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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一溜烟消失在雨雾里,少男摔倒在泥水里,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终于失声痛哭,“罗世森,君瑜看错了你,我也看错了你。”
少男在君瑜的屋子里坐了一天,身上的衣服被体温烘干了,暮色低垂了,她也浑然不觉。
房东太太敲了敲门,进来,“侬是沈小姐的朋友,知不知道这房子沈小姐还住不住?”少男抬头看着她,她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侬要替沈小姐交租么?”
“她房租到了吗?”
“可不是么,前几天就到了。”房东太太叹了口气,“我想沈小姐是好人,侬从前从不拖租的,就多等几天啰,现在……”
少男截住她的话,怕听她说下去,“这两个月的房租我付,房子你给她留着。”她从口袋里掏钱,又拿笔写张纸条,“这是我的地址,她回来了麻烦交给她。”
她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又在纸上加了钱,“如果她回来,能不能麻烦你照地址通知我?”
房东太太看着钱,点了点头,走出去又回头,“侬也是好人,只是怕沈小姐是回不来了。”
少男最不想听见的话终于还是被她说出来了,恼怒地关上门,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喃喃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不过离开了上海几天,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桌上那张抹得平平的报纸,手指一行行从油墨字上滑过去,终于停下,停在最后一行字上:飘泊的浮萍终于靠了岸——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知道君瑜不会再回来了,从她走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来。
陆云川坐在窗子旁,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慢慢削着一只苹果,眼睛看着床上的君瑜。
她仍在昏迷中,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虽苍白,却很安详,柔和的灯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华丽的金黄色,犹如白玉般晶莹剔透。
他放下手中的苹果,擦了擦手,轻轻走过去,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丰润的面颊,柔软的嘴唇。他的手指微微有点颤抖,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低下头,吮吸了那柔嫩的唇,然后直起身,退回去,继续削苹果,继续欣赏着沉睡中的这个女人。他极满意自己的杰作,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个女人将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昏迷中的君瑜突然又开始喘息,挣扎,他没有动,知道又是噩梦作祟,然而,却听见她叫了一声:“森!”
陆云川的手一震,指尖被锋利的小刀划了道血口,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吮掉手指上的血,慢慢放下刀,走过去,看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轻轻地问。
君瑜两眼空洞地瞪着他,良久,才清醒过来,认出他来,“是你?”
陆云川微微一笑,“好点了吗?”
“这是什么地方?森呢?”她挣扎着想起来。陆云川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别动,你身上有伤。”他顿一顿,“他不在这里,这里是陆某的寒舍。”
“我怎么会在这里?”
“除了我,上海滩现在还有人敢收留沈小姐吗?”他不紧不慢地说。
君瑜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想起了罗老爷子的灵位,乌黑的枪口,还有森刀锋般的目光,她痛不欲生,“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倒认为无论怎样,沈小姐都不能死。”陆云川不疾不缓地说,“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更是日本人的阴谋,你要是真的死了,他随时都可能再遭他们的毒手。”
这句话果然有用,君瑜立刻紧张起来,全然忘记了那曾指向她的冰冷的枪口,她相信,森之所以这样绝情地对待自己,毕竟是出于误会。“他还好吗?”她忍不住问。
“你放心,他现在很好,”他缓缓踱了几步,“不过……”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君瑜的心立刻被揪紧了,对森的关切流露无遗。
陆云川眉头微微皱了皱,“眼下有一件让我最为担心的事,就是他认定了沈小姐是出卖老爷子的人,然而并非如此,那么那个奸细究竟是谁呢?”他顿一顿,盯着沈君瑜,“那个人在他身边,不找出来。他随时都可能再被出卖一次。”
“那该怎么办?”君瑜没了主张,“你劝劝他,你说的话他应该肯听的。”
“没用,现在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陆云川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罗世森了。”
君瑜的心又被刺痛了,“既然连他都认定是我出卖了他父亲,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陆云川轻轻替她拉了拉被角,“陆某平生阅人无数,像沈小姐这样超凡脱俗之人,又怎么会与木村之流为伍。”他叹了口气,“可惜他蒙此丧父之痛,竟会相信日本人的诡计。”
君瑜再克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失声痛哭起来。陆云川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哭吧,我知道你委屈,哭出来会好受点。”
君瑜像一个快溺毙的人好容易踩到一块陆地,满腹悲痛倾泻而出,她怎能想到,今天唯一相信她的竟会是陆云川。
夏季在绵绵细雨与酷热交替中过去,风中突然扬起了落叶,让人惊觉到秋已来临。
君瑜每天能做的事就是读报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机会看到森。
但她看到的再也不是从前的森了,刚毅、果断,更甚的是冷酷和无情,使他在上海滩众多的风云人物中脱颖而出,也使青红帮从上海滩星罗棋布的帮会中迅速崛起,他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翻云覆雨,叱咤风云。
然而君瑜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性情,她看到过他的痛苦,知道他不过是个受了伤的人。
她不能不原谅他,相信他眼中的泪是为了他们的爱情。她再也忍不住问陆云川,“我现在可以去见他了吗?”
