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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我不是薛莹,我不是……”
她的眼底忽然弥漫起浅浅的水光:“可是,明途师父,我都快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办?在这个世界,谁能帮我想起来呢?”
……………………
两年后。
景康二十四年初冬,薛莹被急召回安京城。
来宣读圣旨的是皇上的亲信高公公,负责护卫她的是禁卫军,所以到了安京城之后她没有回建安侯府或者绥王府,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圣旨只说让她回安京城,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信息,所以薛莹对于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进宫之后周围紧张的氛围更是让她不由绷紧了头皮,尤其是进了寿宁宫、见到皇上之后。
“舜柔拜见皇上,吾皇万岁。”她有些忐忑地行礼。
皇上坐在次位上,神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太后要见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有什么数?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是薛莹已经来不及多问了——她也不敢多问,匆匆跟着一个老嬷嬷进了太后的寝宫。
寝宫内点着让人舒心的熏香,但是却依然掩盖不住那一股死气,周围的人也是屏气凝神神色悲切,让人不难猜出是什么状况。
薛莹心一沉,过去跪拜:“舜柔拜见皇祖母,拜见皇后娘娘。”
太后半躺在床上跟皇后聊天,居然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听见薛莹的声音之后微微侧耳:“舜柔?舜柔是谁呀?这声音真好听。”
皇后柔声道:“太后,舜柔是三弟的女儿呀。”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乖孩子,快起来,过来给皇祖母看看。”太后对她招了招手,在薛莹靠近之后更是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嗯,长成大姑娘了,真好看!”
皇后抿嘴微笑:“是啊,看起来长高了不少呢。”
薛莹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只不过是两年天见过一面,太后和皇后娘娘居然记得她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皇后只是说客气话,虽然她确实长高了不少……
“你们都下去,让皇后和舜柔陪着我就行了。”太后如今连“哀家”都不用了,说话十分豪爽。将人轰走之后,她拉过皇后的手放在薛莹手背上,“我死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皇后的眼眶瞬间红了:“太后……”
“不用说那些吉利话安慰我,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太后摆手,“母后说我那没心没肺的性子,肯定能活成一个讨人嫌的老太婆,可是先皇那一场任性让我的孩子兄弟相争、无数人血流成河,也让我一夜白了头发……所以我恐怕是不能如她所愿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跞儿。我既担心他遭受打击后会一蹶不振,又担心他还未死心、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们兄弟两个不可以再斗下去了,不然遭殃的是整个大固的百姓啊!”
“我知道……”皇后强忍着泪水,“皇上是长兄,他会看着三弟也会护着三弟的,您放心。”
“可他毕竟是皇上,身为帝王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有些事他控制不住。作为我儿子,我相信他的善良,但是作为皇上……”太后摇头,“他必须够狠心。”
皇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谢谢太后体谅,这些年,皇上也受了很多苦。”
“我知道,我知道。”太后喃喃,“他表面上不说,心里却在怨我偏心呢。为了跞儿,我把他心爱的女人都抢走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秘密()
两个女人在聊掏心窝子的话,薛莹却更加糊涂了。尤其是太说说她为了绥王把皇上的女人都抢走了,那是什么意思?
太后好不容易才从悲切中回神:“以后你也不要在皇上面前替跞儿说好话了,皇上心里不痛快,会把气撒你身上的。为了我、为了跞儿和皇上,你这些年做的够多了,也受了很多委屈。谢谢你。”
皇后哭得更加厉害了,那委屈的样子让薛莹都不由跟着一起掉眼泪。
“但是,这个孩子是皇上赐给跞儿的,她又是嘉俊的亲生女儿,想必皇上对她留几分情面,所以我求你以后照顾好她。不管怎么说,让跞儿有个后人继承香火,我才能放心。”
皇后咽泪,强笑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会的,我保证。”
在薛莹的印象中,皇后一直都是如水般柔和温婉的样子,可是如今这么一笑,竟然有几分俏皮之意,让她隐隐看到了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她想起,皇后是先皇赐婚给皇上的,可先皇在位的时候,先太皇太后才是真正的掌权者。换言之,皇后其实是先太皇太后给皇上找的妻子吧。
先太皇太后,江离,死后被封武仁皇后。她在垂帘听政期间强力推行新政,提升女子地位,所以她给孩子和孙子们选妻子的时候并不拘于出身,而是更看重性格和品质。太后和皇后当年都是朝气蓬勃、善良大气的女子,所以得了她的喜爱。
可惜江离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她不知道,她替儿子和孙子们选的女人再好,都比不上他们自己喜欢的那个。
太后看向薛莹,眼眸中那由岁月淬炼而成的智慧让她不由心底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说这些吗?”
