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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盛夏,在一场大雨过后终是收了梢。
六月中旬的时候,离着立秋尚有数日,许氏便命人将库房开了,搬出了秋凉时要用的一应事物,传令各房派人来领。
李氏的身子如今已然渐好,便自告奋勇地从陈滢手中接过了这差事,带着花在圃家的并罗妈妈等人,将鸣风阁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了一通,又从箱笼里寻出些精致的摆设,叫人一一搁在红香坞里,只道“小姑娘家家的,可不兴那样寒素”。
陈滢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来,由得李氏高兴,随她摆弄。
兴济伯府的两宗案子,到现在还是没什么进展,陈滢派人去问了裴恕几回,得到的答复却不尽如人意,无论是木雕还是小臻,皆无下文。
好在陈滢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这一日,陈滢晨练完毕,因见那阶前落了好些海棠树的叶子,便想着她的书房也好久没整理了,趁着今日天清气朗,阳光也怡人,正好可以把她平素不太用的东西收一收,也免得天冷了活动不开手脚。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便立时行动起来,也没去叫寻真她们帮忙,亲自动手翻箱倒柜,在一堆箱笼里忙活开了。
说起来,那红香坞也只有精舍三间,其中明间儿待客,西次间是书房,而东次间便用来堆放杂物。一些暂时不用、又或者是稍后要处理掉的东西,便都收在里头,平素那门也是关着的。
陈滢今日的主战场,就在东次间。
这东次间的东西堆放得有些杂乱,但其实却是乱中有序,只是,这个“序”存在于陈滢的脑中,而外人瞧来,却是毫无章法可言。
她先将装着旧物的箱子打开,挑出了往后不会再用的护腕、护膝与沙袋等物,又把装着她前年用的弓与箭的箱子也给整理了一番。
第108章 赝胜之物()
整理东西是个很耗时的活计,陈滢手中忙个不停,脑子里则思索着两宗案子,倒也没觉得枯燥。
就在她将其中一只木箱阖拢的时候,眼尾余光偶然晃过屋角某处,忽地心头一跳。
这房间里的东西,仿佛有哪里与往常不同。
她凝下心神,细细地打量了好几圈,才终于被她发现,放在角落里的那只大木匣,匣盖儿的开口处朝着大门。
陈滢的嘴角,慢慢地弯到了惯常的那个角度。
这只木匣,被外人移动过了。
这倒并非她的记忆力有多好,而是她有着很固定的习惯,即所有箱、笼、匣、盒的开口处,一定是朝着正北方向的,也就是侧对着门的位置。
这个习惯,除了寻真、知实二人外,再无第四人知晓,就连李氏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而如今,那只木匣的开口处正对着大门,这就表明,有第四个人碰过这只木匣。
不由自主地,陈滢想起了前几日的大扫除。
数日前,李氏曾叫人来红香坞添过摆设,会不会便是在那个时候,有人偷偷进了东次间儿?
之所以用了“偷偷”二字,是因为这个房间并不在添摆设的范畴之内。
陈滢的眼睛微微一眯。
此人偷进杂物间,摆弄她放旧物的匣子,用意何在?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陈滢走上前去,将那匣子打开观瞧。
这只木匣是专门用来收藏她写过的字纸的。
陈滢每天都要写大字,那写过的字纸便由知实统一收拢起来,通常一两个月销毁一次。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规矩,闺阁笔墨不得外泄,否则于名声有碍。
名声这个东西,还真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柄利刃。
陈滢很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些,暂且搁下木匣,去外头将知实唤过来,吩咐她:“你查一查这字纸积了多少张了。”
知实粗通文墨,做事又细心,平素都是计着数儿来销毁字纸的。此刻听得陈滢所言,她便自袖笼里取出自己缝的一本小册子来,翻开来瞧了瞧,便回道:“回姑娘的话,到今儿为止,字纸积了十二张。”
陈滢点点头,将匣中字纸数了一回,居然合得上。
这就奇了。
她摸着下巴忖度片刻,干脆便将字纸全都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地详查,旋即那眉心便越发地蹙紧了些。
没有替换的痕迹,也没有被人改写的迹象。
原本她还想着,翻动字纸的人可能是要从中拣出一张来,拿到外面去坏她的名声,又或者是改动字意,再叫人当场撞破,说她写些大不敬或是大逆不道的内容。
可是,事情却并没往她预期的方向走。
陈滢可以肯定匣子被外人动过,但是,这人动的手脚在哪里,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将空匣子举高了些,细细端详。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只木匣,刷了朱漆,素面儿褪光,上头也没描花样,箱子里头衬着大红的丝绒。
陈滢将匣子倒转过来,正待细察,蓦地那丝绒往两旁一散,里头竟掉出个东西来。
陈滢微微一惊。
知实此时也瞧见了,不由凝目看去,随后她的脸“刷”地就白了。
那掉出来的东西,竟是个黄草纸剪的纸人儿,上头还拿朱砂描着鲜红的符纹!
