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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得?他打消了去雨花台的意图,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脚下踩着潮湿的路面,双手插在裤袋 里往前迈步。
他落落寡欢地走上大坡,越过铁道下坡走到安仁街去。过了安仁街,是丹凤街。人比较多些了,街边一些低矮拥挤的小店有的开着业在做 生意,小贩在叫卖。但比起战前,也像少了些什么。是少了什么呢?好像是少了一种热闹的气氛和情绪。从人们冷漠的、经过风霜和战火的脸 上,透露出一种愁苦的心思。一些衣衫褴褛的菜农在卖菜;一些面有菜色的男女在烧饼铺门口等着烧饼出炉;一个牵驴子的老头买了一根油条 塞到驴子嘴里给驴子吃;一些闲人在杂货店门口抽烟聊天。
一家门口挂满长锭、纸钱的锡箔店生意极好,出售一盒盒的锡箔和一串串的长锭,还有纸钱、冥币,许多人都在购买。家霆猛然意识到: 南京城陷时遭到过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今天清明岂不正是家家户户扫墓祭奠亡灵的日子?又敏感地想:怪不得江怀南做了汉奸的江苏锡箔局局 长哩!日寇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使锡箔生意茂盛起来,汉奸竟连这笔钱财也要搜括了中饱私囊孝敬敌人,真是狼心狗肺了!
他站在店门口看了一会,想起了妈妈柳苇,想起了叔叔军威,想起了死在粤汉路日机炸弹下的金娣,想起了死在潇湘路一号的“老寿星” 刘三保,又想起了牺牲在上海的舅妈杨秋水,心里酸疼,忽然下意识地走上前去,在店里买了五串长锭、一盒火柴。
他并不迷信,却感到这是表达思念与哀悼的一种方式。当他提着长锭走出店门时,又忽然想:在哪里焚化呢?带回潇湘路一号吗?当然不 合适。那,只有在外边把五串长锭火化了再回去吧!他有一种布满全身的哀伤悲愤的心情。这种心情使他浑身热血滚滚。想起死去的人,想起 南京城的沧桑,想起同爸爸一起被软禁在潇湘路一号的这种苦难生活,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
路边潮湿肮脏,到处有垃圾堆。一些拾荒的穷瘦小叫花子在翻拣垃圾。他一路上始终在注意有没有人跟踪盯梢。结果发现,并没有人盯梢 。他想:敌伪们的注意力是放在爸爸身上,只要将爸爸囚住,他们就达到了目的,也就羁绊住了我。我,一个中学生,他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无人跟踪,他倒感到轻松了不少。
他提着长锭,带着火柴,向鼓楼方向走,为了去发信,也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焚化长锭。他估计鼓楼必然会有邮局。一路上陆续看到不少人 来来往往。天色阴霾,灰白色的云团如同柔软、蓬松的棉絮飘浮在天空。那来去匆匆的行人脸上,也都阴沉沉的,从平静麻木的外表上透露出 刚毅、坚韧和悲恸。行人们三三两两,有的手里拿着折断的绿色柳枝,有的提着香烛、锡箔或长锭以及插在坟上用的纸幡纸钱,有的则还戴着 孝。佩着黑纱箍的、穿着白布鞋的、拴着白腰带的,仿佛有的是刚要去上坟祭奠,有的则已经踏青上坟归来。
不!恐怕不是上坟吧?他想:南京大屠杀中死了那么多人,被日寇杀死在江里、集体屠杀后集体秘密掩埋的人就不计其数,哪里去找什么 坟呀!恐怕也正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灵上的祭奠与抗议吧?啊,这雪白的孝装!这银亮的锡箔和长锭!实际是无声的示威的东 西了。
他觉得今天出来得真是巧!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更明显地看到南京城老百姓的悲愤反抗与哀怨伤痛情绪,才能看到中华民族不死的民心 !尽管大汉奸汪精卫、周佛海之流“还都”了,建立了伪政权,尽管南京城仍在日寇的刺刀与铁蹄之下,但百姓们的心是不会跟他们走的!南 京城的中国百姓绝不是日本的顺民!
战前,在南京,清明前后上坟是被民间当作头等大事看待的。上坟必备酒菜。今天没有看见人家携带酒菜。清明时节,也正是放风筝的好 时光,旧时的南京,到处看到人放风筝。家霆小时候也放过装着苇簧飞上天空会“曜曜”响的蝴蝶风筝。那时,小学同学中有首儿歌:“杨柳 生,放风筝;杨柳死,踢毽子。”今天,却没有看到天上有冉冉飞升的风筝。当然,也许是天阴要下雨的原因吧?还是铁蹄下连孩子也少了闲 情逸趣呢?
