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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我们一前一后走回镇子。当年老镇西面四面通八达的杨树道如今已经浓荫参天,它们现在却成了新镇东面一条不显眼的小路。杨树叶子在风中上下翻舞,哗啦哗啦地响。我们沿着几十年前的老路行走,就像走在在一段长长的时间里。
今天的我们与往日有着怎样的不同?路还是那条路,但它所通往的去处与我们的心情此时此刻都已经大不一样了。崭新而整洁的镇子,处处透着现代化严肃而明快的表情。慢慢地走进一个镇子就像缓缓打开一本书。内容已然不同,需要你从新审视与阅读。这多像今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切呀。
轻风拂在身上,犹如一只慈和的手,此时心情竟捉摸不定。一个人,当他知道自己一生之中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像在突然之间一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觉得生命从此有了依靠。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做下什么而难过?
走在时间的林荫道上,我们在回忆中一步步与往事走远。我们慢慢地行走着,一直来到父亲那座小院前,站住,停了停然后走了进去。
父亲正端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窗台下面,盛开的九月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父亲神色平静,半闭双眼,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我们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惊动了他。看到是我们,他又闭上眼睛,将双手合在胸前,慢慢地说:“晚上……,要不下午吧,你们到我这里来一趟。”
我和秀林对望一眼,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暗暗有些担心。因为父亲一向很少对我们提出要求,看来,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定就是他又要做出什么决定了。
就在我们想问问父亲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在阳光斑勃中低下了头,又恢复了那似睡非睡的表情。我知道,此时他已经不想让我们再打扰他平静的心情。于是我和秀林轻轻退出,带上院门。
回到家里,休息一下,马上给俞白打电话。告诉她把书柜里当年张先生送我的书一一找出来。俞白有些不高兴:“难得去乡下散散心,过几天清静日子……,你不觉得累呀,趁着有时间还是多陪陪父亲和秀林吧。”
我大声告诉她: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做,这些事做不完将会对不起很多人。她问:“是不是秀林又跟你说什么啦……一家人,都是这样,唉,命中注定!你还是小心身体吧。”
父亲一直有着午睡的习惯。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我们一直等到临近黄昏才叩开他的房门。看到我们过来,父亲起身,拿出一封信递给我们。那是民政部门转来的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当接过它,看到所写的内容,我们不禁激动起来。天呐,我那三伯父竟然还活在人间!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意外。过于突然过于意外的事情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敢相信。我们两个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弄得不知所措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把他忘了。屈指算来,我们的三伯父应该已经整整一百岁了吧。可以看出这封信是由他人代笔,内容也很简单:委托民政部门看看老家的人还有没有。
看到我们激动的样子,年迈父亲太师椅上淡淡而喜。我们没有见过他自那次病危之后有如此的激动。我和秀林扶他坐定,并商量着如何让两家尽快取得联系。
三伯父很快来了第二封信。他得知自己的弟弟尚在人间同样也是喜不自胜。他在回信中提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实,当年,他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因为时局混乱没有机会回复。他告诉父亲,当年,确实是作平和任平兄弟请人绑走了我们家的若何。他们将他卖到山东一户人家。如今他们兄弟两个都已经平安过世了。三伯父再三强调: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担起那些过去错误。为此,他表达了对自己知情不言的深深愧疚。最后,他又再三强调,一个人只有离家这么多年才懂得亲情的可贵。
