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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仍然是被爱的,不禁雀跃。
是杨寿林,他在半夜与我通电话。
“有一个叫张煦的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来做什么?我刚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请他吃饭,你来不来?”
我怎么给忘了?杨伯伯原来是张家的朋友。
“我见你为了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飞升,这次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寿林!”我太感动了。
寿林仍然冷转的,“这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寿林,请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明天晚上八点,玛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兴,张煦带着他女朋友来。”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头淋下。
“所以说你,事事如同身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长期女友,一个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听过。
但是姚晶过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时赴约吧,别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两只手枕在头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寿头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有一个朋友,始终怀念他的原因,亦是因为这个优点,他不但纪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连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饭碰见前妻的亲戚,马上站起来招呼,这一点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寿林也是这样的人。
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着编姐一同赴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饱。
到这种场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齐的。
杨伯伯的台子黑压压坐满了人,连我们共十个。我的座位刚好对牢张煦。
杨伯伯给我们介绍,张煦似对我没有印象,坐在他左边的是他母亲。这位老太太也来了,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模样,头发挽在脑后,打横别一只钻石发簪。
真服了张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还这么孜孜不倦地打扮,当年的风华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肤的颜色,至今还可以给甲减。
她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坐张煦右边的是他女友,是个很洋派很美的女郎,华裔,但肯定已不会说中文,非常年轻而且有气质,小巧面孔,长长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张煦的态度仍然一样,高贵而矜持,冷冷的叫人无法捉摸。
这个样子吃顿饭,叫我怎么开口打听消息?
晚饭时间谁也没提起私事,话题尽在市面局势上绕,各有各的意见。
寿林坐我身边,一贯地服侍我,问暖嘘寒,旁人说什么也看不出咱们之中有裂痕,含蓄得这样,就是虚伪。
好不容易挨完一顿饭,我趁散席那一刹那走到张煦那头去。
我要求与他谈谈。
“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点点头:“你是徐小姐。”
“张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照顾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么也没露出来,仿佛一切已成过去,仍然只是微微颔首,看样子他是不会同我正面接触有关姚晶的问题。
“姚小姐本人亦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张煦一怔,但他掩饰得很好,也没有对我表示反感,他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它。来,下星期裘琳表演的节目,你一定要来看。”
原来此行是为着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
只在这一点点功夫里,裘琳已经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异性说话,她立刻过来叫张煦帮她披上外套。
我再没有办法,只得退下阵来。那边张老太太正与寿林客套着:“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你爹只得你一个,抱孙子要紧。”
髻中插钻石簪的老太还挂住孙子,中国人的香火观念太过牢不可破。
我睨寿林一眼,寿林叹口气说:“来,我送你们回去。”
张老太斜斜看着我,目光并不十分赞许。我心想:去呀,在杨伯伯面前说我坏话呀。因为老认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败,所以对她没有好感。
杨伯伯与陪客还有话要说,寿林先送我们。
编姐在车中向我吐吐舌头,“有那么厉害的婆婆,什么样的好丈夫都补偿不了。”
我说:“嫁人的时候,眼睛睁得要大,不幸碰到一把声音可以退贼的伯母,都还是抱独身主义算了,谁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无声狗才咬死人。”编姐说。
杨寿林啼笑皆非,“你们两个做新闻做得上了身,这跟你们有啥子关系?张伯母这么高贵漂亮。”
编姐愤愤不平,“是,但是她的高贵是把人踏在脚下得来的,这有什么稀奇。”
“小姐们小姐们,我不想加人战团。”他大叫。
“今天谢谢你,寿林。”我说。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有空再叫我出来。”我低声说。
他没有回答。
车子到后,他送我们到门口,说声再见便离去。
“杨寿林真是个好人。”
“闷。”
“那么嫁石奇,你敢吗?”编姐瞪我一眼。
“你问到什么?”
“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你呢?”
我摇摇头,惆怅地说:“人们已经忘记姚晶了。”
他比烟花寂寞08
08
“谁说不是,任你天大的新闻,过一百日也不复为人记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不行,我还是得从张煦口中套出消息来。”
“算了,别死心不息,他们俩又没孩子,姚晶一去,两人的关系便告终止。”
难怪女人们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就算报了仇了,怎么甩都甩不掉,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是以晚娘要刻薄前头人的儿女!不得了,我发现的真理越来越多。
编姐说:“我们原班人被约好去看芭蕾舞,你知道吗?”
那个裘琳自是女主角吗?当然不可能,洋人组的班底,她充其量是个龙套,如果演天鹅湖,她是其中一只鸟,如果演吉赛尔,那么就是其中一只鬼。饶是这样,还乱派票子,由此可知,这种表演动辄满座,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要去,我不会得欣赏,足尖舞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杂技。”
编姐啼笑皆非。“难怪张老太太说你不羁。”
“她说什么?”我扬起一条眼眉毛。
“她说爱吃鞑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羁。”
“哈!”我用手叉住腰。
“她喜欢控制别人,你发觉没有?”
