,我要杀了他。”
我抬头看着质潜。银蔷的尸身在他手上,惨白的脸上血痕淅沥,乌黑的随风飘舞,娇红的衣风致张扬。
“杀了他。”他暗哑地重复。
我慢慢地说:“质潜,我也……很难过。只是,不关这孩子的事。他父亲有罪,这孩子却不该死。”
“他该死!凡是和那恶人有关的全该死!――锦云,让开,让我杀了这小孩!”
他恶狠狠吼叫,眼睛里有着不顾一切的寒光。
我摇头,他乱了心志。
少年慢慢睁开一双眼,那是一双明净而出尘的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年来,不知他父是谁,不知身世,他是明洁而无辜。
“宗哥哥,为什么要杀我?”刚刚苏醒的他,听到那最后一句。
质潜一窒,居然在这样的明净之中回答不出。
男孩的眼光落向质潜怀中的逝去人儿,眉间闪过一缕痛楚,和悒郁:“姐姐……不再痛了。”
质潜木然,重复了一遍:“不再痛了。”
男孩微微悒郁地笑:“我也想,不再痛了。”
他疲惫的垂下头去。瘦小的身躯在斜阳中轻颤。
质潜盯了他一会,哈哈的仰头长笑起来,抱着银蔷,并不回头再看我一眼。孓然走远。风中传来他如泣如笑,长歌作悲。
我抱紧那个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病。好么?”
他悒郁而快乐的微笑起来:“就不会再痛了吗?”
“不会再痛了。”
他没说什么,将小小的身子依偎得我更紧。
我决定带他回清云。即使他是粤猊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大仇人,即使清云决不会轻易答应出手替他医治。
但我一定要带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回去。
正文 第一章 人间无路到仙家
夏夜晴空,连云岭山色空蒙清奇。皓月以下,楼阁其间,仿佛有层层流云轻雾缭绕穿梭,灯明明如星舞,人绰绰如隔屏,明透玲珑,恍若琼宫玉宇,不是人间清境。
静夜无风,空气里透着一丝暑热,深蓝色天幕低垂贴近峰峦,月横镜湖,微波不闪。
毫无征兆的,一股带着凉意的风推云西来,霎那间浓云如聚,天边白光隐约,夏日雷雨突然来临了,随着一记霹雳巨响,千壑齐应,倾盆大雨与疾风狂雷转眼咆哮毕至。万树摇动,天外仙境变得扑朔迷离的幽暗疾急,难辨树动人移。
清云园各处岔道的值勤弟子,正双手蒙眼,以抵挡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全不防一条淡若轻烟的影子迅速投入雨帘,钻进幽暗的树影,恍似一片树叶,轻得没有半点份量,人不知鬼不觉的随风摇曳飘行,消失在一所院落高墙以内。
孤院冷落,点烛俱无,悄然伫立。
一道闪电划破如墨般夜色,照出三个大字:“冰衍院”。
曾几何时,冰衍院,是江湖中人敬羡向往之所,嚣尘清客沈慧薇,多少人肝脑涂地而求一见。曾几何时,冰衍院,是万众信仰与寄托,她不是国母,却有着王妃的容颜与气度,她预先得到了国民的拥戴与承认。
往事如烟,休恋逝水。
而今的冰衍院,孤零零,冷清清,筑起的高墙,是囚室的禁锢。多少曾经向往,曾经追求的脚步,永远停留在了禁锢线以外。
急雨敲窗,沈慧薇倏然惊醒,或,她从未真正入睡。
风雨交加而外,有一点真真切切的响动。
是那个孩子的房里传出来的。
冰雪神剑的女儿文锦云在与权相许瑞龙争斗之中大获全胜,但是,当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回来求救的时候,身为帮主的谢红菁怎么都不肯对仇人之子施以援救。直到锦云答应以此身不离清云为报,谢红菁才勉强同意收留救治。
可是仇人之子,哪有受到更好待遇的资格?
