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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着额头,在心中数着自己如今膝下尚存的所有儿子。一正当皇帝在内心中一一评判众皇子好坏的时候,门外传来急报。
边关急报,自然是让皇帝片刻不愿意耽误、立即就要看的折子。
将那折子打开,看到陈天扬写下的捷报时,皇帝忍不住连呼了三声“好!好!好!”
同样是儿子,为什么他的儿子就与别人的儿子差距这样大呢!
皇帝觉得,他稍有安慰的是,这陈天扬也算是自己的半子。总算还是他的孩子出息。
他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往下移。
只见最后一行,那字迹十分的熟悉——是三皇子在后面补上了一段。
“南屿祭司、荣国大将军霍威均被陈将军斩杀,南屿人当夜寻仇,以百姓身份诱骗陈将军出府。趁其不备,剑没入身。陈将军亡。”
“陈将军亡”这四个字重重压下,让皇帝手中的折子都掉到了地上。
他对陈天扬是起过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但对方有了驸马这个身份之后,皇帝是暂时消除了这种想法的。
毕竟如今边关混乱,荣人虎视眈眈、南屿蠢蠢欲动,藏锡尚未完全臣服,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战”字。
没有陈天扬的卫国,将何去何从?
皇帝知道,自己这种想法,非常的不智。但在这一瞬间,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五年里,从陈天扬第一场战役到这最后一场,无一不胜、无一不赢。
这种胜率,就是三十年前的兵马大元帅南定疆,也未曾有过。
可以说,陈天扬就是卫国名副其实的战神,是卫人的守护者,是他卫帝手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将。
可这颗将星,竟如此早地就陨落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将折子重新拿起,仔细再看了一遍。
将陈天扬和三皇子的内容连在一起,个中关键,皇帝已明白透彻。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于陈天扬而言,成也百姓亡也百姓。
荆门关一役,五年前荣人来攻,那用云梯攻城的手段是遭到了何种有力的反击,荣人又是何等的损失惨重。
五年后的同一个地方,两方位置完全相反,荣人却依旧是损失惨重。
在这其中,有陈天扬的功劳,更有老百姓的功劳。没有老百姓的里应外合,陈天扬根本不可能这样快攻下荆州城,更不可能以己方最小的损失换得对方最大的损失。
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姓有事,陈天扬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南屿人以百姓身份设计陈天扬,确实是胜率翻倍。再加上,陈天扬已经连续多日劳累,或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想清楚了这些,皇帝心中的愤怒和失望没有这样多了。
他看清楚陈天扬的成也百姓亡也百姓后,心中对陈天扬的惋惜也减少了不少。
皇帝心中不想承认的一个事实是——这种民心,他这个皇帝,也未必有!
既然如此,陈天扬确实留不得!
只不过,陈天扬不留,其他人就必须顶上骠骑将军的位置。皇帝第三次看向那急报折子。
将折子看完以后,他出声唤大太监进来。
这第一个吩咐,皇帝不是召人商议陈天扬的下葬追封规格,也不是下旨提拔新的骠骑将军。
皇帝吩咐的是:“把前一道圣旨给我追回来。”
陈天扬已经是一个死人,再怎么封赏,也只是虚的。这次荆州城立功的将士必要大赏,而他的三皇儿也要大赏。
皇帝觉得,既然儿子们都长大了,那么让其中一个独占鳌头可不好。
三皇子即将受封,二皇子和四皇子就不适合再受那么重的处罚。
皇帝定了主意,往皇后宫中走去。
皇后面前,此时正坐着六公主。
六公主一边用鞭子的手柄处敲杯子玩,一边同皇后说话:“母后,咱们宫里好久没有办宴会了,什么时候您亲自召集咱们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一番啊?”
“三皇兄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二皇兄和四皇兄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最近都不来找我玩。”六公主抱怨道。
皇后伸手让宫女给自己净了手,然后亲自给六公主敲核桃:“现在这节骨眼上,可不适合举办宴会。皇儿你若想办,自己下次同你父皇提去,母后可说不得这样的话。”
“皇后有什么话不能说啊?”皇帝正好迈进来,他笑着问道。
六公主迎上去,拉住皇帝的袖子,直接撒娇道:“父皇,皇儿想办宴会。最近真是太无聊了。”
皇帝点头应道:“皇儿想办,那就直接吩咐人摆宴吧。反正你三皇兄马上就要回来了。”
“三皇兄要回来了?”六公主兴奋地道。她充满了好奇,追问皇帝道:“父皇,咱们是不是把荣狗和南屿狗都打得落花流水?”
