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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川的父亲是出了名的忠义,在早年一次帮会火并中背上挨了十几斧头,硬用最后一口气帮老爷子抢出一条生路。
老爷子待陆云川从此亲如己出,无论吃的、穿的和森全是一样,而陆云川倒也比森懂事多了,并且承继了父亲的忠义,更学到了老爷子的精明。
这几年,老爷子也不必凡事都要亲自露面了,大小事务只要有陆云川,一切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可惜,他终究不是姓罗。看着陆云川越来越老沉干练犹如出自自己的模子,而森,怎么就不能有一分像自己?
陆云川陪着笑,安慰着老爷子,“他还年轻,不了解什么是中国,更不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您的苦心他也还不能理解。不过,年青人有点自己的主张也是好的,您让他混几年,吃了苦头,他自然就回来了。”
“否则,烧得了一间,烧不了全上海,就算烧了全上海,难保他不跑回巴黎去。”
老爷子不说话了,只有叹气。
陆云川却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为青红帮卖了十几年的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有他陆云川,哪有今天的青红帮?
森不愿意回来,对森和青红帮都应该是有益的。像森这种满腔正义、满腹理想的人是不适宜做帮会人物的,更不适宜领导青红帮。
这些话,陆云川自然藏在肚子里。不可否认的是,他与森有着深厚的感情,对森的选择,他有绝对的理由去支持。
看见森进来,陆云川立刻迎了过去。
“回来了。”
森有些紧张:“日本人来做什么?”
“不是第一次了,”陆云川叹了口气,“他们办了个什么协和会,想请老爷子出任主席。”
森几乎跳起来,“什么协和会,根本就是汉汗会。我爸答应了?”
陆云川摇头,“他在等你回来商量。”
“这还用商量吗?”森快步走进客厅。老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晓得回来?”
森顾不得理会父亲的恼怒,劈头就说:“做帮会也就算了,绝不能做汉奸!”
老爷子瞪了陆云川一眼,冷冷地说:“谁说做汉奸?”
陆云川低下头,不说话。老爷子又瞪着森,“在你眼里,你爹就坏到这份上了?”
森愧疚起来,虽然不赞成帮会的作风,其实在心里森是尊敬父亲的,他低下头,“我只是担心……”
老爷子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撇了撇嘴,“大惊小怪!有什么担心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能给几个小日本吓慌了神?他有枪、有炮,这里是法租界,他敢开进来吗?”
陆云川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他这样深沉个性的。
老爷子接着说:“口口声声三个月打下中国,一个上海不也打了三个月么?上海终究是有租界的,他敢进来么?”
森看着父亲,也没说话。他是了解父亲的,父亲说话大声且絮叨的时候,正表明了他心里是没有底。
父亲若拿定了主意,反而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于是,森望定了父亲,慢慢地、语气很重地说:“我们是中国人,绝不给日本人做事。”
老爷子抬起头,看着儿子。
他突然欣赏起儿子的决绝和果断,明白绝对是承袭了自己的作风而犹有过之,这时,他才在森身上看见了骨子里的自己,就连森当初毅然离家也变成他欣赏的性格的一部份。
于是,他的心定了下来,悬了许多天的烦躁突然消失,他有些讥笑自己,“到底老了,凡事都多了顾虑。”
他踱着步,对陆云川吩咐:“小心各个堂口,只要日本人的军队开不进来,就别想在青红帮的地盘捞到一分便宜。”
“那租界外的地方呢?”陆云川问。
老爷子犹豫着,下了狠心,“不要了,全撤回来。弟兄们跟着咱们是为了寻条活路,不能拿他们去碰日本人的枪口。”
陆云川点了点头。老爷子又看着森:“还有你,不许走出租界的范围去,那间公司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
森立刻想到君瑜,叫起来:“这怎么行?”
老爷子火气又上来了:“怎么不行?这年头,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么?”
“我绝不会因为怕日本人,就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森固执地坚持着。
“谁说我怕日本人?”老爷子火气更大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让他不能听见这个“怕”字。
陆云川立刻打圆场,“找人跟着少爷,应该不会有事的。”
森却几乎跳了起来,“你要我带着帮会打手去上班?”
