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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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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

“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七〕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

“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

“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八〕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所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

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

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

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

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

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

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

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

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

“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嗯。”

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

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

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

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

“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

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九〕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

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

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

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逸势抬起头来,问道:

“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阇梨吗?”

“给凤鸣。”

“给凤鸣?”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阇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阇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阇梨?”

“没错。”

“为什么呢?”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阇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第二十七章 胡术

〔一〕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快、华丽起来。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

“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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