薛莹摇头。
“因为我希望你日后做选择的时候能想起我们今天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他身不由己的苦衷,你是跞儿的女儿,听过他的那些事的时候一定为他伤心过吧?可是今天听完我们的这些话之后呢?是不是觉得不管是我、皇后,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都有他的可怜之处?”
薛莹点头。佛祖说:众生皆苦。她之前也是那么认为的,可今天她再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江离很可怜,她奋斗一生想要提升女子的地位,推行的新制却在她死后逐渐崩塌;先皇很可怜,身为皇帝却一生沦为自己母亲的傀儡;绥王很可怜,因为自己父亲的任性和愤怒从高位跌落尘埃;太后很可怜,眼看自己的儿子为了争夺皇位倒戈相向;皇上很可怜,他虽然在父亲的帮助下登上皇位,但却眼看着母亲痛苦而无能为力,母子间相互煎熬折磨二十多年。
这些都是坐在权力顶端的人,可那又如何,命运仍然不会对他们仁慈。
“所以,做选择的时候不能看谁可怜,更不能因为同情而影响自己的决断,越是重要的选择越要注意这一点。”
“可是,我能做什么选择?”薛莹不明白。
太后叹气,沉声道:“母后在世时,一直将跞儿,也就是你的父亲绥王视为皇位的继承人。她对此太过笃定,从未想过另外的可能,所以越过先皇将一个能影响大固江山的秘密交给了跞儿,并且让跞儿起誓,这个秘密只能传给他的继承人,也就是下一任皇帝知道。可如今登上皇位的是勉儿,跞儿又一只没有子嗣,所以,秘密就始终只有勉儿一个人知道。”
薛莹的脸色刷一下白了。
总算说通了!
皇上将她过继给绥王,是为了让她继承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太过重要,不管交给谁皇上都不放心。而她是他最信任的重臣薛骐的女儿,却又孤立无援,连亲爹都不喜欢自己,所以她成了最好的人选。
当时皇上正为这件事而苦恼,想找一个容易控制、信得过并且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人去获取“秘密”;而薛骐则是不想要这个女儿,却又需要控制她继续去感孝寺求平安符,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想出来将她过继给绥王的主意。
不愧是两个聪明人,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吗?
“绥王不会告诉我的对不对?我是皇上赐给他的,他不会相信我的!”薛莹有些惊慌失措。
太后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象:“只有皇上能让你入皇家族谱,只有皇上能让你成为跞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没得选。”
“那我该怎么做?”她喃喃。如果她真的继承了绥王的秘密,是继续守下去,还是将秘密转告给皇上?
如果要守下去,她凭什么与皇权抗衡?如果转身就将秘密卖给皇上,她又如何对得起绥王的信任?况且,那毕竟是一个能影响江山稳固的秘密,如果交到她手上,岂不是意味着她的选择将影响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那是你的选择,孩子。”太后以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人能帮你做决定。”
薛莹这下是真的欲哭无泪的。
她刚刚还觉得这些人可怜,可他们再可怜也是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权势者。他们都在想法设法地利用她,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自保。
太后和皇后恐怕是唯一对她心怀怜悯的人,所以太后才会在临终前嘱咐皇后以后好好照顾她。可皇后在这种事面前都自身难保,又谈何照顾好她呢?