“荣狗、南屿狗?”皇帝听到六公主话语中的粗鄙字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六公主发现了这个动作,她直接伸出手,强行抚平了皇帝额头上的愁结,说道:“皇儿知道这样说不成体统。但荣狗出尔反尔,皇儿觉得,他们真的不配称之为人。”
皇帝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看向六公主,说道:“以后还是不要这样说话了。什么南屿狗,太难听了。”
“这样的话,即便你皇姑母听到了,也要教育你的。”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喜欢往朝阳长公主府里跑。他就索性拿朝阳长公主来压对方。
果真,六公主不说话了。她嘟着嘴坐到边上,专心致志用她的鞭柄去敲那些杯子。
皇后打圆场先说话:“陛下近日瞧着似乎有些消瘦,您还是要注意身体。”
皇帝答道:“还是皇后体恤朕,一眼就看出朕最近瘦了。”
听着帝后的“恩爱”交谈,六公主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为了知道战场的情况,她才不想待在这儿呢。
只听皇后又道:“这次大获全胜,陛下也终于可以好好安心睡觉了。”
六公主听到皇帝又反问皇后:“皇后如何知道这次是胜了?”
六公主再次偷偷地翻了个白眼,这能不知道嘛?您眼角眉梢的喜气都要溢出来了。
令六公主高兴的是,皇帝很快就说到了重要的话题之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像真相的真相解释
“三皇儿这次有功,朕想赏他一门亲事。”皇帝道,“他当日在朕面前立誓,说是不驱荣人就不娶妻。如今荣人驱逐了,他的婚事就可以考虑了。”
“皇后有什么好的人选?”皇帝问道。
皇后见皇帝进来的时候,双目中神色飞扬,又提及战事。她就猜到陈天扬是再次大获全胜了。只不过,这婚事做赏赐,那就要好好想想了。
皇后想了一下,答道:“听闻太傅次女和中书令长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才女。这两人品行在众诰命夫人口中也是均很不错,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提及赐婚之事,一是不想给予三皇子太多的权力位置赏赐,另一则是为了试探皇后的态度。
皇后作为中宫,膝下并无嫡出的儿子。甚至,六公主也不是她的骨肉。
这样的现实情况,最明智的女人应该是做好且暂时只致力于做好一个皇后。
因为无论哪个皇子日后继承大统,对于皇后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们都必须尊称皇后一句母后,也都不会对皇后有太深的感情。
但是,五皇子死在皇后的宫中。
真凶二皇子是皇后养大的。
皇帝当然知道,过去,皇后对二皇子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毕竟二皇子生母去世的时候,二皇子已经十来岁了。所以二皇子养在皇后身边的日子既不长又不密。
但是,他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如此迫不及待地成长了,焉知他的妻室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呢?
皇帝听完这两个选择后,并没有很快做出抉择。他反而是又抛给了皇后新的问题:“朕一时疏忽了。说起来,二皇儿的正妻之位已经空悬了一段时间,也该一并考虑了才是。皇后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二皇子被皇帝带进宫的事情,皇后是有所耳闻的。之后,二皇子既没有来自己宫中请安,也没有出皇宫去,皇后就猜测,是不是五皇子的死,根本不是朝阳长公主的安排,而是二皇子的自作主张。
如今皇帝来问这个问题,皇后心中顿时一凛。
一个被疑心杀害自己亲生兄弟的人,会得到父母的喜爱吗?
答案很显然是否定的。
既然皇帝现在不喜欢二皇子,又为什么会提及二皇子的婚事呢?
皇后猜测这是一种试探,是皇帝对自己的试探。她仔仔细细地将平日里听到的所有大家闺秀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反复斟酌权衡之后,皇后才开口说道:“老二是个长情的人,我觉得这事还是随他自己吧。他若是没有续娶的想法,咱们做人父母的,也没有必要强求。”
皇后不想给二皇子推荐任何人选。皇帝若起了疑心,她推荐谁的女儿,都有可能被皇帝误会成是其他想法。
皇后索性在二皇子的皇子妃人选上,完全保持了沉默。
皇后的这盆冷水却并没有浇灭皇帝的热情。他自己亲自点出了几个对象:“安怡如何?”
