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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人”重点在“敬”不在“恩”。西方的“恩抚家长主义”(BenevolentPaternalism),老板以家长的态度来照顾工人,改良工作环境,给予各种福利,藉以表示恩惠与仁慈,颇收一时之效,却抵不住一九三○年代经济不景气的冲击,终至根本动摇,便是违反了“父子主恩,君臣主敬”的道理。现代许多管理着也忘记了此一原则,妄想施“恩”,一味讨好部属的结果,造成“一团和气,一事无成”的困境。然后回过头来,痛责员工的不仁,竟至对于“关爱员工”的管理(仁治)失去了信心。
恩是父子间的事。父子相处,“恩”比“敬”更来得重要,孟子主张“敬长”而不言“敬亲”,他宣导“亲亲”并且推定“父子责善”为“贼恩之大者”。“上司”与“部属”的关系,显然未必是“父子”,与其“施恩”,“不如“主敬”。
“敬”的基础,在“把人当人,不当做禽兽或工具”。孟子常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实乃几希,而在“这一点点”当中,居然包含了“敬人的心”(恭敬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连这一点点都不加以重视,很容易“一念之差”,就把员工(人)视同禽兽,甚至于“禽兽不如”了。
“理他”就是“敬他”,而“敬他”的效果则在“敬人者人恒敬之”。中国人常常自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即使在饮洒的场合,也要“回敬”一番。可见中国人十分相信“感应”的力量,肯定上司用他的心“感”(Action),部属就会以他的心“应”(Reaction)。
为什么只许“上司用心感,部属以心应”,不容许“部属用心感,上司以心应”呢?原来这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亦是“有意造成中国人不容易管”的重大因素之一。孟子一方面鼓励做子女的应该“顺”于父母,却赞成做“部属”的对上司“不要顺”(“不要顺”绝非“要不顺”);一方面又告诉齐宣王说:“上司如果看待部属像手足(君之视臣如手足),那么部属就会把上司看待像腹心(则臣视君如腹心);上司看待部属像犬马(君之视臣如犬马),部属就把上司看待像路人(则臣视君如路人);至于那些把部属看成没有价值、没有用处的土芥(君之视臣如土芥)的上司,就难怪部属把他当做仇人一般看待(则臣视君如寇雠)”中国人希望“必待上对下好,然后下才对上好”,一旦颠倒过来,在下者先对居上位者示好,那就是众人所不齿的“谄媚”、“拍马屁”、“巴结权贵”,十足的“奉承之徒”。
有人认为:中国传统只有“治道”而无“政道”,因而指出中国以前仅有“民本”观念而不及“民主”。实际上中国人是“寓政道于治道”的,中国人“不好管”的性格,使得历朝帝王,除了“按时纳粮”、“不要造反”之外,不敢多所需索,因而在专制政治的情况下,老百姓仍然享有“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极大自由。中国人难管,即是由于这种“政道”,成为所有独裁暴君的克星。
“敬人”的结果,也有引起“不敬”的。孟子要我们首先自我检讨,为什么“我礼敬人,人却不回敬我”?(礼人不答)是不是由于自己敬得不甚周到?或者已经失敬而不自觉?如果确实是自已的失误,当然要反省以正身,务求尽其在我。倘若自省并无失敬,而对方依然“不敬”,就不妨“不理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妄诞的人(此亦妄人也已矣)!这样(如此),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呢(则与禽兽奚择哉)?对于禽兽又何必计较呢(于禽兽又何难焉)?”这也是“上不理下,对他冷淡,爱理不理”的一种制裁力。中国人难管,却一本“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态度,并不主张采取西方那种“争取”、“冲突”的手段,这是“劳资和谐”的基础,因为除非万不得已,遇到“桀纣暴虐,残民以逞”,才会“汤武行仁,吊民代罪”。中山先生是革命家,却肯定“革命是非常事业”,不可以频频为之,否则国家受害,人民不安,就是这个道理。