想着想着,他眼眶发热,记起了过去读过的一首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
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
血泪染成红杜鹃。
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可能在南京沦陷时都曾是流过血、横过尸的屠场,他的心战栗了,直想落泪。
终于,彳亍着走到鼓楼附近来了。南京的人口似乎真是猛地少了很多。鼓楼附近,也异常冷清了。战前,鱼贯驶行的一辆辆“江南汽车公 司”的公共汽车不见了。现在,只偶尔看到有一辆日伪“华中都市公共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老牛破车般地驶过。有时,也可以看到小轿车驶 过。他站在路边,注视着小轿车里坐的人。有一辆坐的是日本军人;有一辆坐的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胖子,估计一定是个沐猴而冠的新贵;有 一辆坐的两个穿西装的中年人,看样子也像日本人。
他看到在日本仁丹的大广告牌旁,街边有一个小邮局,漆着深绿色的门窗,就提着长锭去到邮局,买了邮票,摸出寄给欧阳素心的信来, 贴上邮票投入信箱。
发掉信后,少了一件心事,他又走出邮局,在附近逛逛看看。鼓楼附近,战前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和拥护老蒋的蓝底白字大标语牌都 拆除了。现在立了些新的标语牌。一块蓝底白字的大标语牌上写的是“以反共为和平建国之必要工作,望海内外同胞共喻此旨──中国国民党 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另一些大标语牌上蓝底白字写的是:“善邻友好,共同防共”“中日合作,共同建设新秩序”“协助政府实现和 平、恢复治安”“拥护汪主席和平奋斗救中国”,他不愿意再看这些汉奸口号,又向旁边走去。
附近一带都是断壁残垣,一些毁掉的房屋和墙基上的枯草丛中,都已萌发出新绿的野草来了。他忽然记起,从前这里有个当铺。当铺朝马 路的一面大粉墙上写着个大“当”字,大得惊人。当铺门口还挂着个大木头的“当”字招牌。当铺的门坎很高很高。他没有进去过,但看到拎 个包袱进当铺的人都要高高提起腿来跨进跨出。现在,当铺早没有了,变成断垣残壁了。汉奸的标语牌临马路高高竖着,正好可以遮挡一下后 边龇牙咧嘴的断垣残壁。他不禁想:一定都是南京陷落时被日寇破坏的房屋吧?战争留下的创痕,从破碎的砖土缝里,从残缺的矮墙上,从已 经钻出了杂草、背阴处长满了苔藓的屋基上都可看到。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禁产生了刺心的遐想。
忽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黄包车,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夫,戴个破毡帽,正在那堆断垣残壁旁火化一堆锡箔。地,湿漉 漉的。车夫的脸面看不清楚,一根接一根地擦火柴点燃了锡箔。看着锡箔冒着黑烟和白烟起火燃烧,车夫突然跪倒在湿淋淋的地上,对着那堆 残垣断壁的废墟恭恭敬敬叩下头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跪在那里伤心地动也不动,失神地凝望着黑色、灰白色的锡箔灰飘飞碎灭。
啊!看来,车夫一定曾有亲骨肉死在这儿!是在南京城陷时死的?啊!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家霆不禁移步上前,站着观看。他忽然也有 在这儿把五串长锭火化掉的心愿了。五串长锭,一串给妈妈柳苇,一串给小叔军威,一串给金娣,一串给“老寿星”,一串给杨秋水舅妈。他 忽然又后悔起来:先一会儿为什么不买六串呢?应当更有一串焚化给那些无人祭奠烧纸的遭到日寇屠杀了的不知姓名的同胞们呀!
一边想,他一边迈步上前,就在那黄包车夫跪着的地方附近,放下了长锭,然后,用一只手遮住风,另一只手“嗤”地擦燃火柴,点着了 长锭。
长锭起火燃烧了。家霆微喟着,在长锭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嘴里说:“妈妈、舅妈、小叔!金娣、‘老寿星’!今天清明,我祭你 们来了!”
那人力车夫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似乎要走了。家霆抬头下意识地想看看这个人的脸,车夫也正在打量他。车夫的眉眼、身材、举止都有点 熟悉,但脸色黧黑、胡子拉碴的,又好生疏。家霆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忽然发现车夫用一种奇特的眼光也紧紧瞅着他不放。
天又降雨了,纤细的雨花、雨丝散碎洒下来,若雾若烟。
像触电一样,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都“啊哟”一声,互相认出了对方。
“啊哟!你是尹二!你不是尹二吗?”家霆心里想哭,上前几乎要抱住人力车夫,声音哽塞了,眼眶发热了。但,这怎么是尹二呢?当年 尹二的风貌、面目已不复存在了,完全变了!家霆伤心又喜悦地说:“啊,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你变得太多太多了!见到你真高兴啊!”
“啊哟!你是少爷!你是家霆呀!你长这么大了?”尹二高声同时说,但他似乎又突然缺少了热情。他脸上不带笑容,不像当年尹二那样 调皮、喜欢开玩笑的样子了。他瞬即皱着眉用一种带有距离的姿态问:“你怎么在南京?你老子也来南京了吗?”