于是想起她这个罪人,把孩子往冰衍院一放,准许收为徒弟,可是同时也以小囚犯的待遇来给他了。
砰地一声,好似撞翻了什么,接下来久久一片寂然。
沈慧薇起身,手腕一动,腕上所系随时报出她行踪的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她怔了一怔,轻微的叹了口气,右手捏住那只不断晃动的铃铛,开门走了出去。
树荫掩藏之下,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孩子一灯微透的房间,眼色里流露出浓冽的仇恨。看到沈慧薇出现,向树影下缩了缩,藏得更深。
沈慧薇敲了敲那孩子的房门,没有回应。门虚掩着,她推门走进。
那少年只着内衣单衫,昏卧在地面上。
沈慧薇抱起孩子,急速点过他身上三十六处大穴。过了一会,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着他的师父,少年许雁志绝美的面庞绽出静静的一丝笑意。
从进冰衍院以来,他现她除了授艺,总是一言不。他和她面面相对,也习惯了沉默,师徒之间,从无对话。
沈慧薇沉默地看着他,终于也展颜微微一笑。
三年来,她未露笑颜,如今的嘴角,都不知笑为何物了。
“想要什么?”她问。
许雁志嘴唇动了动:“水……”
沈慧薇看了一下,房中无水。
回房取了水来,一口口喂少年喝下。手上铃铛随着她动作,一声声清脆的传出,即使在风雨声中也是那样分明。
“沈慧薇!你敢擅自行动!”
一声斥骂,沈慧薇站起来,孩子的身子一颤。
又来了,早就看惯了两个婆子对师父的恶言厉色,稍有不满,非打即骂,他无时不刻的心痛。
“沈慧薇!”奔来的是其中一个。那婆子犹自睡意朦胧的神志,飞快的苏醒,一股气焰有了作余地,“你想干嘛,想逃走是不是!嘿,早知道你存意不良!”
“婆婆,”许雁志着急分辩,“是我病了,想喝水,师父找水给我喝。”
那婆子情绪越高昂,上蹿下跳地嚷道:“好哇!看病,照顾病人呢。沈慧薇,你又在故意示好,收买人心了!”
“怎能这样说?”许雁志苍白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人人皆知是被抛弃的小囚徒,无人对之假以辞色,不论遭受何种态度,他总是毫无抗拒的接受。但眼见那婆子恶意诋毁,忽然间怒火自心底里冒起:“你胡说八道!我……师父便是不管不顾于我,我也应该孝顺于她!”
沈慧薇微微一震,瞥了他一眼。
那婆子暴跳如雷:“私自行动,就是不该!沈慧薇,你自己犯的什么罪,不准多言,多行,自己不知道的吗?还是要我来代你教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
慧薇慢慢开了口,“弟子知错。”
“回去!快回去!”那婆子张开大手拚命推搡。
“不许这样待师父!”许雁志突然作起来,羸弱的身躯揉身扑上,用力掰着那婆子的手,“你……是恶人!”
“别……”沈慧薇下意识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体弱的少年被婆子重重摔上了床边的桌子,额头碰在桌子角上,鲜血横流,立时晕去。
那婆子吓得呆了。
在这样一所院落里,整天面对沉默不语的师徒两个,守着一片圆形的青天,闷得两眼直,她们唯一以取乐的指望就是沈慧薇不遵守禁令,以便有个泄之处。但她们的身份有如狱卒,暗底里如何对待都没有关系,一旦出了事,闹出去的话,便难以交代。
手忙脚乱摇那孩子:“喂!喂!”只见许雁志苍白的面容上满是鲜血,呼吸细微,一动也不动,更是害怕。
沈慧薇问道:“婆婆,让我来照顾他可以么?”
那婆子哼了一声,只得把许雁志给她,不忘教训:“你老实些,等他醒了,就给我回去。”
沈慧薇替他拭去脸上血迹,检验了伤口,只是鬓角擦碎了皮,是以血出,伤并不严重,但这少年素本体弱,一怒一惊,竟自昏迷难醒。
婆子不敢再有所逼,任由她留在房里。守着昏迷的少年,心里惘然。
笑也不能,哭也不能,立也难,行也难,生不如死,大苦至斯。
三年来,她默默地承受,多少凌辱,已经使她心内不再觉得痛了。
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她还要活着,挣命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雷声隆隆,天边闪电一道接连一道。风更急,雨更密。
神智迷惘的沈慧薇全未察觉,窗外树影里,有一个影子蜷伏着,看她悉心照料许雁志,眼中透出两道凶光,与野兽无异。
“为什么待他这样好?你自己被他父亲害得抬不起头,就算全不计较,可是忘了他还曾害过的其他人?”
流离颠沛,大漠黄沙漫漫千里,那苦涩羞辱,种种不堪记忆的日子历历在目。
“哼,那恶贼害得我一生凄惨,你却亲仇不分,待仇人之子如此好法!谁知你用心何在,说不定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黑影越来越是愤怒,渐忘所在,脚下用力,“咯”的一声,竟把树枝踩断了。
这一记声响有异,沈慧薇立时觉,转眸注视,黑夜沉沉,大雨如泼,一无所见。
“师父……”许雁志不知何时已自苏醒,痴痴望她,目中流过凄恻无限,两行清泪挂落于腮。“师父,对不起……我害你受苦。”
沈慧薇眸中漾起笑意,柔声道:“别哭,身上还难受吗?”