中庸记载:凡是治理天下国家的,有九种经常不变的纲领,那就是修正己身(修身)、尊重贤人(尊贤)、亲近爱护亲人(亲亲)、恭敬大臣(敬大臣)、体恤群臣(体群臣)、爱民如子(子庶民)、招徕各种技术人员(来百工)、善待远方的人(柔远人)、安抚列国的诸侯(怀诸侯)。其中除修身外,都是讲求“敬人”的道理。怎样“敬人”呢?一是在精神方面提高他的地位(尊其位),一是在物质方面加厚他的待遇(重其禄),双管齐下,还有平么人会不知尽心尽力来“回敬”呢?中国人难管,我们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动用西方的法宝,想要管好中国员工,效果并不理想。
中国人太聪明(当然也有人否认,说这正是不聪明的表现,但持此论调的中国人,绝不承认他自己不聪明,理由是:只有他聪明得看出这种不聪明),很喜欢取巧,不管用什么方法管他,总有一套因应的办法,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原是中国人的看家本领。难怪学了这么多年,仍然大叹: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管的民族。
理人之道,固然“敬人即所以敬己”;礼贤下士,当年刘备以三顾茅卢的大礼,使得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偶而不免遇到“人中禽兽”,以“不敬”回“敬”,际此讲求效率的时代,“不理他”并非良策,必须进一步追根究底,发掘病源,务求彻底根治,管理者才能心安。
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仁,仁即是爱。义是仁的显现,仁是义的基础,所以“敬人”必须出乎爱心。
上司礼敬部属,如果一心一意期待其正当的回报,便是基于“利”的“私心”;上司爱护部属(是珍惜、关怀,而不是溺爱、施恩),只因为自己既然为人长上,理应如此,则是不溺于利欲的“公心”,事实上也才合“义”。仁应该是自已做出来的(为仁由已),并不是存心做给别人看,而有所企求的。
“敬人”者一味等待适当的回“敬”,自身已经“失敬”,难怪会得不到想象中的效果。
为了这个绿故,孔子主张“仁以安人”。他认为管理者的责任,首在“修正自己,并且使所接触的人安舒(修己以安人)。孔子十分尊祟尧舜,却也不客气地指出“修正自已,并且使百姓安乐”这件事,恐怕尧舜也以为难做到吧!有一天,孔子和颜渊、子路两位弟子随兴交谈。子路提起他的抱负说:“我愿意把我的车、马、衣、裘和朋友共同享用;就是用坏了,我也不怨恨(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回则说:“我希望能不矜夸自己的好处;能不把烦难的事情,推到别人头上(愿无伐善,无施劳)!”他们两人,都警觉到“敬人”的重要,只是子路的想法,似乎偏向经济物质层面,比较粗浅;颜渊则不专重物质,兼及精神层面,境界较高。
后来子路建议孔子,也谈一谈自己的心愿,想不到孔子仅仅简要地说:“我要使老年人觉得安稳;朋友们对我信赖;年轻人对我怀念(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关怀别人,要使对方不承受任何压力,轻松愉快地受到关怀,是安人的最高境界。
中国人深怕欠人家的情,甚至为了怕承受太多的情而“不领情”。你敬他,他不免提高警觉:“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从前吴起将军对部属爱护备至,他为了替一个长肿疱的士兵除毒,亲自用嘴巴去吸吮那个肿庖的脓。消息传到那个士兵的母亲,竟不自禁地大哭起来,因为她已经知道,将军的爱使得她的儿子不能不舍命死战。想到儿子必死,做母亲的当然非常悲伤。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使得中国人处处谨慎,时时提防,不忘“良禽择木而栖,志士择人而事”。
上司选择部属,部属也考验上司,自古已然。现代组织严密,人浮于事,但是中国人向来“能忍耐,不死心”。他忍着不说,不抗争,也不表现不满,而对于“希望有一天能够幸遇明主,为他拼命”的信念,却永不绝望。
对待中国员工,管他,他偏不服;理他,他又将信将疑。最好的办法,便是“安他”。管理的“安人之道”,乃是居于人所固有的一颗爱心,爱人如己,把人我之见,消除到最低限度。你理他,他不理你,是由于他“患不安”,一旦“安”了,自然会有正当的反应,因为这才是人之常情。