陆云川面现难色,“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连我的话,他都一句听不进去。”他假意叹息,“前几天我试着提到你,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君瑜的心提了起来。
陆云川显出很难受的神情,“你和木村的事,木村张扬得全上海人人皆知,他是要面子的,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爱上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君瑜已经昏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陆云川还是守在她身边,“你没事吧?知道这样真不应该告诉你。”
君瑜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陆云川皱了皱眉,“医生说你怀孕了。”
君瑜震动了一下,看着他,“怀孕?”
“是的,而且有些贫血,所以才会晕倒。”
君瑜还是没有动,置疑地看着他,努力思索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起来。
陆云川不知她在想什么,安慰着,“这样也好,他至少不会对自己的骨肉太绝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君瑜的目光却更空洞,“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云川点了点头,站起来,“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他走了出去,脑子里却在寻思,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愈发对森深恶痛绝起来,然而森随时处于严密的防护中,丝毫没有机会下手。
夜色中的海,沉静得像入睡的孩子,只在呼吸间轻微起伏着。
浩瀚深邃的天空中一轮秋月,点点繁星映在波浪间,仿如洒落的一串串晶莹的珍珠,凄美绝伦。
君瑜踏着这片熟悉的海滩,一串串往事恍如隔世。
是宿命的安排?还是上天的捉弄?她的命运怎么与雅如惊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雅如在这里找到了幸福的彼岸,而她,她的岸在哪里?
“再也不写了。”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办法告诉陆云川,这个孩子不是森的,而是木村雄一。
这是她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实,她心里所有的支柱都倾斜了,崩塌了,她怎么能接受一个带给她终生耻辱的孩子。
她慢慢向着那倒映着灿烂星光的海的深处走去,冰冷的海水打湿了她的脚踝,慢慢淹上来,冰冷冷地往肌肤里一寸寸地浸,使她恐惧,又有些快乐,所有的痛苦都霍然一轻。
水淹过她的腹部,冷得让她陡然一颤,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看见木村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的后代将会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种。”她冷笑,这个“最优秀”的人种很快就会随着她烟消云散,她原来也能杀死一个日本人。
她继续往里走,耳边依稀听见森坚决地说:“你别死,我娶你。”
她没有回头,知道只是幻觉。森当然不会出现,也不会再说这句话。水涌到咽喉,呛了一口,海浪好像要将她推回去,又似要把她卷进来,她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这苍茫的人世。
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用力将她往上拖,她一惊,慌乱地挣扎起来。
“跟我上去,你不能死。”那人在耳边吼,声音似曾相识,但绝不是森。“放开我,让我死!”她拼命挣扎。
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奇,双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不管她怎么挣扎,拖着她向岸上走。
她挣扎着,狠狠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他颤抖了一下,却不松手,君瑜没有力气了,只能哭,“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不要替日本人生孩子!”