太后说了那么多话,脸上的光终于渐渐暗淡,重新弥漫上沉沉死气。“好了,你们出去吧,让皇上进来。”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薛莹的脑袋一片混沌,抬眼望去周围压抑肃穆的环境更是让她喘不过气来。在嬷嬷的带领下她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地方,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上次进攻曾经来过这里——这里是皇上办事的议事厅。
正苦思冥想皇上让她来这里的原因,抬眼看见里面长身站立的人,她的脚步一顿,一颗心倏然抽紧。
“参政大人。”嬷嬷行礼。
“曹嬷嬷,”薛骐风尘仆仆,看样子比两年前瘦了一大圈,但依旧风采不减,下巴未来得及修理的青色胡渣让他看起来越发成熟稳重,“太后圣体可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山崖()
曹嬷嬷避而不谈,道:“请稍等,皇上一会就来。”
薛骐眼中闪过了然:“多谢嬷嬷。”
嬷嬷离开,宽阔肃穆的大殿里剩下薛骐和薛莹。自始至终薛骐都没有看薛莹一眼,仿佛她不存在般。但看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薛莹心里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三夫人为了调理她的身体遍寻名医,各种方子和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往酒泉别庄,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所以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三夫人着想,她也不希望薛骐出什么事。
两人等了约有一刻钟皇上就回来了,脸上蒙着一层阴霾,进门之后先是有些愤愤不平地瞪了薛莹一眼,让薛莹的心顿时提到半空。
待两人行礼之后,皇上直截了当地说:“你带她去天一崖。”
薛骐往薛莹的方向微微侧了一下脸,但并没有看向她,剑眉微微蹙起,再次看向皇上时已经换上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神色肃穆地抬手:“臣遵旨。”
他们君臣二人心有灵犀,什么都不用多说就明白彼此的意思,可薛莹不一样啊,她本来就一头雾水,现在听了皇上的话就更迷糊了。
带谁去天一崖?去那里干什么?
但是她的第一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薛骐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走吧。”
匆匆跟上薛骐的脚步,薛莹的心十分不争气地又开始紧张了。天一崖是皇上囚禁绥王的地方,薛骐这是要带她去见绥王?
想起太后说的“秘密”,薛莹十二万分的不愿意见绥王,得到那个秘密就几乎就意味着巨大的灾难,她她她,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但不论是皇上和薛骐,显然都不会考虑她的感受。皇上是要她三更死的阎王,而薛骐是领她上路的牛头马面——这个比喻虽然不恰当,但却很符合薛莹现在的心境。
坐在马车上时,薛莹还在心里吐槽,这薛骐离开家两年了,回安京城之后就不能歇歇吗?居然连回家见老婆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就迫不及待地带她“上路”,她简直要为他的敬业而掬一把心酸泪了。
话说她这些年别的不敢说,逃命功夫还是练得不错的,要不要赌一把跑了算了。可是巧丫和冬寻还在皇宫里等着她回去呢,她要是跑了,她们肯定会掉脑袋。还有顺子叔一家,还有酒泉别庄、感孝寺……
叹气,算了,她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马车停下来时,她以为已经到了,结果出来一看,看不到头的石阶蔓延而上,没入郁郁葱葱的深林中。
薛骐首先拾阶而上:“走。”
那负责“护送”二人的禁卫军并没有跟上,而是留在了原地。薛莹深吸一口气,跟在薛骐后面。山林里的气温比其它地方要低,阶梯上凝着薄霜,因此有些湿滑。薛莹不敢走神,一直盯着脚下的路,所以当薛骐忽然开口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除了那次寿筵,你还在其他地方见过祁小将军吗?”
薛莹的眼珠子快速地转了几圈:他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祁墨拥有五毒令牌的事情真的被拆穿了?
但是根据昔昔传回来的情报,他们两个人从西南征战到西北,还在在论剑大会将那些蠢蠢欲动的江湖势力狠狠震慑了一番,总的来说合作还挺愉快的呀!
虽然脑子在转,她却没有停顿太久,直接回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薛骐冷笑了一下,忽然加快脚步。
“……”小气鬼!薛莹腹诽,然后不甘示弱地提气追上。怎么说都是受过魔鬼训练的,她就不信自己还比不过薛骐这么一个文弱书生。
然后……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薛骐是书生没错,可一点都不文弱,脚步越来越轻松不说,速度也越来越快,那样子仿佛开场那一段是刻意放慢速度热身用的。
薛莹死死跟在他后面,尽管已经气喘吁吁但坚持不肯放弃。就在她几乎在背过气的时候,薛骐终于停下脚步。薛莹抬头看着眼前这段只能放下双脚、几乎是直角往上崖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有,还是没有?”薛骐气定神闲地问。
还想继续打探祁墨的事情?薛莹大口喘了几下直起腰:“我说了,我不想回答。”
薛骐抬头看向前方的路:“摔下来应该会很痛吧?”
