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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嗜好的人，命通常是不长的。”利三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斋藤道三想了想，大笑起来。许多人说，美浓国嗜好最怪的人是斋藤道三自己。因为，他把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嫁给了尾张第一的大呆子。
“嗯，说得好。现在尾张国的年轻人，没几个有你这么会说话的。”
利三莞莞一笑。有时候，很难搞清斋藤道三的话是褒还是贬。这种时候，他也只好以笑来蒙混过关。
“义龙大人要是听见主上这番话，恐怕不会高兴吧。”没有心机的话一出口，利三就后悔了。
斋藤道三和其子义龙关系恶化，是近年来家臣团的禁忌话题。
“义龙这小子。算小而失大，心志高而目光浅。”
利三不敢再接话，他觉得最好换个话题。
“主上可知道明智家最近也要换家督？听说，是一位叫光秀的年轻人。”
“当然知道。据家臣们说，这个明智光秀从小不喜文也不习武，只喜欢雕刻佛像。十四岁的时候跟个舞女离家出走，最近才被光安强行抓回明智城。很庆幸，他有个好叔叔为他遮遮掩掩。不然，百姓们又会多知道一个美浓第一大呆子的故事了。”
“是这样的人吗？”利三感到有些意外。如果是真的，那么明智家的前景不妙。
“利三有点失望吧。”
“略微……”利三礼貌地回话，“不过不见本人，传闻总是不太可靠的。”
“本人？很快你就要见到了。美浓国第一的呆子，还有尾张国第一的呆子，你很快都要见到了。”
尾张国的第一呆子，这才是斋藤道三今天召唤自己的理由吧，利三心道。
“主上已经准备好要见尾张国的织田信长了吗？”
“利三，你很聪明。立即写封信，让稻叶一铁带上你的人马前来参阵。不过这几天，你本人就不用回去了。我这里也有个铁炮商人一直想求见，你既然对铁炮熟悉，就和我一起去见见他。”
“……”还说他嗜好奇怪呢。本国嗜好最怪的人，果然还是国主大人呀！
“主上之命，利三谨遵。”
利三俯下身子，谦卑地跪在斋藤道三面前。
***
西方人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日本人前鞠后跪的礼节。
当明智光安跪在光秀面前时，他瞪直了眼睛。
“这……这是做什么？”
“当时一心只想把光秀带回来，没想到出手太重，让你失去了记忆，我是明智家的罪人，罪无可恕呀！”
……没这么严重吧！
“先起来再说。我只是忘了一些事，一些记忆模糊了点罢了，也没有完全失忆这么严重啦！”
明智光安却不肯起来。
“那，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还说不严重！“今天是你继承家督的日子呀！如果不是时间急迫，我又怎敢把你打晕，又从出云歌舞团把你抢回来呢？现在我们连完成元服仪式的时间也没有了。在等你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家老们已经陆续进入城堡啦！”
“元服？”光秀被针刺到似的跳起来。如果没弄错，所谓元服就是日本男子的成人仪式。据说这种仪式，是在十六岁左右举行的。十六岁？等等，先不提这个……元服以后，是不是要象明智光安一样在头顶上弄个‘猪尾巴’出来？ 那他可是宁死不从的。
明智光安却会错了意。“确实，没有元服就继承家督，家老们会有些议论。所以我们只能对他们说，你已经元服过了。反正你的头发，是最近外国传来的那个……”
“开化头。”光秀接嘴。
“对，对！”明智光安把‘开化头’这个新单词念了好几遍，力求准确记住。没想到，以前怎么也看不顺眼的光秀的头型，今天竟然会变成救命稻草。
可是，光秀的思维却不跟着他打转。
“等等，有一件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我继承家督？”
绕来绕去，难点还是在这个问题上面。明智光安沮丧地把手按到地上。
“因为你的印记。”他指指光秀的手腕。
“印记？我没有这种……”
不可思议。挽起袖子，他的手上真的有一个圆形印记。
奇怪了。
明智光安连连摇头。连自己出生就有的印记都忘记了，这失忆严重到极点了呀！“你可不能忘。这印记中间的神龙，它是我们明智一族最后的希望呀！”
光秀仔细看，在圆形的印记中间果然绘着一条小龙。既不是纹刺也不是颜料，小龙不仅栩栩如生，更给人随时会腾飞上空的感觉。
“这就是……龙？虽然没什么印象，可是用这个来决定人们的命运，会不会太悲哀了？”