老爷子铁青着脸,喝道:“不然你就哪也别想去。”
森还想辩驳,陆云川按住他的肩头,“就这样决定吧,我会让他们尽可能不影响到你。”
森无奈了。该诅咒的是这场战争,他不想父亲为他担忧,更不想被关在家里。
老爷子看森不说话了,才慢慢平下气来,“人由我来选。”
老爷子吩咐了晚饭,三个人一起吃饭。陆云川吃得很慢,神情有些沮丧。
森的一句话就给困扰了老爷子许多天的事做下了决断,同样的话,他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难道在老爷子心里,他陆云川说千句万句也不如森一句?
这想法使得陆云川不能不沮丧。
森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己心里正忐忑不安,一边吃饭,一边躲闪着老爷子锋利的目光。
他觉得父亲的目光带着种别样意味。果然,老爷子开口了,“听说,你在外面有个女人?”
森赶快将一口汤咽下去,郑重其事地说:“不是女人,是女朋友。”
“都不是一样。”老爷子不认为然。
“不一样,女人是贬意的。她是我的女朋友。”森强调着。
“哦?”老爷子审视着儿子:“要是认真的,就应该明正严顺地娶回来。这里是中国。,随随便便就和别人住在一起的女人,能是正经的吗?”
森立刻愤慨了,他是不许任何人玷污君瑜的,“我们不是随便的,是一定要结婚的,只是时间问题。”
老爷子放下筷子,不满意森的态度。“她是什么人?结婚?也要看她够不够资格做罗家的儿媳妇。”
森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我饱了,还有事,先走了。”他不想和父亲因为君瑜发生争执,是无益的。
老爷子沉着脸,“说你两句就走,真的是长大了,翅膀硬了?”
森头也不回出去了。陆云川放下碗,他也吃不下去了。森和老爷子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让陆云川觉得十分为难。
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找到那个女人,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上海。”
陆云川点了点头,却又摇头,“还是找个机会让森带她过来,见一见面,再决定吧?”
老爷子皱了皱眉:“有这种必要吗?”
陆云川极慎重地说:“以森的性格,这样打发那女人走,他是会反感的,他对帮会本来已经很敏感了。”
老爷子也不得不犹豫了,在儿子的事情上,他就缺少决断。
森躺在床上,很久不说话。君瑜趴在桌子上写她的小说。
雅如和承孝要结婚了,但就这样结了,好像是不对的。君瑜把写好的纸揉做一团,丢在地上。森坐起来,“君瑜,结婚吧?”
“结婚?”君瑜心不在焉,“快了,只是好像有点问题。”
森未料到君瑜这么爽快,“什么问题?”
君瑜皱着眉,“雅如怀了孕,就算承孝要娶她,只怕也是有阻碍的。”
森泄了气,“我不是说雅如,是说我们。”
“啊?”君瑜终于抬起头来,“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
森下定了决心,把君瑜拉到面前,“结婚,会更好。有名有份在一起,不用看房东太太脸色了。”
“房东太太给你脸色看么?”君瑜的口气好像毫不在乎。
“这是中国,”森尽量措词着,“长此下去,总是不好的。而且,我家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父亲是有些古板的。”
他的话音刚落,君瑜已欢快地跳了起来,“对啊,雅如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她和承孝的婚事,傅老太爷一定是不允的。”
她欢快地铺纸、执笔,将森抛到了脑后。
森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郁郁地靠在床上,慢慢睡去。听见他渐渐均匀的呼吸,君瑜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森,眼中噙着泪,却不哭出声。
窗外已是风雨大作,初夏的第一场雨已尽显了威力,万物都在天地间颤栗。
君瑜关紧了窗子,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昏黄的路灯映照的滂沱的雨线,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的思想有些迷糊,看见傅老太爷鄙夷的目光,伤心欲绝的雅如在暴雨中奔跑,承孝站在雨中,前面是自己爱的女人,后面是代表五千年封建思想的严父,追?还是不追?
雅如跑着,三寸金莲是跑不快的,摔倒了,远处,好像有狼在叫,那一闪一闪的红光是狼的眼睛。
但是,这里是上海,怎么会有狼?
