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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职业,有饭吃的人全不作政治运动?”我问。“平民不能革命,因为不懂,什么也不懂。有钱的人,即使很有知识,不能革命,因为不敢;他只要一动,皇上或军人或哄员便没收他的财产。他老实的忍着呢,或是捐个小官呢,还能保存得住一些财产,虽然不能全部的落住;他要是一动,连根烂。只有到过外国的,学校读书的,流氓,地痞,识几个字的军人,才能干政治,因为他们进有所得,退无一失,哄便有饭吃,不哄便没有饭吃,所以革命在敝国成了一种职业。因此,哄了这么些年,结果只有两个显明的现象:第一,政治只有变动,没有改革。这样,民主思想越发达,民众越贫苦。第二,政哄越多,青年们越浮浅。大家都看政治,不管学识,即使有救国的真心,而且拿到政权,也是事到临头白瞪眼!没有应付的能力与知识。这么一来,老人们可得了意,老人们一样没有知识,可是处世的坏主意比青年们多的多。青年们既没真知识,而想运用政治,他们非求老人们给出坏主意不可,所以革命自管革命,真正掌权的还是那群老狐狸。青年自己既空洞,而老人们的主意又极奸狡,于是大家以为政治便是人与人间的敷衍,敷衍得好便万事如意,敷衍得不好便要塌台。所以现在学校的学生不要读书,只要多记几个新字眼,多学一点坏主意,便自许为政治的天才。”
我容小蝎休息了一会儿:“还没说大家夫司基呢?”“哄越多人民越穷,因为大家只管哄,而没管经济的问题。末后,来了大家夫司基——是由人民做起,是由经济的问题上做起。革命了若干年,皇上始终没倒,什么哄上来,皇上便宣言他完全相信这一哄的主张,而且愿作这一哄的领袖;暗中递过点钱去,也就真做了这一哄的领袖,所以有位诗人曾赞扬我们的皇上为‘万哄之主’。只有大家夫司基来到,居然杀了一位皇上。皇上被杀,政权真的由哄——大家夫司基哄——操持了;杀人不少,因为这一哄是要根本铲除了别人,只留下真正农民与工人。杀人自然算不了怪事,猫国向来是随便杀人的。假如把不相干的人都杀了,而真的只留下农民与工人,也未必不是个办法。不过,猫人到底是猫人,他们杀人的时候偏要弄出些花样,给钱的不杀,有人代为求情的不杀,于是该杀的没杀,不该杀的倒丧了命。该杀的没杀,他们便混进哄中去出坏主意,结果是天天杀人,而一点没伸明了正义。还有呢,大家夫司基主义是给人人以适当的工作,而享受着同等的酬报。这样主义的施行,第一是要改造经济制度,第二是由教育培养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信仰。可是我们的大家夫司基哄的哄员根本不懂经济问题,更不知道怎么创设一种新教育。人是杀了,大家白瞪了眼。他们打算由农民与工人作起,可是他们一点不懂什么是农,哪叫作工。给地亩平均分了一次,大家拿过去种了点迷树;在迷树长成之前,大家只好饿着。工人呢,甘心愿意工作,可是没有工可作。还得杀人,大家以为杀剩了少数的人,事情就好办了;这就好象是说,皮肤上发痒,把皮剥了去便好了。这便是大家夫司基的经过;正如别种由外国来的政治主义,在别国是对病下药的良策,到我们这里便变成自己找罪受。我们自己永远不思想,永远不看问题,所以我们只受革命应有的灾害,而一点得不到好处。人家革命是为施行一种新主张,新计划;我们革命只是为哄,因为根本没有知识;因为没有知识,所以必须由对事改为对人;因为是对人,所以大家都忘了作革命事业应有的高尚人格,而只是大家彼此攻击和施用最卑劣的手段。因此,大家夫司基了几年,除了杀人,只是大家瞪眼;结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领又作了皇上。由大家夫司基而皇上,显着多么接不上碴,多么象个恶梦!可是在我们看,这不足为奇,大家本来不懂什么是政治,大家夫司基没有走通,也只好请出皇上;有皇上到底是省得大家分心。到如今,我们还有皇上,皇上还是‘万哄之主’,大家夫司基也在这万哄之内。”
小蝎落了泪!