如蛇一般轻灵，头上长有角。东方神话中龙的形象，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然而，如果不是绘在自己的皮肤上，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捐出去，把这条龙放进大英博物馆。
“不会有错的，光秀。决定命运的当然是人，但是让人们获得抵抗死亡的信心和斗志，这只有神的奇迹才能做到呀！”
听到‘死亡’两个字，光秀象秋风中的树叶般发起抖来。
“光秀，你怎么啦？”
“没事。”他努力镇定下来，“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说得对，现在我只能相信神的奇迹了。”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理解那种看着生命一滴滴流尽的感觉……死过一次？
“那么，请救救明智家族吧！”明智光安道，“如果失去希望，我也只好在明智一族灭亡的一天，以战场来作为自己的坟墓了。”
以恳求的姿势，明智光安把自己的头敲到地面上。这种谦卑到了不可思议之境界的东方礼节，同样让光秀感到难以招架。
“别这样，先起来再说。战争和坟墓都不是什么好话题。关于如何避免灭亡，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了……”
明智光安的头仰起来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光秀的失忆，似乎并没有让事情坏到极点。甚至，这可能根本就是天意，是神的奇迹呢。
管理国家事务的大国主神（おおくにぬしのかみ），请保佑明智一族在光秀手中再次复兴吧！
（作者：大国主神，是日本出云神话中的主神，素戋鸣尊（すさのおのみこと）的子孙。）
第五章 失忆城堡（下）
第五章失忆城堡（下）
近来，美浓国主斋藤道三的居城，在一如既往的和平表面之下端现出某些战争迹象。这些迹象的证据之一，是城中频繁进出的母衣众。所谓母衣，原本是指骑士身后所背的防箭袋。到了战国时代，骑兵被普遍用于传令、侦察或者其它任务，这些背负特殊使命的士兵便被称为母衣众。母衣众因使命的不同而穿着不同颜色防箭服，以斋藤家为例，黄母衣众是传令兵，而赤母衣众则另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使命。
此时，夹杂在众多黄母衣之中鱼贯而入稻叶山城的，还有二名赤母衣士兵。赤母衣众有着自己的行动周期，不论有事无事，他们会定期回到城堡，因此他们的来访往往并不受人注目。
“什么？商人们都去了明智城？”
“是的，小人们亲眼所见。”
这两名赤母衣跪在斋藤道三面前，汇报着由忍者众提供的情报。
“怎么回事？只有利益才能驱动的商人们，为什么会向明智家领地聚集？明智氏用了什么手段？威胁？利诱？一定有原因！快去调查清楚。”
“遵命！”两名赤母衣行完礼，迅速退了出去。他们行动如风，赤母衣众的使命是到处收集那些连风也吹不散去的情报和疑团。
虽然是古来的商品集散地，明智城早已没落。领主们固然希望自己领地商业兴旺、人民富裕，可是商业町的形成或衰败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完成的事情。明智家的新领主到底要干什么？又是怎么干的？斋藤道三哑然失笑，这个国家，看来终于有了一些连他也参悟不透的谜团。
明智氏的家督继承仪式有所延期，因此斋藤道三还没有见到光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心存疑惑，焦急地等待着光秀的参见。
明智家新任家督立刻会来稻叶山城参见国主，这是不可能有变化的事情。
***
明智光安有十年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明智城了。从那一天，明智城筑城二百十年余以来第一次被攻陷开始。
明智氏所统治的领地，是尾张国与美浓国之间的可儿郡，大约八万石左右的土地（石：计量单位，一石＝十斗）。当然，这是十年以前的情况。在与斋藤家的战争中战败，封地被削减以后，明智氏现存的领地只有一万余石。此后，年年前来参见的家臣们也越来越少。明智城的衰落，源即于此。
作为前任城主代理，明智光安得意洋洋地端坐在天守殿之上。在他的侧边，光秀一脸困惑地面对正在进谄献媚的家臣们。
“光秀殿下不愧是光纲大人指定的继任者，真是年轻有为，气度不凡呀！”
“才几天时间就恢复了城下町昔日的繁华，了不起呀！”
就在前几天，大多数家臣还在反对他成为新领主。事情的变化就是这么快，东方人的思维方式，难以理解。
“是奇迹，”明智光安大声说道，“是龙的奇迹。拥有龙之印记的光秀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有他在明智城，龙神就会赐予明智家族繁荣，就象你们所看到的一样。”