那人手陡然一松,她摔了下去,溅出一片水花,却又立刻被他再抱起来,这次是面对面,终于看清楚了,是张文强。
若不是少男,她几乎将他忘却了。在这种情形下猝然相见,更涌上一种莫名的羞耻。“放开我!”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连死也不肯放过我吗?”
强仍紧紧抱着她,深邃得像海一样的眸子也震颤了,看着她,突然迸出一句,“跟我上去,我不要你死,我爱你!”
君瑜瞪着他,全身力气忽然消失殆尽,软了下去。强似乎也被自己那一句惊愕住,慌张地避开她的目光,把她拖上了岸。
宵禁的警报又开始拉响,少男止不住心中的恐慌,丢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强本来早该回来了,她看着桌上凉透了的饭菜,抓了一块披巾,想出去找强。
这时,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她跑过去,拉开门,强一身湿淋淋地抱着浑身是水的君瑜进来。
“出了什么事?她是谁?”院子里光线很暗,少男看不清楚。
强不说话,快步穿过院子,进了屋。少男终于看清楚了,又惊又喜,“君瑜!是君瑜!你在哪里找到她?”
“她想跳海。”强把君瑜放在床上。
“你说什么?”少男的眼泪立刻出来了。
“先给她换件衣服,我去烧点热水。”他说着话,出去了。少男一把抱住君瑜,“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急死了,我以为……”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
君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断了线般滚落下来的眼泪,伸出手,眼泪啪哒啪哒地落在掌心里,喃喃地说:“你是第一个为我掉眼泪的人。”
少男心如刀割,紧紧抱着她,“那些臭男人,见鬼去吧!”她擦了擦眼泪,使劲笑一笑,“还有我呢,不是吗?有我呢。让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全死光了,还有我呢!”
君瑜任由她抱着,少男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来找我,下次再……”她发觉说错,立刻改口,“再不会有事了,再不会有事了。”
强抬着盆热水进来,“别只顾着说话,给她暖暖身子吧。”他放下水,垂着眼睛出去,一眼也不敢看君瑜。
少男把冻僵了的君瑜泡在热水里,抱着湿衣服出来,放在盆里,呆了一会,终于抱住强,抽泣起来。强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哭,自己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才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少男摇摇头,抹着腮边的泪水,“我只是高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进去看看她,我再帮她烧点水。”强拍拍她的头。
少男点点头,却一把拉住他,“你会不会有一天丢下我一个人?”
强不说话,半晌,才笑了笑,“我们干革命的,随时都准备好了牺牲。”
“牺牲不算,我是说你会不会不爱我了?”少男眼圈有点发红。
强避开她的目光,“你又瞎想什么,我饿了,还没吃饭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少男不放手。
“别闹了。”强板起脸,“进去看看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冻着。”
“怀孕?”少男立刻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心里只有君瑜了,更义愤填膺起来,“罗世森那个没良心的,就这样丢下她,连她的死活都不管了。”
“你小声点。”强压低声音向屋里望了望,“别在她面前提这事,等她好一点再说。”
“你刚才说她想跳海,是不是为了这个?”少男的眼圈又红了,“我明天就去找罗世森,他不管君瑜,总不能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管。”
“别乱来,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强心里刺刺地痛,想起君瑜的哭喊:“我不要替日本人生孩子!”他不知道怎么跟少男说。
“有吃的吗?”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喔,有,都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少男转身去厨房,又回过头,“你帮我把衣服洗了,还有,听着点动静,别让她再犯傻。”
她进了厨房,给强热饭菜,看着灶炉里明晃晃的火焰,想起刚才强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知道强不是喜欢将感情放在嘴边的人,若不是君瑜的不幸勾起她莫名的惆怅,这种话她本来是不会问出口的。
少男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除了革命,强心里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自己。
秋风越来越凉了,整个中国大地上的战争却如火如荼,日本人加紧了侵略和掠夺的脚步,烽烟席卷着破碎的山河。
上海的夜晚也愈来愈不平静,刺耳的枪声和尖锐的警报声时常划破喧嚷的繁华,不时有被枪毙的抗日份子的头颅挂在城门上。
强和少男却绝不停止工作,反而更加忙碌了,每天都有一批批印好的传单秘密地带回来,再由强通过秘密的渠道分发出去。
君瑜每天趴在桌子上,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报纸中搜索出有关前方作战的消息,剪下来,由强进行筛选和整理,再印成传单,将中国军队与日军顽强作战的战况散布到日占区的大街小巷里。
强说这样是可以激发国民的斗争意识的。君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她脑子里只记得街市里拥挤着的一群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票子、整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的浑沌沌的同胞,他们能因此而振奋,生出爱国情绪来吗?