家霆一时真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迟迟疑疑地说:“啊,他在南京!啊,不!……他……”他觉得很难用三言两语把爸爸的事说清楚。
非常奇怪!尹二用一种多疑、冷漠、敌视的眼光看着家霆。他先一会儿叫那一声“啊哟”时的一点热情,似乎完全消失了。蒙蒙细雨中, 他突然毫不理睬家霆就迈步要走了。他离开断垣残壁的废墟堆,走向路边停放着的那辆人力车旁去。看来,现在他是靠拉这辆破烂的黄包车在 维生糊口呢。
家霆在细雨扑面中“咦”了一声,有点伤心。满腔热情得到的怎么竟是一盆冰水呢?见到了尹二,使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战前小时候在南京 的往事。那时,尹二在他家拉包车,很喜欢他。尹二还教过他一首有趣的绕口令呢:“吃橘子,剥橘壳。九个橘子九个壳。橘壳噼里啪啦丢在 东边隔壁毕家屋角落。”绕口令一直没有忘记。现在,尹二怎么啦?……
家霆追上几步,高声说:“尹二!你怎么啦?”
尹二立定脚步,黧黑的瘦脸上蕴含怒气,两眼凶恶,鄙视地看看家霆,没有说话,他还是想走,不想多理睬家霆。
风雨扑面,家霆急匆匆地说:“尹二,为什么不理我?你怎么啦?”
“你们升官发财,还是做你们的老爷、少爷去吧!”尹二铁青着脸,生硬地说,“老子不想高攀!”说完,转身又走。
家霆似乎有点明白了,追着靠拢他轻声解释地说:“唉!尹二!你知道吗?我爸爸不肯做汉奸,我和他是从上海被绑架来南京的!他就被 软禁在潇湘路!……”他恨不得有一百张嘴同时说话,好把事情讲得有条有理一清二楚,可是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往下讲了,只嗫嗫嚅嚅地说 :“今天清明,我是第一次从潇湘路出来。我刚才是烧化长锭给我亲生的妈妈、小叔军威和金娣、‘老寿星’他们的!……我……”说着,他 动感情了,眼眶红了,泪水和细雨丝痒痒地在脸上流动。
尹二似乎怔了一怔,眼神可怕,生硬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寿星’死了?二先生和金娣都死了?”战前,尹二他们是习惯把童 军威叫作“二先生”的。
“是的!”家霆简单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尹二听着,昂起脸来,脸上伤心,像要仰天长啸,叹口气摇着头:“唉!二先生是个好军人!他本来该是可以一步步高升做个出色的师长 、军长的!太叫人难过啦!”
变成了轻雾的细雨,被风吹扑到人的脸上好像扑粉似的。远处近处包上了晕糊糊的外壳。家霆扼要地将童霜威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尹二顺 便问起方丽清和秘书冯村的情况,家霆也都如实说了。两人蹲了下来,叙谈起来。
尹二听着,一直看着家霆坦率明亮的眼睛和面容,态度变了,紧绷着的冒着黑气的脸上和缓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浩劫呀!浩劫呀!永 生永世难忘的仇恨呀!那年冬天,南京城给鬼子杀得血流成河了呀!紫金山活埋了几千人,雨花台杀了几万人!上元门、凤凰街、上新河那些 地方杀了几万人!汉西门一次杀了上万人!八卦洲渡江的多少万人全给用机枪扫了!……八岁的女孩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给强奸了!你可能 不知道我的遭遇吧?”说着,他将自己怎么在南京沦陷前与庄嫂结了婚,同“老寿星”分别后回到棚户区夜里被拉了佚,怎么上了狮子山抗战 ,怎么被俘,怎么在下关中山码头遭到集体屠杀,怎么左臂中弹斜身纵跳到滔滔江中泅上了江心洲,又怎么利用黑夜拼死泅到对江登岸,被一 户农家援救。养好伤后,隔了一段时日,在南京秩序好了一些后,又回到了城里,都简单讲了。讲完,尹二指指面前的断垣残壁和废墟,说: “我那苦命的娘是死在这里的!已经是第四个清明了。”说着,两行热泪挂了下来。
针尖细雨蒙蒙地越发紧密了。
家霆忍不住关切地问:“庄嫂,她怎么了?她好吗?”
尹二纠眉看看降雨的天空,突然说:“家霆,你想见她不?”他脸上露出凶恶残忍的表情,有些吓人,家霆以前从来没有在尹二脸上见过 。尹二当年是爱笑的,一笑就咧嘴,露出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他说:“现在人家不叫她庄嫂,都叫她尹嫂啦。你想不想见见她?”