“姑娘!”知实的声儿都变了,拾起纸人看了看,面色越发地苍白,甚至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在纸人的另一面,歪歪扭扭地拿朱砂写着字,知实只扫了一眼,便瞧出这写的是生辰八字。
魇胜之术!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陈滢的神情倒是很平常。
这伎俩她前世也见识过,确实是栽赃陷害的好东西。
她从知实手中拿过纸人看了两眼,面上便又露出了古怪的笑。
那纸人儿上写着的八字,整个国公府里,也就只有一个陈漌挨得上。
知实白着脸起身走到门边,往外头张了张。
门外只站着两个小丫鬟,此时正脑袋挨着脑袋说话儿,根本就没注意到房中的情形。
知实长舒了口气,返身将门掩牢,复又回到陈滢身边蹲下了,轻声地问:“姑娘,该怎么处置这东西?”
此物乃是大忌。
以许老夫人治家的手腕,一旦被她发现陈滢的房间里藏着这种东西,定不会轻饶。
陈滢没说话,只拿两根手指头拈着那纸人儿,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仿若没听见知实的问话。
知实以为她是惊住了,心头虽急,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便又轻声提议:“姑娘,婢子去请罗妈妈过来可好?”
罗妈妈是李氏从娘家带来的,不与这府里的任何一头沾边儿,且她也是有年纪的老妈妈了,见多识广,说不得她老人家就能想出法子处置这事儿。
这话传入陈滢耳畔,可她却还是没说话,唯缓缓转首,望向房间的一角,似是出神。
知实素来晓得她的脾气,知道她这是在想事情,便捺下心中焦虑,不去扰她,挑帘走去了外头。
那两个小丫头正说得到热闹处,捂着嘴咕咕直笑,并没发现知实出来了。
知实见状,当下便沉下了脸,喝道:“吵什么吵?还不快给我闭紧了嘴老实站着?”
那两个小丫头冷不防见她来了,又疾言厉色地说了这番话,俱皆唬了一跳,忙忙地分开了。
知实寒着脸,将手向前一指,冷声道:“有那打牙撂嘴儿的空儿,还不去两头儿守着?但凡叫一个人闯进来,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她素来脾气温和,极少发这样大的火,两个小丫头见她气得脸都变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一个朝南、一个朝东,跑去院门处守着,再也不敢偷懒了。
红香坞有两道门,一道通往正房,一道直通院子,知实这是怕有人闯进来,先叫人看紧门户。
见那两个小丫头各司其职,知实这才放了心,挑帘回屋时,却见陈滢已然站了起来,那纸人儿也已不知去向。
见此情形,知实忍不住问:“姑娘,您这是……”
“去叫寻真过来。”陈滢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声儿。
见她面上半点不露,知实情知她不会说什么,暗自叹了口气,便去外头将寻真叫了过来。
第109章 平均寿命()
寻真并不知出了何事,进屋后便笑嘻嘻地向陈滢请安,又问:“姑娘叫婢子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婢子做?”
“确实是有事儿叫你做。”陈滢安静地道。
此时的她,面上已经没了方才那种古怪的笑,而是一脸的平淡,道:“知实留下看家,寻真便随我去明远堂吧。”
寻真点头应是,知实却是面色大变,忍不住道:“姑娘,您要去找老太太?”