光秀悄悄扁扁嘴。不就是一个胎记嘛？什么都不做的人会受神的保佑，这是典型的东方式神话。可他也是有自己嗜好的人，比起依靠天命来生存，他更喜欢依靠自身力量和意志。
“土田弥平次大人到，土田勘助大人到。”殿外的武士通传。
“哦，土田氏也来了吗？”明智光安喜出望外。
土田氏，世代皆为明智家臣，而他们这一族与尾张国守护代织田氏又有许多渊源。尾张国主织田信长的母亲，就是土田治左右卫门家的女儿。
至此，明智家臣终于到齐。这是出乎明智光安意料的结果，光秀的正统性将得到所有家臣的承认。要知道，在明智家战败以后，土田氏和其他一些家臣已经脱离了明智家的控制，直接效命于斋藤道三。如果他们承认光秀的正统性，那无异于大片土地重新回归了明智家的掌握。
这一切，只是因为龙之印记吗？
***
明智家的消息不仅仅被美浓国的国主斋藤道三所关注。在尾张国，一个年轻人也好奇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这个人就是织田信长。
“什么？明智的旧家臣都去了明智城？”
“是的。这是忍者众记录下来的参见家臣名单。”
那古野城中，织田信长正在听取手下武将森可成的汇报。他接过名单，简单的翻了翻。
“土田家也去了吗？”
“是的。土田城主弥平次大人，还有生驹亲正大人都去了。”
“这个女人……”织田信长的喉咙里发出野蛮般的低吼声，仿佛要将什么人撕碎。连森可成这样的猛将也不得不谨慎地低下头去。
森可成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被织田信长恨得牙痒痒的女人，就是织田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土田夫人是土田一族的人，土田一族的人去了明智城堡，这一切事情不可能完全没有阴谋。
“为了要我死，连没落的明智氏也要笼络吗？这个女人，要是敢来那古野城，我就亲手掐死她！”
森可成感到背脊一阵阴寒。
“可是，最近几天明智城外的町市却有一些奇怪的现象。当地人说，是明智氏复兴的预兆。”
“奇怪的现象？”
“是的。商人们从几天前开始纷纷向明智城云集。明智氏的官员放出消息，说是大神庇佑明智一族，要重新让明智城兴旺繁荣起来。”
“神迹？”织田信长不屑地冷笑，“不可能，没有这种东西。有没有调查出真正的原因？商人又不是浪人，没有利益的驱动，他们连挪个窝都不愿意。”
“这个卑职也知道。所以，我们的忍者做了很多调查。据他们报告说，原因大致有两个。”
“什么原因？”
“一是明智家颁布了名为‘乐市乐座’的法令。这个奇怪的法令，其内容忍者们完全讲不清楚。要知道，他们都是不懂商道的人。”
“立即派人向商人打听清楚。”织田信长道。忍者大多出于目不识丁的农民之家，文化水平是极低的。略微复杂的事情，他们那简单的脑袋就弄不明白了。“那么还有一个原因呢？”
“有商人在为他们宣传。”
“什么商人？”
“国友村的商人。”
“国友氏？”
国友氏，是以贩卖铁炮而闻名的家族。虽然还没有大名将铁炮用于实战，可是这种新式武器，已经开始受到各方势力的关注。在近江国拥有铁炮生产基地的国友氏，频频出入于各国大名的官宅。
无利益不肯活动的国友商人，为什么要帮明智家做事？
“可成，你去见浓姬，让她给明智家写信。那个女人可以拉拢他们，我们就更加容易了。”
“浓姬呀……”
森可成叹口气。浓姬，是织田信长自己的妻子。要利用浓姬来拉拢明智家，却不肯自己去见她，可想而知这一对夫妇的关系有多糟了。
织田信长却不再理会森可成。仿佛明智氏已经变成了自己的盟友，他觉得除了一个疑问，其它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乐市乐座，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奇法令？”
第六章 乐市乐座
らくいちらくざ 6 【楽市楽座】
戦国大名や織田信長&；#12539；豊臣秀吉によって推進された都市、商業政策。特権的な座や独占販売の禁止、課税免除などが主な内容。領国内の市場が中世以降享受してきた諸権利を承認し、城下町の繁栄をはかったもの。
第六章乐市乐座
在光秀答应继任领主的最初几天，明智城堡里洋溢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氛：明智光安的狂喜，以及光秀自己的郁闷。他象西班牙一样发出叹息，并且说道：你已经不如昨天那样勇敢了。他反复思考梦境的怪异，特别是梦里那个玉姬说的话。越思考，他就越害怕。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或者一个在梦里经历过死亡折磨的人，他的害怕是没有端由的。可见，人的骨子里有某种不为自知的懦弱，引导人生的往往不是无畏的寻死精神，而正好相反。