二十二
即使小蝎说的都正确,那到底不是个建设的批评;太悲观有什么好处呢。自然我是来自太平快乐的中国,所以我总以为猫国还有希望;没病的人是不易了解病夫之所以那样悲观的。不过,希望是人类应有的——简直的可以说是人类应有的一种义务。没有希望是自弃的表示,希望是努力的母亲。我不信猫人们如果把猫力量集合在一处,而会产不出任何成绩的。有许多许多原因限制着猫国的发展,阻碍着政治入正轨,据我看到的听到的,我深知他们的难处不少,但是猫人到底是人,人是能胜过一切困难的动物。
我决定去找大蝎,请他给介绍几个政治家;假如我能见到几位头脑清楚的人,我也许得到一些比小蝎的议论与批评更切实更有益处的意见。我本应当先去看民众,但是他们那样的怕外国人,我差不多想不出方法与他们接近。没有懂事的人民,政治自然不易清明;可是反过来说,有这样的人民,政治的运用是更容易一些,假如有真正的政治家肯为国为民的去干。我还是先去找我的理想的英雄吧,虽然我是向来不喜捧英雄的脚的。
恰巧赶上大蝎请客,有我;他既是重要人物之一,请的客人自然一定有政治家了,这是我的好机会。我有些日子不到街的这边来了。街上依然是那么热闹,有蚂蚁的忙乱而没有蚂蚁的勤苦。我不知道这个破城有什么吸引力,使人们这样贪恋它;也许是,我继而一想,农村已然完全崩溃,城里至少总比乡下好。只有一样比从前好了,街上已不那么臭了;因为近来时常下雨,老天替他们作了清洁运动。
大蝎没在家,虽然我是按着约定的时间来到的。招待我的是前者在迷林给我送饭的那个人,多少总算熟人,所以他告诉了我:“要是约定正午呀,你就晚上来;要是晚上,就天亮来;有时过两天来也行;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很感谢他的指导,并且和他打听请的客都是什么人,我心中计划着:设若客人们中没有我所希望见的,我便不再来了。“客人都是重要人物,”他说,“不然也不能请上外国人。”好了,我一定得回来,但是上哪里消磨这几点钟的时光呢?忽然我想起个主意:袋中还有几个国魂,掏出来赠给我的旧仆人。自然其余的事就好办了。我就在屋顶上等着,和他讨教一些事情。猫人的嘴是以国魂作钥匙的。
城里这么些人都拿什么作生计呢?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些人?”他指着街上那个人海说:“都什么也不干。”
来得邪,我心里说;然后问他:“那么怎样吃饭呢?”“不吃饭,吃迷叶。”
“迷叶从哪儿来呢?”
“一人作官,众人吃迷叶。这些人全是官们的亲戚朋友。作大官的种迷叶,卖迷叶,还留些迷叶分给亲戚朋友。作小官的买迷叶,自己吃,也分给亲戚朋友吃。不作官的呢,等着迷叶。”
“作官的自然是很多了?”我问。
“除了闲着的都是作官的。我,我也是官。”他微微的笑了笑。这一笑也许是对我轻视他——我揭过他一小块头皮——的一种报复。
“作官的都有钱?”
“有。皇上给的。”
“大家不种地,不作工,没有出产,皇上怎么能有钱呢?”“卖宝物,卖土地,你们外国人爱买我们的宝物与土地,不愁没有钱来。”
“是的,古物院,图书馆……前后合上碴了。”“你,拿你自己说,不以为卖宝物,卖土地,是不好的事?”“反正有钱来就好。”
“合算着你们根本没有什么经济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太深了一些,他半天才回答出:“当年闹过经济问题,现在已没人再谈那个了。”
“当年大家也种地,也工作,是不是?”
“对了。现在乡下已差不多空了,城里的人要买东西,有外国人卖,用不着我们种地与作工,所以大家全闲着。”“那么,为什么还有人作官?作官总不能闲着呀?作官与不作官总有迷叶吃,何苦去受累作官呢?”
“作官多来钱,除了吃迷叶,还可以多买外国的东西,多讨几个老婆。不作官的不过只分些迷叶吃罢了。再说,作官并不累,官多事少,想作事也没事可作。”
“请问,那死去的公使太太怎么能不吃迷叶呢,既是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要吃饭也行啊,不过是贵得很,肉,菜,全得买外国的。在迷林的时候,你非吃饭不可,那真花了我们主人不少的钱。公使太太是个怪女人,她要是吃迷叶,自有人供给她;吃饭,没人供给得起;她只好带着那八个小妖精去掘野草野菜吃。”“肉呢?”
“肉可没地方去找,除非有钱买外国的。在人们还一半吃饭,一半吃迷叶的时候——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们已把一切动物吃尽,飞的走的一概不留;现在你可看见过一个飞禽或走兽?”