陈滢一脸坦然,颔首道:“我要跟祖母说几句话。”
知实闻言,立时便明白陈滢要做什么,不由心下大急,虽明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却还是低声苦劝道:“姑娘,这么早就惊动了老太太,万一有个分说不清的,姑娘是要落下不是的。”
说到这里,她将语声压低了些,道:“反正这事儿我们先知道了,姑娘不如略等几日,看看外头的情形再做打算。”
“为什么要等?”陈滢反问了一句,平静如水的脸上,陡地涌起了一丝厌恶:“别人来算计我,我再反算计回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她摇摇头,面上的厌恶消失了,唇边的笑意像是有些苍凉,再度摇了摇头:“我不想这样做。”
说出这话时,那种安静如水的气息,重又拢在了她的身上。
知实见状,张口还要再劝,却不防陈滢陡然转眸看向了她。
这一刻,在那双干净的眼眸中,似是凝着有形的什么东西,知实的视线甫一与之接触,不知何故,那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知实,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平均寿命是多少岁?”陈滢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知实怔了怔,便一脸茫然地摇头:“婢子……不知道。”
事实上,她甚至根本都没弄明白陈滢在说什么。
陈滢也不管她懂还是没懂,只轻轻抬手,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十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人们的平均寿数,也就只有这么多。”
说话之间,她将视线转向窗外。
窗扇半掩,一枝叶影探上窗纱,描画出纤细的影子。
“我很快就要十四岁了。如果按照平均寿数算的话,我剩下来能活的年月,也就只有十六年。”陈滢的语声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语罢,唇边便漾起了一个浅笑。
“你知道么,知实,我其实……很害怕。”她说道,视线追随着窗纱上摇摆的叶影,神情怅惘:“我怕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来不及做完我想要做的事,就这样一事无成地离开,等到我闭眼的时候,我……”
“姑娘您快别这么说!”知实飞快地打断了她,一时间急得汗都快下来了。
陈滢的话她只听懂了后面一半儿,而只听这后一半儿,便十分不吉。
她越想便越是害怕,说完了话便忙忙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合什喃喃祷告:“佛祖保佑、观音菩萨在上,姑娘还小,方才的话您就当没听见。请您保佑姑娘长命百岁、一世安康。”
见她一脸惶然,面孔也急得煞白,陈滢知道,她的话怕是吓着这个忠心的丫鬟了,便抛开这个话题,转回了此刻:“总而言之,知实,我希望你明白,人生而有涯,时间虽然无限,生命却是有限的。我不想把时间与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争斗中。”
她伸手指向窗前树影,嘴角含笑:“你们瞧瞧,这树不美么?”又回手指向四周:“这些我喜欢的事物,不值得我花费时间去做么?”说着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还有我自己,正当青春年少,正走在人生最美好的路上。”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的笑渐渐加深,干净的眼瞳中似盛着清泉,溢出欢喜与赞叹:“生而为人,是上苍的眷顾、更是造物的恩赐,这是何其美好的一件事?我再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光阴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一点也不想。”
就如同前世那样,在毫无意义的争斗中,走完一生。
陈滢在心中接了一句。
那样的人生,她不再想来第二回。
这一番话,知实终于听懂了。就连一旁并不知情的寻真,也从陈滢的话语中,或者说是从陈滢说话时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些什么。
“婢子懂姑娘的意思了。”知实说道,语声压得极低,垂下了头:“姑娘恕罪,婢子只想着要出口气,却忘了姑娘平素的秉性。”说着便伏地要跪。
陈滢忙上前拉住她,温言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古怪了。”
一个打算和整个时代过不去的人,岂止古怪,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陈滢自嘲地扯开嘴角。
可是,不自量力、人微言轻,这都不是容许错误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明知它腐朽、明知它残酷,却自欺欺人地当作没看见,以“生存”为借口不去做任何改变,这难道就是正确的么?
陈滢并不这样认为。
诚然,她同样也不认为那些顺应时代的人有什么不对。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做出的选择就会不一样,这其间并无对错高低之分。
而现在的陈滢只想要直面本心,想要走一条此前没有勇气去走的路。
如此而已。
“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见知实仍旧满面忧色,陈滢安慰她道。
“婢子会牢牢守着鸣风阁的。”知实立时回道。
陈滢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她不欲告诉李氏,而知实显然听懂了她的话。
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寻真,此刻便看看陈滢,又看看知实,轻声地道:“姑娘既要去见老太太,要不要换身儿衣裳再去?”