“哼!”薛莹解开沉重的外套扔掉,俯身十分熟练地将裙角扎了好几个结,繁复沉重的冬衣顿时变成了方便行动的劲装。她拍拍手,示威地一笑:“走吧。”
薛骐的目光在她的裙角扫了好几眼,似乎有些诧异。但最终他还是冷哼了一句:“不识好歹。”转身开始往上攀登,身形矫健轻盈,犹如灵猿。
薛莹扭了扭身上的关节,做了好几个伸展运动,然后呼了一口气,也跟了上去。虽然比不上薛骐那么轻松,但动作并不生疏僵硬,看样子并不是第一次走这种路。
但是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条险路,稍有不慎跌下去就算不死也要断掉一半的骨头,所以她比之前更加谨慎专注,并不再勉强自己跟上薛骐的速度,而是按自己的节奏往上爬。
这条路需要手脚并用,而崖壁上同样凝结了寒霜,不仅湿滑,而且冰凉刺骨。走了一段路之后,薛莹的手指都冻麻木了,不得不停下来哈气暖手。
“你以前走过这条路?”薛骐忽然问。
薛莹这才发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始终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也对,她要是摔死了,皇上交的差就没办法完成了。
“没有。”薛莹将手在身上使劲擦了擦,一方面擦掉水迹,另一方面也利用摩擦生热暖暖手,“不过我去挑水的路有一段就长这样。”
当然,那只是一小段,比起今天的是小巫见大巫。
“挑水?你不是说你只负责浇水吗?”
“那是两年前,我现在都多大了?人总是要有进步的!”两年前明觉师父下山历练去了,菜园子交给了她和明法,明法第一次带她去挑水她吓得都不敢往下走,而且挑水往上爬的时候洒了无数次,觉得挑着两桶水爬山崖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她现在挑八分满的小桶水已经没有问题了。
想到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经受住了感孝寺的魔鬼训练,要不然今天哪来的资本跟薛骐对抗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世外桃源()
“从一个浇水抓虫子的进步成一个挑水工,你的奋斗故事还真是感人。”薛骐凉凉揶揄了一句。
薛莹撇嘴:“薛三老爷,您今天心情不错啊,跟我聊那么多?”
闻言,薛骐的脸顿时冷了下去:“快点,以你这速度,天黑了都到不了!”
随他怎么说,反正薛莹坚决不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还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往上,但是歇过之后身体仿佛更加不听使唤了,好几次她不是手打滑就是脚打滑,场面很是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怕到平缓地带,薛莹已经累到不行,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感觉手臂和大腿、小腿的肌肉剧烈颤抖着,还没从刚才的高强度锻炼中恢复过来。她抬起双手看了看,指尖和掌心有不少磨破流血的地方,掺着细碎的沙石,火辣辣的十分酸爽。
跟过了一趟感孝路的成果差不多。
“还能走吗?”薛骐冷声问。
薛莹放下手:这种鬼地方也没办法处理伤口,还是先别管了。抬头,发现两个人到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地方,往上的崖壁和往下的崖壁中间横出了约有三丈左右的空地,空地被开发成一畦畦的菜地,菜地的另一头是凌空建在崖壁上的小木屋,小木屋的后头是一条细小的瀑布,从崖顶落下,就像一条雪白的缎带。
犹如梦中一般的场景,比画更美的画面,好一处没有世俗打扰的世外桃源。
“看够了没有?擦擦口水,走吧。”薛骐率先往前走。
薛莹顾不得收拾满身的狼狈,连忙爬起来跟上。两个人刚刚走到门口,木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了。
时近黄昏,最后的夕照映在那人身上,金色的光晕打造出一种圣洁而高贵的感觉,薛莹甚至还没来的及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软了,差点跪拜在地。
在皇宫中见到皇上的时候她心里也十分紧张,毕竟皇宫里高大肃穆的建筑与别处不同,而且皇上也确实具有长期身处高位的人特有的威仪。但是眼前这个人让她真正体会到了何谓由内而外的圣严——不需任何陪衬,只往那一站,便已经让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聆听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