员工的不安,不外乎“不会做”、“不肯做”、“不敢做”、“不多做”、“不当做”。不会做的不安,是由于知能不足、技术欠佳、过程不明了,或者标准不确定,所以必须“教他”;不肯做的不安,乃系于待遇低、工作多,同仁之间相处不愉快,因此要“知他”;不敢做的不安,表现在怕做错,怕挨骂受罚,务必要“谅他”;不多做的不安,则是内心恐惧,深怕越分招忌,或功高震主,就应该“信他”;至于不当做的不安,无非已经做错了事,惟恐从此不再受到信任,所以应该“用他”。
这“教他”、“知他”、“谅他”、“信他”、“用他”,一以“诚”为本,即为“仁者无敌”的“安人之道”。如图4…2…1。
中国人最喜欢“自动自发”,他之所以表现“被动”、“保守”、“消极”、“不长进”,乃是历来教育的偏失、环境的误导所造成的。对待中国员工,惟有从“管人”(消极约束)导入“理人”(积极领导),然后“安人”(自动自发),由“管”迈向“不管之管”,亦即由“有为”而“无为”,才是光明有效的坦途。
第3章 孟子的感应四律
有些人喜欢用“无力感”来表示“无可奈何”的“非我之罪”;有些人则抱着厌恶的心情,以暗示自已在某方面仍其其相当的成就。芸芸众生,只希望不要引发太多的“无助感”;而从管理的取向来看,则不能不关心此“力”究竟何所指?爱齐欧尼(AmitaiEtzioni)将“权力”视为“引发或影响行为的能力”,而区分为“位置权力”与“个人权力”。前者是组织内的位置,称为职权,促使个人得以完成若干工作;后者则是声望,表示个人自其跟从者所获得的权力。
他指称领导者最有利的状况,在于同时拥有位置与个人权力。也就是既有职权,也拥有人敬仰的声望。事实上,这两者往往不可能兼而有之,于是孰重孰轻?颇有争论。
马基维利(Machiavelli)认为“位置权力”乃系“由惧而生”的,而“个人权力”却是“由爱而生”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够让部属又爱又惧,固然是上司求之不得的情况;如果没有办法,那么“由惧而生”的“位置权力”,似乎比较耐久而可靠。不过他郑重地提出一个先决条件,便是:上司必须无惧于报复。因为恐惧很容易变成怨恨,而怨恨则是暗中破坏,或公然报复的原动力。
人群关系论者,大多数偏重“个人权力”,认为组织的真正权力中心,在于工作单位内,所发展出来的人际关系。因而肯定:众人所同意的领导,才是真正领导力的表现。巴纳德(ChesterI。Barnard)指出领导者必须考虑任务,同时应该重视人群关系。库兹(HaroldKoontz)及欧杜纳尔(CyrilO’Donnell)也认为:领导就是影响人们跟从着,去达成一个共同的目标。
我国先哲,讲求恩威并济,亦即“个人权力”与“位置权力”并重。但是属于软心肠的儒家、道家,不免倾向于“个人权力”:儒家主张“德化”,希望上司由德性的觉醒,而完成其自身健全的人格,不执着于现实权位的把持与独裁;道家庄子则以“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来告诫管理者忘掉自己的权位。属于硬心肠的法家,显然侧重于“位置权力”,强调认法不认人。
晚近西风东渐,而我国教育,由于诸多因素,经常造就知识丰富而思想贫乏的“智者”(苏格拉底曾自称为“爱智者”,便是认清了“智者”的真面目),凭借“知识即权力”的信心,擅自贬低传统所重视的“道义权力”(就是“位置权力”),殊不知权力固然是上司地位的特征,但权限关系却存在于上司与部属之间:必须一方期待他方服从,而他方也有服从的意思。此种权限关系,才能顺利建立。
美国空军手册明载:“领导是以自己的意志或行为,来感化他人,使其服从、尊敬、信任与忠诚合作的艺术”。要使人信服,惟有在潜移默化中,善用领导艺术,使部属在没有精神威胁或要求服从下,乐于参与,而获得真心的协力合作。
再贤明的领导者,也可能有轻微的“无力感”,因为“人心惟危”,意识既不安定,念头更是此起彼落,变化多端,任何措施总是无法皆大欢喜,此所以“皇帝大大,也免不了背后的闲话”。
“无力感”如是来自“位置权力”,表面上似乎比较严重,俨然是“向公权力挑战”。分析起来,有两种可能:一是存心图谋不轨,藉此制造是非,引起混乱;一是内心的不满,积压已久,趁机有所发泄。前者罪不可赦,务须严加制止,甚至绳之以法,方符众人的愿望。后者情有可恕,管理者最好自我反省,拿孟子的话:“我爱人,人却不亲近我,我就要反省;我礼敬人,人却不回答我,我就要自反,再尽我的礼敬。”凡是有“无力感”的,都从自己检讨一番,寻出其中的道理。