她知道陈滢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有点担心起来,怕她形容不够完美,讨不到许老夫人的欢心。
陈滢闻言,照例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不必了。”。。
她今天穿的也是新裁的夏衫,发上还插戴着几朵珠花,虽不华丽,但见个长辈却是足够的了。
听了她的话,寻真与知实对视一眼,便双双上前,一个替陈滢掸去衣裙上的浮灰,另一个则替她整理发髻。
陈滢这才发觉,因她一直在整理东西,身上着实蹭了好些灰,倒还真需要清理一番。
第110章 请去田庄()
不一时收拾妥当,陈滢又叮嘱了知实两句,便带着寻真去了明远堂。
因今日并非一旬一次的定省之日,陈滢来到明远堂的时候,便见那两扇玄漆院门儿虚掩着,门边立着两个穿着翠绿夏布衫儿的小丫头,一个依着门框子打盹儿,另一个眼睛虽睁着,却也是哈欠连天。。。
天气炎热,这种半下午的时候最容易犯困,小丫头们到底年纪小,熬不住。
陈滢只带了寻真一个前来,因此便由她上前说明来意,那两个小丫头见来的是陈滢,其中一个立时飞跑着进去通传,数息后,便见明远堂的大丫鬟芙蓉含笑迎了出来,当先给陈滢行礼道:“三姑娘来了,快些请进。”态度十分殷勤。
若换作以往,陈滢过来之前还得先打个招呼才行。不过,如今的陈三姑娘已然是国公府最受宠的姑娘,就连陈漌也多有不及,这些下人们最有眼色,自然那态度就跟着变了。
陈滢与芙蓉寒暄两句,便由她引进了院中,芙蓉便笑道:“三姑娘来得真是巧,大夫人并二夫人都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儿呢。”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道:“还真是巧。”
原来许氏与沈氏都在。
这般看来,今日之事,怕又是有的一场缠磨。
她倒是不惧的,只是觉得费神。
进屋之后,许氏与沈氏果然皆在,却是没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许老夫人身前,许氏的手上拿着一页纸,似是正在与许老夫人品评着什么,陈滢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向三位长辈见礼过后,许老夫人破天荒地跟陈滢开了句玩笑,:“三丫头今日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莫不是又想出门儿?”
纵然国公爷给了陈滢出门不必上报的便利,但以许氏的手段,她自是有本事把事情捅到许老夫人跟前来。
陈滢最近两次出门时,都会在垂花门那里多耽搁些时候,那看门的婆子总是先往明远堂递了消息,再给予放行。陈滢对此心知肚明,只不点破罢了。
只消不干扰她做正事,多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见许老夫人似是心情甚好,陈滢便屈了屈身,说道:“孙女不是要外出,而是要与祖母说件事。”顿了顿,又补充道:“单独说。”
“哟,三丫头这一来就要赶人走哪!”许老夫人尚未开口,沈氏头一个就忍不住了,挑着眉头,将那那一嘟噜一嘟噜的酸话往外扔:“啧啧啧,到底是得了御赐的金牌,家里的长辈们显见得就不被咱们三姑娘瞧在眼里了,开口就叫人走,连句多话都不肯说,倒多嫌着我们似的。”
口中说着这些,她便去作势拉一旁的许氏,一面继续调三窝四:“大嫂嫂,我瞧着咱们还是快走吧,没的扰了三姑娘办正事儿,万一叫陛下怪罪下来,我们这两颗脑袋也不够……”
“好了,你也少说两句。”许老夫人出声打断了她,脸色也跟着淡了下去:“这青天白日的,你满嘴里胡嚼些什么?”
沈氏这才发觉失言,之前那话竟是在咒自己呢,忙不迭假模假样地朝嘴上轻轻打了一下,讪讪道:“我叫你这张嘴乱说。”说罢又往前凑了两步,赔罪道:“老太太恕罪,媳妇一时说顺了嘴,并没别的意思。”
许老夫人素来知道她的脾性,就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主儿,因此看也不看她,只望着陈滢和声道:“你且说便是,这屋里都是你的长辈,听听也没什么。”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扫了一下旁边的许氏,目中隐有深意。
陈滢瞥眼瞧见,立时心下了然。
虽然许氏只字不语,面上的神情也始终都很温婉,但陈滢却知道,许氏很介意自己,或者不如说,是很介意二房。
因了陈漌挨罚之事,许老夫人与长房已存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