我想了半天,确是没见过动物;“啊,白尾鹰,我见过!”“是的,只剩下它们了,因为它们的肉有毒,不然,也早绝种了。”
你们这群东西也快……我心里说。我不必往下问了。蚂蚁蜜蜂是有需要的,可是并没有经济问题。虽然它们没有问题,可是大家本能的操作,这比猫人强的多。猫人已无政治经济可言,可是还免不了纷争捣乱,我不知道哪位上帝造了这么群劣货,既没有蜂蚁那样的本能,又没有人类的智慧,造他们的上帝大概是有意开玩笑。有学校而没教育,有政客而没政治,有人而没人格,有脸而没羞耻,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
但是,无论怎说,我非看看那些要人不可了。我算是给猫人想不出高明主意来了,看他们的要人有方法没有吧。问题看着好似极简单:把迷叶平均的分一分,成为一种迷叶大家夫司基主义,也就行了。但这正是走入绝地的方法。他们必须往回走,禁止迷叶,恢复农工,然后才能避免同归于尽。但是,谁能担得起这个重任?他们非由蚊虫苍蝇的生活法改为人的不可——这一跳要费多大力气,要有多大的毅力与决心!我几乎与小蝎一样的悲观了。
大蝎回来了。他比在迷林的时候瘦了许多,可是更显着阴险狡诈。对他,我是毫不客气的,见面就问:“为什么请客呢?”
“没事,没事,大家谈一谈。”
这一定是有事,我看出来。我要问他的问题很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这样的讨厌他,见了他我得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了。
客人继续的来了。这些人是我向来没看见过的。他们和普通的猫人一点也不同了。一见着我,全说:老朋友,老朋友。我不客气的声明,我是从地球上来的,这自然是表示“老朋友”的不适当;可是他们似乎把言语中的苦味当作甜的,依然是:老朋友,老朋友。
来了十几位客人。我的运气不错,他们全是政客。
十几位中,据我的观察,可以分为三派:第一派是大蝎派,把“老朋友”说得极自然,可是稍微带着点不得不这么说的神气;这派都是年纪大些的,我想起小蝎所说的老狐狸。第二派的人年岁小一些,对外国人特别亲热有礼貌,脸上老是笑着,而笑得那么空洞,一看便看出他们的骄傲全在刚学会了老狐狸的一些坏招数,而还没能成精作怪。第三派的岁数最小,把“老朋友”说得极不自然,好象还有点羞涩的样子。大蝎特别的介绍这第三派:“这几位老朋友是刚从那边过来的。”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不好意思细问。过了一会儿,我醒悟过来,所谓“那边”者是学校,这几位必定是刚入政界的新手。我倒要看看这几位刚由那边来的怎样和这些老狐狸打交待。
赴宴,这是,对我头一遭。客人到齐,先吃迷叶,这是我预想得到的。迷叶吃过,我预备好看新花样了。果然来了。大蝎发了话:“为欢迎新由那边过来的朋友,今天须由他们点选妓女。”
刚从那边过来的几位,又是笑,又是挤眼,又是羞涩,又是骄傲,都嘟囔着大家夫司基,大家夫司基。我的心好似我的爱人要死那么痛。这就是他们的大家夫司基!在那边的时候是一嘴的新主张与夫司基,刚到,刚到这边便大家夫司基妓女!完了,什么也不说了,我只好看着吧!
妓女到了,大家重新又吃迷叶。吃过迷叶,青年的政客脸上在灰毛下都透过来一些粉红色,偷眼看着大蝎。大蝎笑了。“诸位随便吧,”他说,“请,随便,不客气。”他们携着妓女的手都走到下层去,不用说,大蝎已经给他们预备好行乐的地方。
他们下去,大蝎向老年中年的政客笑了笑。他说:“好了,他们不在眼前,我们该谈正经事了。”
我算是猜对了,请客一定是有事。
“诸位都已经听说了?”大蝎问。
老年的人没有任何表示,眼睛好象省察着自己的内心。中年的有一位刚要点头,一看别人,赶快改为扬头看天。我哈哈的笑起来。
大家更严重了,可是严重的笑起来,意思是陪着我笑——我是外国人。
待了好久,到底还是一位中年的说:“听见了一点,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是否可靠。”
“可靠!我的兵已败下来了!”大蝎确是显着关切,或者因为是他自己的兵败下来了。
大家又不出声了。呆了许久,大家连出气都缓着劲,好象唯恐伤了鼻须。
“诸位,还是点几个妓女陪陪吧?”大蝎提议。大家全活过来了:“好的,好的!没女人没良策,请!”又来了一群妓女,大家非常的快活。
太阳快落了,谁也始终没提一个关于政治的事。
“谢谢,谢谢,明天再会!”大家全携着妓女走去。
那几位青年也由下面爬上来,脸色已不微红,而稍带着灰绿。他们连声“谢谢”也没说,只嘟囔着大家夫司基。
我想:他们必是发生了内战,大蝎的兵败了,请求大家帮忙,而他们不愿管。假如我猜的不错,没人帮助大蝎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可是大蝎的神气很透着急切,我临走问了他一句:“你的兵怎么败下来了?”