家霆连连点头,热情地说:“当然哕!我常常想你们的哕,我想见见她!”
尹二直通通地指指黄包车,说:“上车吧!我拉你去见她!下雨了,我来拿油布。”他让家霆上车,先在车座下取出两块雨布,一块挂在 车棚上给家霆遮挡住身子,一块披在身上,说:“跟我去看看她吧,她见到你一定会高兴的。但是,见到她可不要害怕呀,她毁容啦!”说着 ,尹二拉起黄包车,在雨中奔跑起来。
雨,突然由蒙蒙变为潇潇,又由潇潇变为哗哗了。家霆坐在车上,看到尹二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心里不忍,说:“尹二,我们找个地方 躲躲雨再走吧,好不好?”
但,尹二不睬,拼命飞跑,脚步声“噔噔”地响,仿佛是用拼命飞跑在发泄心上的无限仇恨。
家霆坐在车上,心里不禁想:啊!战争使人起的变化多大呀!原先的尹二,是个漂亮、明朗、健壮、喜欢说俏皮话的小伙子呀!如今,怎 么从外貌到性格都变了呢?又想:是呀!他的遭遇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呀,他能不变得阴暗、瘦削、苍老、充满杀气吗?他当然仇恨鬼子和 汉奸啰!
因为能马上要见到庄嫂,啊,不,是尹嫂了,家霆心里有几分欣慰。回想起来,那时候,尹嫂待他真是不错。有时,也有一种像妈妈对孩 子的感情,晚上给他来盖被,白天给他缝掉了的扣子、补破了的袜子,关心冷暖和饥饱。……真想不到今天出来竟会这么巧,不但遇到了尹二 ,还能见到尹嫂。如果不是清明,如果不是尹二在给他娘烧锡箔,如果自己不是到鼓楼寄信,如果自己不也是要烧化长锭,说不定见面的机会 就错过了。天下事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呀!如今,马上要见到尹嫂了,该多兴奋呀!但尹嫂毁容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了呢?她怎么毁容了呢?
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
尹二拉着人力车,抄着近路,已经到了小铁路旁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泥泞道路上了。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水漉漉的,嗞嗞咕咕一踩一脚泥, 又滑又烂。两边是小水沟,流着潺潺的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尹二拉着车,闷声不响,始终在飞跑。
车子终于拉进了棚户区。这里住的依然是些穷人:拉人力车的、补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挑铜匠担的……只是经过大屠杀和离乱,穷 街坊们如今人少了一大半。有些棚户新修葺过,有些旧棚户的住处已经倾塌破烂。
一会儿,尹二把车拉到一个周遭种了不少碧绿的菜秧的棚屋门前。这里有一口没有井栏的水井,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不知是谁用黑墨画了 一只大眼睛。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危险!别掉下去。
尹二放下了车子,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家霆,到啦!”他又敲敲关着的门,说:“尹嫂,开门!看看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家霆正从车上下来。尹二说:“外边下雨,进去坐吧。地方小,你不要嫌弃!”
家霆进了棚屋,一下就吓呆了。
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破旧的棚屋里,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旧灰布衣裳,素素气气的。她只有一只左眼,右眼是一个空窟窿,可怕的 空窟窿!她脸上有两条深刻的刀痕,一条斜砍在鼻梁和左脸颊上,一条笔直地砍在左颊和左嘴角上,恐怖极了!
是庄嫂吗?是的!也不是!过去的庄嫂,挺秀的黑眉毛,白白的脸,眼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泽,身上也有风韵。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变得 像影片《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样的丑怪模样了。
家霆不由得“啊!”的一声,双脚胶在地上怔住不动,心里发憷发麻,眼眶酸涩了。
庄嫂忽然认出是谁了,叫了一声:“少爷!你是家霆呀!”眼睛里潸潸流下了成串的热泪。接着,就双手蒙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
尹二进来了,劝说道:“别哭了!哭干什么呀?家霆来了,该高兴呀!谁还想到能活着见面呢?”他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但是有力的肌 肉,用旧毛巾擦身,去床头取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衫穿上。
重逢的凄楚和惆怅,是无法冲淡的。庄嫂畅快地哭着,半边脸上全是泪水,全身伤心地抽搐着,嘴唇颤动。
家霆算是冷静下来了,上前说:“庄嫂,啊,尹嫂!别哭了,别难过!……”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能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遭到如此残 酷摧残的尹嫂,使她不再难过呢?家霆只觉得心里发苦发酸,泪水也溢出眼眶来了。
尹二叹口气说:“唉!当年撤退,我们这些穷人全给甩下了!下地狱也没这么苦哇!南京城里,尸骨如山,鬼子杀了多少人啊!我们这些 壮丁,训练了也不发支枪拼一拼,真亏心啊!”说着,又突然神秘地问:“家霆,你说,蒋委员长什么时候能带着兵打回来?”
家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