君瑜更迷糊了,猛然清醒过来,那红光却还在玻璃窗外闪动,她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小楼下,黑暗中停着一辆汽车,车里有人,那闪动的红光是人手里燃烧的烟头。
她吁出口气,放下窗帘。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车停在这里?她也不想这么多了,靠着森躺下来,睡着了,依然看见傅老太爷严厉鄙夷的目光。
承孝到底追还是不追?承孝怎么变成了森?
她惊出一身冷汗,醒过来,雨原来早停了,森已经在打领带了。
听到身后有响动,森转过来,轻轻搂住她,“昨天我说的事,你再想想。”
君瑜点点头,“你要走了?”
森微微笑一笑,“再不去,会被开除的,那我就请不起你吃饭了。”
君瑜还是紧靠着他,“再抱我一会,我怕……”她说不出怕什么,身子却微微有点颤抖。
森的心又刺痛了,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这时,才看见桌上的纸没写几行字,却泪迹斑斑。
森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了。
君瑜靠在窗子上,每天早晨她都会在这里看着森离开,她发现,那辆汽车仍然停在对面不远处。
森走出来,上了黄包车,那辆车居然发动起来,远远跟在他身后。
她心里升出一阵莫名的恐慌,追下楼来,人和车却已走得不见了。
她冲到街对面的电话亭,一遍一遍拨着森的电话,森才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响得刺耳。
接起电话,君瑜听到森的声音,定了定神,“刚才有辆车跟着你,而且昨晚就一直在楼下。”
森皱了皱眉,立刻想到了日本人,紧张起来,却不想让君瑜察觉,“没事的,偶然罢了。”
“不是偶然,他们确是跟着你的。”君瑜仍不放心。
森笑一笑,“或许我以为你并不紧张我,故意吓你的。”
君瑜生气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森放下电话,发觉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真是日本人,他们想干什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森清醒过来,“谁?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陆云川,森吓了一跳,颇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云川关上门,在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昨天你走得太快,有样东西没交给你。”他从怀中掏出支精致小巧的手枪放在桌上,推到森面前。森愕然地瞪着他:“我要枪干什么?”
对森来说,枪是令他有些触目惊心的。
“现在是非常时候,”陆云川望定他的眼睛,“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留一支枪在身上。”
森镇定下来,握起手枪,金属的冰冷却使他胸中有股热血澎湃起来,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骨子里是有着父亲的血,天生对枪就有种莫名的情感。
陆云川舒了口气,“你身上带着它,我就放心了。”他本来还怕森不肯接受。
“昨天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人是谁?”森突然问。
“日军驻沪司令官,木村雄一。”
森皱了皱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昨晚有辆车一直在我楼下,今早也跟着我。”
“他们以后都会跟着你,”陆云川笑一笑,“老爷子派来保护你的。看来,你是很警觉了。”
森惭愧地笑了笑,没有君瑜,他并不曾发觉有人跟踪。不是日本人,倒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陆云川站起来,“好了,我走了。”他戴上礼帽,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件事,今晚带你女朋友回来吃饭。”
森有些意外,“是我爸的意思?”
“难得他肯让一步,见个面也好。”
“这……”森却为难了。
他记得有次和君瑜去吃饭,在街上看见几个地痞子,君瑜立刻现出极鄙夷厌恶的神情,又极小心地绕道走开。
看到这种神情,森再没有勇气将家世告诉君瑜。他乐于安享这种不结婚的现状,也是有自己的顾虑。
现在,又是保镖,又是枪,他已不知怎样解释,带君瑜回家,怎么介绍自己的父亲?