“外国打进来了!”
二十三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街上已经连个鬼也没有了。可是墙上已写好了大白字:“彻底抵抗!”“救国便是救自己!”“打倒吞并夫司基!”……我的头晕得象个转欢了的黄牛!
在这活的死城里,我觉得空气非常的稀少,虽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外国打进来了!”还在我的耳中响着,好似报死的哀钟。为什么呢?不晓得。大蝎显然是吓昏了,不然他为什么不对我详细的说呢。可是,吓昏了还没忘记了应酬,还没忘记了召妓女,这便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至于那一群政客,外国打进来,而能高兴的玩妓女,对国事一字不提,更使我没法明白猫人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着的了。
我只好去找小蝎,他是唯一的明白人,虽然我不喜欢他那悲观的态度!可是,我能还怨他悲观吗,在看见这些政客以后?
太阳已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在余光里染红了半天。下面一线薄雾,映出地上的惨寂,更显出天上的光荣。微风吹着我的胸与背,连声犬吠也听不到,原始的世界大概也比这里热闹一些吧,虽然这是座大城!我的眼泪整串的往下流了。到了小蝎的住处。进到我的屋中,在黑影中坐着一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是谁,但是我看得出他不是小蝎,他的身量比小蝎高着许多。
“谁?”他高声的问了声。由他的声音我断定了,他不是个平常的猫人,平常的猫人就没有敢这样理直气壮的发问的。“我是地球上来的那个人。”我回答。
“噢,地球先生,坐下!”他的口气有点命令式的,可是爽直使人不至于难堪。
“你是谁?”我也不客气的问,坐在他的旁边。因为离他很近,我可以看出他不但身量高,而且是很宽。脸上的毛特别的长,似乎把耳鼻口等都遮住,只在这团毛中露着两个极亮的眼睛,象鸟巢里的两个发亮的卵。
“我是大鹰,”他说:“人们叫我大鹰,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大鹰?因为人们怕我,所以送给我这个名号。好人,在我们的国内,是可怕的,可恶的,因此——大鹰!”
我看了看天上,黑上来了,只有一片红云,象朵孤独的大花,恰好在大鹰的头上。我呆了,想不起问什么好,只看着那朵孤云,心中想着刚才那片光荣的晚霞。
“白天我不敢出来,所以我晚上来找小蝎。”他自动的说。“为什么白天不?”我似乎只听见那前半句,就这么重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除了小蝎,不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白天出来找不自在呢?我并不住在城里,我住在山上,昨天走了一夜,今天藏了一天,现在才到了城里。你有吃食没有?已经饿了一整天。”
“我只有迷叶。”
“不,饿死也好,迷叶是不能动的!”他说。
有骨气的猫人,这是在我经验中的第一位。我喊迷,想叫她设法。迷在家呢,但是不肯过来。
“不必了,她们女人也全怕我。饿一两天不算什么,死已在目前,还怕饿?”
“外国打进来了?”我想起这句话。
“是的,所以我来找小蝎。”他的眼更亮了。
“小蝎太悲观,太浪漫。”我本不应当这样批评我的好友,可是爽直可以掩过我的罪过。
“因他聪明,所以悲观。第二样,太什么?不懂你的意思。不论怎么着吧,设若我要找个与我一同死去的,我只能找他。悲观人是怕活着,不怕去死。我们的人民全很快乐的活着,饿成两张皮也还快乐,因为他们天生的不会悲观,或者说天生来的没有脑子。只有小蝎会悲观,所以他是第二个好人,假如我是第一个。”
“你也悲观?”我虽然以为他太骄傲,可是我不敢怀疑他的智慧。
“我?不!因为不悲观,所以大家怕我恨我;假如能和小蝎学,我还不至被赶入山里去。小蝎与我的差别只在这一点上。他厌恶这些没脑子没人格的人,可是不敢十分得罪他们。我不厌恶他们,而想把他们的脑子打明白过来,叫他们知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