不过,或许也真激励了其中几个,听说有一批赤手空拳的学生冲过了封锁线,投奔到抗日的战场上了。
连学生也掷笔从戎了,她才知道中国和日本进行的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不小心真的是会亡国的。对于腹中这隐隐感觉得到的生命,愈加地深恶痛绝。
少男也是从来不敢提及这件事的。她执意要去找罗世森,强阻止不了她,告诉她君瑜怀的是木村雄一的的孩子,少男惊呆了,再也不提找罗世森的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君瑜,只心里暗暗地跟自己赌气,诅咒老天上次怎么没能炸死那个王八蛋。
一天,少男从外面回来,闻到满屋子一种奇怪的药香,她警觉起来,钻进厨房,看见君瑜手上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汁,闭着眼睛,颤抖着手正想仰头喝下去。“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她惊叫一声,冲过去打翻她手中的碗,药汁洒了一地。
“我不会把它生下来!”君瑜几乎是歇斯底里,“我要杀了它!我要杀了它!……”她伸手去抓药罐,少男急了,一把抢过来,顾不得烫,冲出去摔在院子里,“你疯了,这些东西,会出人命的!”
君瑜看着满地流淌的药汁,眼泪慢慢流下来,“死了好,死了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少男再也忍不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就像时时插着把刀,“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她咬着牙,抓着君瑜的手,拖着她向外走,“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他,他要是真的爱你,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样对你,有什么话,大家面对面说清楚。”
“我不去,我不要见他。”君瑜只是挣扎,手死死抓着门框,“我不要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死也不要!”
少男拼命拖着她的手,“要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跟我走!”
强突然推门进来,看见眼前乱糟糟的一片,又急又怒:“你们在干什么?”
少男仍拖着君瑜,“你来的正好,帮我带她去见罗世森,无论如何也要他有个说法。”
“都别闹了,”强的口气严肃而又急促,“我们里面出了叛徒,现在必须马上转移。”
“转移?”少男怔怔地松了手,“现在?”
“你马上去通知三号和五号,叫他们立刻转移。你跟他们一起走,不要再回来了,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在九号会合。”
少男紧张起来,从强严肃的表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看了一眼君瑜,“那你帮我照顾她。”
“放心吧,你先去,一路小心。”
少男围上披肩,拿了自己的手袋,走出门,突然觉得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转身叫了一声:“强。”
强看着她,她奔回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你照顾自己,我等你。”
强的心抽动了一下,看着她远去,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君瑜,“我们要快一点,这里已经暴露了,敌人很快就会来的。
君瑜擦干眼泪,帮着强把整撂的文件和还未散发出去的传单抱出来,放在火盆里烧。
强四下搜索,不放过一张纸片,从抽屉里倒出一堆书稿,翻了翻,竟是少男从君瑜的住所拿回来的《岸》的手稿。他回头看着君瑜,“这些,还要吗?”
君瑜怔了怔,突然劈手夺过来,往火盆里扔,“不要了,再也不写了。”扔得太重,居然把火打熄了。她抓起火柴,颤抖的手却怎么也划不着,划断了三根火柴。
强把火柴接过去,划燃了,却看见她无声地抽噎着,眼泪落在书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