这一天，就在光秀陷入胡思乱想的境地无法自拔的时候，有武士跑来禀报说国友家的商人求见。
他正想找点事情做，以求从思考中解脱出来。
国友千早烦躁地待在会客殿上，等待明智家新领主的接见。她本是想求见明智光安的，可是武士告诉她，光安大人为筹备光秀继任仪式出城去了。出于无奈，她只好转而求见光秀。
千早很快见到了光秀。两个人都发现，对方和自己有着极其相似的烦躁情绪。
“商人在哪里呢？”光秀无视千早，左盼右顾。
“光秀大人，这一位就是国友家的商人。”跟随前来的武士解释道。
“小女子是国友家的千早。”千早以正确的礼节，向光秀行了个礼。
虽然有些吃惊，可是殿上也没有别人了。日本的商人们还真年轻，看上去才十六七岁吧，比城堡里的侍女们年纪还小。
也许只是个学徒。在英国，跑腿的永远是学徒。
“你确定是国友家的商人吗？”
千早竖起耳朵。什么话，这还要确定？
“你确定是明智家的光秀大人吗？”她毫不示弱也反问。
“无礼！怎么敢这样对光秀大人说话？”武士在旁边的吆喝，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光秀觉得好笑。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容貌秀丽、优雅可爱，可是一句话出口，小嘴气鼓鼓翘起来的时候，淑女形象就全毁了。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什么？”千早瞪大眼睛。
“这么回答，你也许会认为我在开玩笑。”
“不，我以为领主大人在逃避责任。”
太过老实的回答，也很让人困惑呢。两个初见面的人，好奇地相互打量着。
这位新领主，似乎比传闻中更加不讨人喜欢。虽然，长得并不难看。
“请问，千早小姐要观察多久，才表明来意呢？”
“谁观察你了？”千早惊觉过来，脸有些红。“我只是在思考，光秀大人是否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
“太失礼了！”因为开始就没人理会，那位武士的吆喝声势更弱了。
“这是某种商业谈判技巧吗？千早小姐，快点陈述问题吧。作为一个沉睡了几百年刚刚醒来的人，我的精神不是太好。”
千早在脑子里画出一个乌龟的形象。普通的人，哪能睡几百年？
“奇怪的称呼。‘千早小姐’，这是一种头衔吗？”
“不是头衔，”对雪野小姐用惯了的词，一时忘记是英文。“只是对女性的尊敬词。这个问题暂不讨论，千早小姐明示来意吧。”
这个领主，够古怪。
“我们的一些货物被本人商人扣留了，是一些贵重物品。如果不能拿回来，国友家的信誉就会受到损害。因此，千早才急于求见明智大人。”
“原来如此。”不用说，急于求见的是另一位明智大人。“那么，被扣留的原因是什么呢？”
“在交纳关钱上面发生了争执。”
“关钱？那是什么？”
光秀很快了解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您不会连关钱也不知道吧。”
千早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不屑。
“古人说，无知为一时之耻，隐藏无知则是一生之耻。”光秀耸耸肩，“如果千早小姐愿意解释，我很快就能知道了。关钱，是一种税金吗？”
“关钱是为保护本地商人而设置的东西。”千早不大情愿地解释。
“为什么要保护本地商人呢？”
“……”这个大人，真是很无知呀。
“大人，是妗畟｝幕府以来的规矩。”旁边的武士恭敬地插嘴，他终于找到了挽救自己名誉的机会，“本地商人受到保护，免除关钱，对应的义务是为明智家和附近寺院提供劳役奉仕，交纳市座钱。”
“哦，这么说明，我就大致懂了。可是，怎么负责征收关钱的不是官府，而是商人呢？”
“这个嘛，在井之口好象有官府征收的先例，可是象我们明智城，一直是遵守妗畟｝幕府以来的规定……”
井之口，是稻叶山附近的城下町。可以说，那里是斋藤道三的一个新兴商业试验地。斋藤道三是最早废除商人团设立的关所，改为由地方官员代征关钱的地方领主。可是武士杂乱无章的说明，却听得光秀半懂不懂。最后，千早也不得不插嘴做了一些更正。原来，在幕府中央集权强盛时期，为控制地方大名的财政而禁止他们直接征收关钱。商人团设立的关所，不经手地方领主而将关钱直接上交给中央幕府。可是在应仁之乱以后，御用商人也开始藐视幕府的权威，某些大市町的商团于是急速膨胀，许多商人因此列入了战国豪商的行列。
“妗畟｝幕府？那是七百年以前的政权了呀。” 妗畟｝这个名字，总算在历史书上读到过。
“啊？”千早和旁边的武士一起，嘴巴张大而无法合拢。无知，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七百年以前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