“好多了,谢谢师父费心。”他病是常有的事,多在白天,沈慧薇总是及时帮他打通经脉,象这样夜半三更,闹得如此不安生,还是头一回。轻叹了口气,低低道,“师父,我很累。师父,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的?”
沈慧薇柔声道:“不是治不好。你病得太久了,但病势是帮主控制住了,等你内功到一定程度,自通全身经脉,那时就全好啦。”
少年垂头:“我怕是等不到这一天。”
沈慧薇不由得笑了,轻轻道:“你要有勇气。”
象落花一样的孩子,天不垂怜,春已遗失。虽然她在照顾着他,和对待她别的徒弟小妍和旭蓝那样无私的教着他,可沈慧薇心里很清楚,他受难的日子只不过才刚刚开始。上一代那无穷无尽的罪恶,要这个全不知情的孩子来偿还,固然是不公平的,但,怕也是天意冥冥安排定。
一夜无寐,静待那少年渐入梦乡,呼吸平稳。
雨后清晨,山中天气分外肃清。沈慧薇一如往常,坐在清晓亭,等着那两个孩子来到。
华妍雪。裴旭蓝。阳光般烂漫的少女和钻石般夺目的少年。
转眼距离她初见这两个幼小的孩子,已有四年。两个孩子年满十四。
她虽足不出冰衍,从那个永不会沉默的小妍口中,也得知了很多。这两年清云广收弟子,单是由清云十大星瀚亲自收录、送入清云园第一等重地藤阴学苑学习、被誉之为清云未来希望的剑灵,便陆续收了二十余名。
而任凭多么出色的剑灵,奇材迭出,她这两个学生无疑都是佼佼。小妍更是每一年当仁不让的剑灵之。
她也很希望听小妍说起施芷蕾。那个四年前由清云帮主亲自出动,大举迎接回来的少女。
施华本来是好得你我不分的亲密朋友,小妍很多时候会不自觉的提起施芷蕾。从小妍口中,得知那个少女日益长成,比前越沉默,也越明丽动人,越优雅华贵了。只是压在芷蕾身上的功课也相应越重,就连小妍要见她一面也着实不易。
可是小妍有一天不再提芷蕾了,甚至不许旭蓝提起。沈慧薇心里着急,却不敢贸然问起。
也许是眉眼之间的牵念被那精灵古怪的小徒儿看了出来,悄悄附在了她耳边,这样说道:“慧姨,我不要你有一个太过挂念的人。你不能有。徒然自苦。”
沈慧薇豁然心惊。
小妍啊,这个天上幻化人间的精灵,究竟猜到了多少?
岁月如流,光阴是一寸寸向后飞逝,沈慧薇鬓边绿丝愁成白的时候,小妍她们,也十四岁了。
明年就是满师之期。
满师以后不再来。
她还能见到她吗?还能见到这个,令她喜,令她忧,令她怀想万千,千愁万绪放不定的精灵女孩吗?
最重要的,是关于她的身世,依然一无所知。
这孩子看待别人的事是如此敏锐,那么对于她自己那特殊的、蒙昧不清的身份,又警觉了多少?
“师父。”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令她自无边遐想中惊醒,旭蓝行礼。从师四年,裴旭蓝对师父一直敝着初见面时的惊艳绝伦,对她满腔的敬爱生畏从未改变过,即使沈慧薇零落碾碎低到了尘泥中,他依然看她,是天上最明艳璀璨的星。
华妍雪大睁了一双灵澈的眼睛望着她,一夜未眠,沈慧薇难掩憔悴之色,昔日以才色著称的玉颜龙女,终究是老了。
“慧姨,你病了么?”
沈慧薇摇头:“没有。”
华妍雪不追问了,四下里一望:“雁志呢?”
两名婆子守候在旁,沈慧薇每天接触外人,――她的徒儿也算是外人,――她们得到的命令是必须将她一言一行记录在案,以防再犯过失。而且这也是她们一天内唯一可以和别人讲话的机会,向来不愿放弃这热闹。不过今天冯婆子心里有点虚,另一个林婆子抢着道:“那孩子病啦。”
许雁志被扔进来,甚至不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