收到三伯父的来信,父亲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起来。他马上亲自提笔给三伯父回信,说失去的孩子已经找到,那些过去的事情他也早已忘记了;再说,当时他们都还是孩子。一个孩子犯些错误是很正常的。只是,当年让毫不相关的若何承担这样的责任,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有些过分了。他告诉自己的三哥,现在,他正在用努力为这个孩子作出补偿。
虽然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其意义已经不大了,但它为父亲了却了一桩多年以来的心债。耄耋之年的老兄老弟已不可能再次见面,他们互相寄送了自己的生活录像。能够亲眼看到对方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了。
就这样,日子在我们身边一天天变得好像快了起来。
所要的书很快就已寄来。收到俞白寄来的书,看到发黄的纸页上张先生众多批批点点,眼前浮出他白净面孔,高高瘦瘦的不断用力咳嗽的样子,想到这里更为自己这些年来忙于政务以致国学荒疏而觉得有愧于他,于是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哀伤。一连几日心下难安,便决定再次南下临清去他墓前拜祭。想一想,又拨通金先生寓所电话,通报了自己的想法。金先生托我帮他祭上一刀烧纸。
水路已经废弛,只好乘车。来到记忆中那埯黄土之地,却发现已经竖起座座混凝土大厦。心中蓦地一惊。难道那些过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找到了?刹那间如失去灵魂。寻来一当情人士寻问,方知地皮已经卖与外商,说是合作开发。“那,那以前埋在这里的坟呢?”知情人士告知:有主人的自己动迁他处,无主人的已原地平定。
也就是说,我那可怜的张先生如今已经真正化为这片大地上的一粒尘埃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有迹可寻的东西了。他那孤独的灵魂已经真正留在了大地深处。
我呆立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派沧凉而繁华的景象。那些失去的怀念怕是永远再也无法找回了。
第八卷3
因为秀林对往事一贯的固执己见,有一年,知非突然改变初衷,竟对这个国外归来的哥哥的做派有些不以为然了。直到有一次家宴,我们弟兄三人又坐在一起谈起有关子骏的话题。他这种不满情绪终于爆发了。
不管怎么说,秀林总也已经算是一个外国人,不管可以在故乡居住多久,最后也得要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国家去。而他也不能如我一样时时回到镇上来。因此,大家抱着尽不留憾的目的又一次提出那个话题。
每当这时,秀林脸上又恢复了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见见自己的的儿子?只是因为早年欠下的太多,而且始终抱着自己的观点不肯低头。酒到酣处,言语不免过多,想必也是愧疚过多,无法言明。知非正值中年,终于为秀林不明朗的态度拍案而起。
“二哥,你就承认了吧,这也不是要你做什么,只是给二嫂一个名份。这么多年了,自己做了些什么你也应该知道吧。你一走了之了,谁也没有怪你什么。况且二嫂她都已经不在了。事情虽然是父亲定下的,可这婚是你结的。孤儿寡母,可是三十多年呀。我跟着二嫂长大的,我知道她……”说着,他眼圈红了,端起酒杯瞪着秀林一饮而尽。他跟着张芳允长大,感情可想而知。
秀林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只有我知道他的难处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法给自己一个合适的解释。如果给张芳允一个正当的名份,那唐小琬和远在美国那一大堆儿儿女女呢?他们又该站在什么位置?如果承认了这桩婚姻,那他后来的一切行为怎么定义?那他这一生岂不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并应该被否定掉?可是,秀林明明觉得自己活得是很有价值的。那自己这一生该作何解释呢?
他被这个问题难给住了。
而知非却被秀林这种不明朗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在一家十几口人面前指着海外归来的二哥说道:“滕家平,你可以不承认是这个家里的儿子,甚至,也可以承认自己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对,我忘了,你早已经不是我们中国人了。既然这样,我们都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也没有必要要求你做什么。你有你们外国人的道德标准,有你们外国人的行事方式,我们干涉不着。现在,请你——离开!”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屋外。
一看形势不好,宛晴忙站起来拉住知非,大声叫道:“三哥,你这是干什么!”