“无力感”大都来自“个人权力”的缺失:道义权力具有两大基础,一为伦理观念,一即为处事毅力;声望权力又称赢得的权力,是由于自身领导才能的成就,博得部属衷心的信仰与爱戴,因而无条件接受其指使。“位置权力”的获得则有赖于若干基本原则,譬如知任务、常改进、重鼓励、强信心、作楷模、求实效、标准化、有决心、责任感、量实力与任劳怨,无论在“律己”、“待人”、“处事”等方面,绝非仅具“学识”而缺乏“智能”与“经验”者,所能体认善用。因为这些条目,不能望文生义,亦不可一成不变,必须融会贯通,才能革新创进,确保神效。
依据访问调查,部属多半不满意自己的主管,而且他们还抱怨地指出:没有不好的部属,只有不好的主管。孔子说:“有教无类”,即是君子有教,则人人都可以为善。拿破仑自夸有能力“以泥土造军长”,他说:“头脑过热的人,我则冷之;头脑过冷的人,我则热之。我要这个人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就能使他照我的意思去变。”我国向来也认为第一等主管,乃是善于陶铸人才,好象具有“点石成金”的手段,似可以做为左证。
但是,担任主管也鲜有不认真负责的,他们只是鞠躬尽瘁,却不幸劳而少功,好象在球场上奋力奔驰,满身大汗,而屡投不中,未能得分。我们最好肯定:没有不好的主管,只是稍为欠缺领导的艺术。
自古以来,我们便承认部属是人而不是物,是人便有感情,亦即有其好恶,诚如巴纳得所说:“关于管制或影响集体的行动,不论作法如何,常有其不可预测的反应,或好或坏,颇难以确定。”但是,西方学者,仅仅了解领导的过程,是领导者、跟从者及其它环境因素的方程式,却无法突破这种不可捉摸的情况,寻出我们的传统法宝:感应定律。
“感应力”是宇宙活动的推动力,它就是牛顿“万有引力”中的Action与Reaction;Action是感,Reaction即是应。应由感生,感由应而托出。没有感固然没有应;没有应也绝看不见感。宇宙万物的形式,都是感应力互相摩荡的表现,所以朱子说:“凡在天地间,无非感应之理,造化与人事皆是。”又说:“阴阳之变化,万物之生成,情伪之相通,事为之终始,一为感,另一为应,循环相代,所以不已也。”这种“上司有感,部属有应”的道理,孟子研究得十分透彻,他举出下列四个定律,已见前述。
(一)出尔反尔律(二)施报对等律(三)居上先施律(四)强恕而行律孟子说“君子所以不同一般人的地方,就是他常反省自己。君子常用仁来省察自己,用礼来省察自己。仁德的人,就能爱人;讲礼的人,就能敬人。”他认为能爱人的上司,部属必定也常爱他;能敬人的上司,部属必定也常敬他。主管一言一行,均以蹈仁执礼为依归,从那么来的“无力感”呢?喜欢用权势的上司,常对部属施加压力,这种“以力服人”的“霸道”管理,难以长久有效。善用领导,经常维护部属的尊严,即是“以德服人”的王道管理,才是自动奋发、精诚团结的根源。
钱穆先生分析中国人的性格,认为我们的国民性,是“和合”的分数比较多过“分别”的。他指出:“中国人讲人,不重在讲个别的人,而更重在人伦。人伦是人与人相处,有一共同关系的。要能人与人相处,才各成其为人。若人与人过分分别了,必就无人伦。”中国人的管理,是伦理的管理,任何组织,都由人与人相互配搭而成;组织的架构,就中国人观点,有如人体的骨骼,房屋的梁柱,整体性重于个别性。自古相传,中国人的分工专职,看起来好象含混不清,实际上仍是着重和合性的。如今冒然运用西方管理的“分别性”,讲求“制衡”、“监督”,强调“压力”、“控制”,徒然把“冲突”的气氛加浓,当然要自叹无力。
至于做事方面,钱先生说:“中国人认为事业以集团性为重。集团必有一领导,但领导性的重要,次于集团性。所以每一集团中的领导人,不易见其英雄性。而英雄性之表现,常在领导人之下。”他以楚汉相争为例,以“英雄性”来领导中国员工,就违背了中国人的国民性,再有力的,也很快变成无力了。
中国人的领导特性,在“以最不表现英雄性的领袖,来领导一群十足的英雄人物。”而其原动力,则系于“人心有感应:彼以此感,我以此应”的道理,孟子的感应四律,当是消减“无力感”的良药,委实值得我们两千年后的人,来欣赏,来钻研。
第4章 守经达变才是管理的正道
管理的内容,可以说异常复杂,非但受时间(时)、空间(地)的限制,而且随人、事的更替而变迁,所以必须“守正持经、权宜应变”,才能够因应组织内、外环境的实际需要,以求制宜,收到宏大而良好的效果。
中山先生说过:“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一九七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