这个家连自己都觉得是个樊笼,君瑜只要去过一次,只怕永远也不肯钻进去。
见他不说话,陆云川有些着急了,“老爷子好不容易应承了这顿饭,要不去,以后只怕连我也帮不到你了。”
森感激地看看陆云川,可是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爸的脾气,我怕君瑜……”他叹了口气,实在不敢想象两人见面的结果。
“迟早要过这一关的,”陆云川拍拍森的肩头,“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能帮忙的,别忘了我是你大哥。”
森坐在办公桌前,翻来覆去地看一份合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远处街上传来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间杂着几声尖锐刺耳的枪声。
森走到窗口,看见人潮猛地向租界涌了过来,巡警吹着警哨,拼命阻拦着人群,人群拼命往里涌着,和巡警厮打起来,哭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一队日本宪兵抬着枪冲过来,人群更加混乱,互相践踏着奔跑,又是几声枪响,人们疯了似的哭喊着,四散奔逃,巡警从人群中拖出两具尸体,拉到租界边缘,立刻有宪兵狞笑着拖走,留下两道红透了的血迹。
森被震撼了,他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再等,这个年代,那幢破旧的小楼保护不了他和君瑜,他要马上和君瑜结婚。
君瑜靠在楼角街边的电话亭,给森打电话。
她一边听着森说话,一边用后跟敲着石阶上被踩塌的缺口,手指绕着白色披肩的流苏,听了很久,只是坚决地回答两个字:“不去。”
森着急了,继续说,似乎是恳求,君瑜只顾着脚下石阶的缺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全没有看见旁边一辆车好像失去了控制,向电话亭冲过来。
途人四下惊呼闪避,君瑜却全然不觉。
车几乎冲上石阶,差点撞上君瑜的小腿了,才“吱”的一声停住,君瑜只厌恶地瞧了一眼,轻轻一转身,转过脸继续听电话。
穿制服的司机冲下来,嘴时叽哩咕噜不知讲着什么,围着车转了一圈,钻进车底。后座门一开,下来个穿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魁梧男人。
君瑜听着电话,盈盈地又转了个身,继续用脚跟踏着石阶,坚持着,“不去。”她似乎被森急迫无奈的语气逗乐了,笑起来,“不去,就是不去!”
她似乎觉得被人注视,抬起头,看见那金丝眼镜后闪着贪婪的贼光,旋了半个身子,避开那厌恶的目光,继续笑着说:“就不去,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去?”
森松了口气,“衣服?这好办,我早一点过来,带你去买。”
“不行!”君瑜微侧着头,娇嗔着:“我要你自己买了带过来,要是我不喜欢,就不去。”
“别闹了,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森抗议地叫起来。
君瑜任性地坚持着,“我不管,反正不喜欢我就不去。”她瞟眼看见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还在看她,敛住笑容,对话筒说了一句:“等你来了再说吧。”匆匆挂上电话,奔上楼去。
末了回头时,看见那男人仍旧看着她,他身后黑色的轿车上,插着支刺眼的太阳旗。
上部(三)
森的担心变成多余,君瑜并没有因为罗公馆的深墙大院、保镖如云而有一丝惊惶和不安,更没有去深究。
她不但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而且处处显出大度和雍容。
森想起君瑜的小说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雅如:
“她极厌恶仆人如云地尾随其后,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视,起码她无意的一个小举动也会引来父亲的教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不过,雅如是不懂反抗的,俨如井底之蛙,每天守望着四合院上方的天空。日子如斯地过去,没有什么快乐和不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她:“你应该出嫁了。”
她惶惶不安,偷偷瞥见那男人一眼,那样的陌生。她不敢相信,自己将一辈子跟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她惊恐,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从一扇忘了上锁的门洞里走了出来,连想都有没有想,就像出了笼的金丝雀,投到了茫茫尘世之中。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至少不是与那个男人厮守的命运……”
森从雅如身上,看见了君瑜的过去。但他不知道,君瑜有没有打算好要和他这个男人厮守一生。
刚踏上石阶,陆云川已迎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君瑜。
君瑜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淡青色丝缕的披肩,齐肩的黑发,没有着脂粉。
她挽着森的手,面上带着淡雅的微笑,轻轻的像一片云。
陆云川的目光在君瑜脸上停顿了一瞬,这一瞬间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永难磨灭了。然后,才对森笑一笑,“来了,老爷子正等着呢。”
罗老爷子穿著传统的中式长衫,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君瑜。森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僵硬,“沈君瑜,是作家,在报上发表过小说。”
老爷子淡淡的带着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