知非重重地摔下酒杯,气乎乎走出屋子,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安静下来。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坐在旁边桌上的十六七岁的少年突然站起来,一边用冷眼看着秀林,一边一字一句地说:“来到我们的家庭,要遵守我们的风俗习惯。”
听到一个孩子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大家都不禁深深地愣往了。
又是一个春天,我如往常一样来镇上小住。
也就是在这个春天,秀林的蓝眼睛孙子,也就是他跟唐小琬那个私生子的儿子突然盟生了对他爷爷的出生地、这个东方国家的浓厚兴趣。他产生了到中国读书的想法。在德国学习哲学毕业后,他考入北京大学读历史学博士生。他的导师是年已望九,当年曾执教于我的金先生。因为送晚辈人回乡求学,秀林又一次有机会携家眷来到镇上。
这一次他带着唐小琬一起来了。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但看到他和唐小琬手牵着手一刻也不分开的样子,大家开始从心里慢慢地认可并原谅了他。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家都看到了他们那被一举一动证明着的爱情。存在于爱情背后的那些牺牲,在此刻也只能算是无言的放弃。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步步走远的。
都几十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不再是那么地不可原谅。毕竟经历过太多,人们已经学会如何去避开伤害。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他一大家子亦中亦洋的神态,心底也生出了许多难言的沧凉。但相聚毕竟是一种愉快的事情,大家又一次举杯庆祝。
谈到后代要在中国求学的事,父亲说:“好呀,好事,好事。好好学学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说完,他竟呆坐不语,那混浊而空洞的目光又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些过去的事让他生活在幸福的今天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知道,今天的事又让他伤心了。在他眼里慢慢地流露出的是一个老人对自己民族未来的担忧。如今,只落到外国人关注和学习汉学文化的份儿了。一个民族,在自身塑造过程中受到外来的影响越来越多,却忽略了对自己品格的塑造。因此慢慢失去了传统属性,那是一种悲哀呀。
秀林让父亲给重孙子起个中国名字。听到这里父亲才回过神来,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回身到书房取来族谱,翻开,从中抽出一张宣纸,写下一个大大的“非”字,然后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说:古人说过知是易知非难。汉平字知非,他已经占了一个非字,这个字在下辈人名字里本不宜再用,但这是祖先定下的。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并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意。他这一辈正好落到“非”字之上,就叫以非吧。再说,“以”和“一”偕音,又凑巧了,他在他们这辈人中行长。说着,他在非字之前填上一个大大的“以”字。然后,想了一会儿,又说:“今天这事儿我就这么定下了。以后,不管谁家添了小一辈的新人,名字就这样依次排定。”说着,他在纸上又写下“而非”“三非”“似非”“吾非”“六非”“其非”“巴非”“九非”等几个名字。
一家人皆大欢喜。
此后,每个假期父亲这个蓝眼睛的重孙子都会由京城南下来到镇上陪同父亲度过一段时间。时间一长,受到这个传统色彩异常浓重的家庭影响,他先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产生了兴趣。后来,深入到京戏,国画和中医。直到最后,结合历史,他开始研究我们这个国家的现实状况,意识形态及民族信仰。晚年的父亲也因此又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跟这个隔两代的人讨论传统文化的价值。父亲乐此不疲。是这个外来的重孙子让他看到了微薄的希望。
当慢慢得知有关这个家族表面之下的一些事情之后,洋博士对这个家族所有的人都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兴趣。同时,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不能不说,这一家人都有着令人艳羡的人生经历:老爷爷出身乱世,人生高寿年跨六朝,早年留洋,参加革命搞地下党,身经百战经历丰富,有着浓重的传奇色彩;长爷爷饱学诸家,身经乱世,高爵加身官拜封疆;爷爷身居海外历经磨难学教有成;年轻的小爷爷天生反骨却事业有成……但同时,他又发现,这个家族里的人一个个都怪怪的,他们的行为都是那么地合情合理却又是那么地不可思议。比如,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到故乡老镇上来避世居住,这让他不能理解。还有,正当盛年的小爷爷放着大好的事业不做,一个人闭门思过,去研究什么“老庄学说”;更奇怪的是,那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叔叔正值青春年少,却放着大学不读,闭门不出煞有介事地做起了学问。这样的家庭真是自古少见,这样的家风也是自古少见。
他觉得这中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有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在暗中牵引着他们这样做。那应该是一种精神吧。但细细想来,他又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精神。
有一天,抱着对中国政治的浓厚兴趣,洋博士在一个夕阳淡淡的黄昏找到我。他高大的身形让我的小院顿时有了一种强烈的逼仄感。在晚霞中,他的身影拉成一线。他在院子里站定,来回走了几圈,然后踯蹰着走进屋子。
“祖父,”他彬彬有礼地说:“我有一些关于中国政治的问题,希望可以在您这里得到答案。”
我看了看他,湛蓝的眼睛,鼻梁高挺,上面架着一副亮晶晶的钢边眼镜,脸上带着一种似乎遥远,又像是即在近旁的表情。
他在我的小书房里坐下。我说:“你一个外国人,怎么想起来研究这个?”
