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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变成王玉了?”我反问。
“你能说她不现代吗?”编姐说,“好了,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是过时的人,”编姐慨叹,“程度有别而已。”
我哑口无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手忙脚乱,可是尚茫无头绪,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
“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编姐说,“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有直接承继者(丈夫与女儿)的女人要把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编姐说。
“你的工作——”
“我也厌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
“来,同志,我们干杯。”我说。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
他先把我骂得臭死,说我把梁女士带坏,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不准的话,立刻辞职。
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令他失望。不但是他,还有他父亲,他母亲,以及全人类。
我思想线路不明朗,他说。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杨家,养儿育女。此刻我错过这个机会,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他预言。
刚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
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
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与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
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
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
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
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身上只包一条布。她皮肤黑、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
他比烟花寂寞06
06
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个孩子。
我听见寿林喃喃道:“我们的爱心,实在有限。”
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办好一切手续,我说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为纪念姚晶,名中带个晶字。
寿林摇摇头,“没有意思,她又不是没有亲人。”
真的,我们颓然,姚晶并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儿。
这件事做妥之后,我放下一块大石。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见到我,立刻丢下身边的人走过来。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
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
“为什么不睬我?”他声音低沉,带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娇。
功夫是老到的,在银幕上练惯了,熟能生巧,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我冲口而出:“我对你失望。”
他怔住,随即失笑。
我也笑。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该。
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交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干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鸡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性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情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强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草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吹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兽的奇异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干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肉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交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