皇后瞪大了眼睛,看向皇帝。
安怡虽然如今被贬为了县主,但她与二皇子是堂兄妹的关系,这是绝对不可能抹灭的事实。
皇后根本不明白皇帝如何就想到了安怡身上。
皇帝似乎是想一出就是一出地吩咐皇后道:“皇后,除了老二、老三的婚事,安怡的婚事,你也一并想想。北郡王妃走得早,安怡那孩子怪可怜的。”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皇帝是又想到了安怡县主,并不是要把安怡县主许配给二皇子。
只不过,安怡县主这样的性情,哪家人家敢要呢?
皇后觉得,这个问题更加让她头疼了。
而六公主,转身就把这些听到的话,全部说给了她的皇姑母朝阳长公主听。
朝阳长公主府里,朝阳长公主听完六公主的话,立刻就猜到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恐怕,我这皇帝弟弟是不准备处置老二了。”朝阳长公主说道。
六公主完全不明白她皇姑母是如何想到的这一点。她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解地看向朝阳长公主。
朝阳长公主没有立刻给六公主解释,她陷入了另一个疑惑中。
安怡县主的婚事?
安怡县主为什么得到皇帝另眼相待的原因,朝阳长公主一直很清楚。甚至,朝阳长公主是想过的,如果皇帝够荒唐,够舍得下面子,直接将安怡县主纳入后宫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虽然礼法上不合,但皇帝这种身份,完全可以凌驾于礼法之上。
总之,朝阳长公主认为,皇帝未必想看到有一个人真的和安怡县主琴瑟相和。
毕竟安怡县主长得太像已经过世的北郡王妃,如果安怡县主嫁人了,她那模样,焉知不会让皇帝想到北郡王妃和北郡王琴瑟相和的情景?
除非?
朝阳长公主睁大了眼睛,如同她的女儿一样地将视线移到了对方的身上。
只不过,六公主看着朝阳长公主是想得到一个解释。朝阳长公主看着六公主,却是想起了另一位公主。
安怡县主嫁人,皇帝应当不乐见其成。但如果有让他更加不乐见其成的事情呢?
比如安怡县主要寻死?
天牢里面,苏昭宁和南其琛也充满了迷茫。
就是烧已经退了,身体开始好转的南敏行也是一脸迷茫。
在这太突然的消息面前,所有人都忘了喜悦。
喜悦他们能离开天牢,喜悦他们被洗刷了冤屈。
所有的人,这一次因为五皇子事件入天牢的所有人,居然都被放了出来。
皇帝的圣旨上说,已经查清楚此事完全就是御膳房的刀具不干净导致的,所以处理了御膳房一干人等。
苏昭宁不相信这个说辞。
二皇子自己都是一脸不敢置信。
关御膳房什么事啊,他的毒明明就是下在糕点里的。下到御膳房的刀具上去,他才是真正没有这个能耐呢。
四皇子则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他送苏昭宁等人回定远侯府的路上就成真了。
荣兵被逐,我方大胜,将士却皆是缟素归城。
满城之中,皆是哭声。
第三百四十四章 归家吧将军
苏昭宁抱着南敏行坐在马车之中,南其琛和四皇子在前面骑马。
人潮突然涌过来,他们险些被冲散。
四皇子当机立断,让车夫将马车赶到角落里。
尽管让出了位置,但移动的人群却如同一条看不到首尾的长龙,仍旧在不断地涌动。
他们只能暂时停下来。
那凄厉的哭声让马车内的南敏行生惧。有过天牢这一遭,南敏行那孩子的天性更多地被激发了出来。他紧紧抱住苏昭宁的脖子,问道:“娘,发生了什么事?”
苏昭宁摇了摇头,将帘子掀起往外看去。
只见路上哭泣的全是衣着平常的百姓,有满头白发的老妪,也有花样年华的少女,有一身肌肉的汉子,也有拄着拐杖的老翁。
泪水打湿了少女的脸庞、湿润了汉子的眼眶,老妪则哭出声来,老翁亦是长吁短叹,满是哀伤。
如此多的人伤悲,如此浓的情绪渲染,苏昭宁忍不住弯腰站起身,将整个马车的帘子掀开。
她的目光正好触在那将士太过来的黑漆漆棺木上。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状,让苏昭宁想起她内心中曾经饱受折磨的场面。
虽然知道夫君未死,但看着那血染的衣衫放在棺木里,苏昭宁的心是几乎被石头压得喘不过气的。
如今这个场面,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棺材。这样抬过来的棺材,里面自然是有死人的。
陌生的是这样浩大的场面。
如斯引人悲伤、如斯引人动容,棺材里的人,会是谁呢?