“不要去说她了,这个老巫婆,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姚晶永远不肯去纽约。”
“也难怪她要把钱给你了,她身边没有一个值得的人。”
“有,刘霞。”我说,“她是个好人。”
“刘霞不肯受。”
“我又有什么值得?”我问道。
“你帮过她。”
“那也算?”我苦笑。
“对一个寂寞的人来说,一点点力量她都会记在心头。”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问:“看芭蕾舞,穿什么衣服?”
“窄窄的春天麻布大衣,白手套,捏一只皮手袋,穿高跟鞋。”
我说我没有那样的行头,“不去了。”
“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今天已经穿过,再也不能穿。”编姐很狡桧,“你代我推了吧。”
也只好如此。
我对于古典音乐及舞蹈一窍不通,这是我的盲点茫点,是以非常自卑,不过寿林说过,假使我愿意穿得很得体,耐心地坐三个小时,谁也看不出我是个门外汉。
我很感慨。
刚与寿林走的时候,也装过淑女,头微微仰起,带一个含蓄的微笑,一个晚上不说三句话,时常陪他听音乐观剧,后来闯出鸟来,渐渐逃避,找到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着看武侠小说,自由散漫不起劲的本性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我与寿林最难克服的一关,性格上之不协调,他是小布尔乔亚,我是小波希米亚。
很久很久没有来音乐厅了。
可以想象姚晶初见张煦,也有一股新鲜之感觉,她认为投入新生活如投入新角色,一下子就习惯,可以尝试不同层面阶级的生活方式。因她忘记演戏是有休息的,灯光一熄收工去也,而做人,天天不停地做,又缺个名导指挥她该怎么做,一下子乱了阵脚,她失败了。
如果决定跟寿林,我也会遭受同样的痛苦。
——非得好好地做个家庭主妇,养下两子一女或更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指挥佣人司机……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我的小说呢,小说还没开始写呢。就这样放弃?也许可以成名,也许可以获奖,太不甘心了。
寿林问:“在想什么?魂魄似在一万公里外。”
我勉强笑,“哦是,对不起。”
“艺术家的劣点你是俱全了,艺术家的天分你却没有。”他嘲笑我。
我想一想:“我有艺术家的气质。”
“是,魂不守舍。”
婚后这类玩笑话会不会无法接受?日子久了总会刺耳。
张老太太是夜打扮得真漂亮。老女人配戴翡翠及珍珠特别好看,她坐在那里,庄严如女皇,身边亲友都变为她的随从。偏偏姚晶本身亦是个皇后,电影皇后。两婆媳之间磨擦的火花可想而知。
我问寿林,“这是‘胡桃荚子’吧。”幸亏来来去去只这几出剧目。
“裘琳演的是谁?”
寿林说:“嘘。”
人人的脖子像僵了似的,全神贯注看着台上。这就是修养及教养了。
我理想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始终希望跟国家地理协会的海洋生物学家坐帆船到加勒比海研究当地罕见的水母,一边写航海日志,皮肤晒成全棕,眼睛染上阳光的闪烁,在星夜喝霖酒,躺在甲板上做温柔濡湿的梦。
那么为什么不致力去追求这种生活呢?
因为得为老年时的我作打算呀,少壮不努力,老大怎么会有归宿?不得不趁少年时抓住杨寿林……
“鼓掌。”寿林轻轻说。
我用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啪啪鼓起掌来。一边不耐烦地在座位中蠕动,坐出茧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段休息,他们纷纷去洗手间,我见张煦没动,我也按兵。
他开头翻阅场刊,后来,就凝视落了幕的舞台。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将结婚?”
“是”
“你母亲喜欢她?”我一贯地不客气。
“是”
“你会娶令堂喜欢的女人?”我说。
“是”
“为什么?”问得再无礼没有。
“因为她大权在握。”答案却非常简单。
我很震惊,“但张先生,你本身是一个专业人士,你不必靠她。”
“是吗,”张煦的眼光仍留在台上,“试叫你男朋友离开家庭,出来找事做。”
我死心不息,“总有办法的。”
“我在三年内都试过了。”他很平静地说,“并没有找到任何通路,最后才决定恢复原来的身份。”
“一直不知她心脏有病?”
“不”
“那已是过去的一页,你不愿再记忆?”
“是的,徐小姐,如果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感激你不提起此事。”
我低下头,我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很过火。
“谢谢你。”
但是我很难过,我已难过得不能像无事人般坐下去,我离开音乐厅,也没有跟寿林说一声,转身就走。太不理智,我竟让感情操纵了举止。
甫走到门口,已有射灯向我照过来。
我抬头,是一辆扁扁的跑车,里面坐着石奇。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来吧。”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梁小姐。”
“有什么新发展?”我问。
“如果我同王玉结婚,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我会恨死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