他像所有的外国人一样摊摊手,耸耸肩,说:“怎么,一个人对什么东西感兴趣,还需要身份的甄别么?”
平日极少有机会与他接触,因此为他汉语语法的熟练感到惊讶。我静了静,说:“我劝你早早地知难而退,中国的政治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研究透的。角色在不断变换,你永远无法给某个概念定位。仅凭读过几本书,或者见 一些关于某些事件的事实,你无法看透它的真正意义。”
“为什么?”他问道。
我说:“因为,虽然你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你根本还不懂这个国家与民族的历史背景,也不懂他们的风俗习惯。还有它特有的文化气氛。忽略了特定的背景,在些事情你是永远都搞不懂的。再说,很多事情究竟怎样定位,应该用哪一种眼光去观察,用哪一种标准去衡量,现在来讲还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我再明确地告诉你,我们这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比如你的祖爷爷,你看到了吧,他总应该算经历丰富了,可有很多东西连他都没有搞懂,更何况是你?再说,搞这些东西,对你个人来说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呢?它不可能能你的事业带来什么积极有益的帮助。看看当今,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尤其是你们国家,那些关于人生价值的观念与标准。搞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对你来说难度很大,也许你还会陷入里面,终生一无所成。告诉你一句话,很重要,希望你能记住:‘有些事情很难做到,但它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
“凡事都要讲个意义么?”洋博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
看到他那种外国人骨子里执著,我把头转向一边,说:“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让自己的未来找不到希望。研究这些东西是不你应该做的事情。”
“不”,他激动地站起来,振振有词地说:“你不要总用那种看外来人的眼光看着我,不要总说这不是我的事。我是滕家的人,是这个伟大民族的后裔!”
他两只手有力地在空中比划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转来转去。
我只好又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这太难了,尤其是对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爷爷!”他用了一句谚语,然后说:“这几年来,我一直注意着中国人意识形态的变化。还有我的祖父,您的弟弟家平先生,我们发现改革开放这二十年来中国人改变了很多。我知道,虽然这种变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喜的,但是,因此带来的许多东西却是你们那一代人从心里不愿看到的。你们因为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遭受漠视而把忧伤深深地埋在心底。因此,您始终不愿提起这些事,对吗?”
听到这里,我不禁一惊,问:“这是你个人的想法么?”
“不,”他像方才一样又摊了摊手说,“这是我的祖父,也就是您的弟弟家平先生的观点,这是他的看法。我只是在他那里听到的。因此,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您恐怕不会知道,我长大之后爷爷跟我有过一次彻夜长谈。他经常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黯自伤心。他说,当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传统信仰,那将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这些年来,从文革对传统文化的彻底否定到改革开放以来的西方文化冲击,中国传统文化风雨飘摇。那些传统的信念呀,人生观价值观呀,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人们变得好象没有什么信念了。究其原因,这应该上溯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连年战乱,是战争毁了一个国家,又重建了一个国家。战前战后,人们的心灵状态已经不同了。生存艰难,文化被淡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有过几次文化运动,却只是推翻了旧文化,没有建立起对时代有积极帮助的新文化。几十年过去了,特别是改革开放二十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才发现自己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地匮乏。直到这时,才开始注重自身文化素质的培养。这些年,中国人的确是落后了呀。历史上中国人一直以一个有文化的民族自居,到头来,在西方文化身上一次次失败,才懂得回到传统里去寻找自信。当然,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也只有在自己的文化与信仰中找到自信。失去了,再去找回来,这是中国人必须要付出的沉重代价。”
“他说过这代价有多沉重么?”我问道。
“小到拼命地去补回,大到失去自身,或者说是被同化。”
听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
他扶了扶眼镜,接着说:“这些年,爷爷他身在国外,虽得赢得了很多尊重,但他没有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