苏昭宁望向那边的四皇子,自欺欺人地问道:“四殿下可听说了什么,那出殡的不知是何人?”
“这不是出殡,这是回家。”旁边的百姓一边擦泪,一边主动做出解释。
苏昭宁仍不想去相信自己内心得出的答案。
她努力找理由安慰自己,陈天扬可是常胜将军,他可才二十来岁……
“天扬!”一个凄厉的女声响起。
只见安怡县主骑马疾驰而来。她满脸泪痕,声音嘶哑,路上百姓许多,却一个也不被她放入眼中。
疾驰到离那棺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只见安怡一个利落地回旋就下了马,然后就直直地冲那棺木跑去。
“不好!”四皇子明白安怡的想法,他忙下马去拦,只可惜他和安怡之间实在距离太远,有心无力。
眼看安怡的头就要正正好撞到那被抬着的棺木之上,旁边一个将士利落下马,直接挡在安怡面前。
安怡的身子撞在那将士的胸口,那将士则后背完全撞在了棺材之上。
安怡这一下力气用得很大,将士紧闭着嘴唇却依然在嘴角溢了鲜血出来。
安怡自己也被反冲得摔得在地。
可就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安怡直接又爬起来,冲向陈天扬的棺材。
四皇子这一次及时拉住了安怡,他将安怡拉扯到一边,厉声呵斥道:“不要胡闹!先让天扬回家!你想让他的棺材直接掉在地上吗?这样可会游魂不得归家的。”
被安怡的举动吓傻了的百姓也回过神来,那老妪拖着长音的哭声想起:“让陈将军归家吧!”
“让我们将军归家吧!”抬着棺材的士卒一齐喊道。
旁边其余的士卒也齐声喊道:“让我们将军归家吧!”
泪眼朦胧的少女们也喊起来:“让陈将军归家吧!”
老翁颤抖着声音喊:“让陈将军归家吧!”
“让陈将军归家吧!”孩童不知事,却也跟着大声喊道。
整个街上的哭声被归家的呼喊声所取代。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调,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总之街头巷尾都是呼唤“归家”的声音。
在这群越来越齐的归家声中,一个格外清晰、刺骨的声音响起。
“归家吧!”
“归家吧!”
“归家吧!我的儿!”
最后一句的响起,让所有的人自觉让开了道路。只见威远侯夫人被陈雨蕊和七公主一人扶住一侧,几乎是在跪行一般地走向陈天扬的棺材。
每走一步,都像用尽了陈夫人一身的力气,她的膝盖发软,脚不受控制地往下跪。但是,她不能跪下去,她不能停下脚步,她还要接她的儿子回家。
“我的儿,娘来接你回家了。”陈夫人眼睛直直地钉在那棺材之上,她看不见其他人,感觉不到其他人。
她只知道,那个跟她赌气却又知道买吃食回来哄自己的儿子,那个经常远行却又记得写信归来的儿子,那个记忆里蹒跚学步、摇晃着身子走近自己的儿子,没有了!
“我的儿,归家吧,娘带你归家。”陈夫人终于眼看就要走到棺材面前,她突然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扑。
七公主和陈雨蕊完全没有准备,三人全部摔倒在地上。
百姓连忙想去扶陈夫人,却又在快靠近的地方顿住脚步。
因为这样的母亲,这样一个母亲,身上的悲伤太重了。
每个人尚未走近,就被这种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昭宁坐在马车上,一直没有下过马车,也没有将马车的车帘放下。
就像她的时间停顿了一般,苏昭宁一直维持着那个掀帘看的姿势。
她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这一切、这所有,都在表明——棺材里的人就是陈天扬。
陈天扬,死了。
就算她再睁大眼睛,再想通过自己的细致去观察、去发现、去猜想所有的可能,苏昭宁也知道,陈天扬是真的死了。
陈天扬的死,不像上次她夫君的假死。
陈天扬这一死,是死在万千将士面前的。陈天扬这一死,是将这万千的战士也舍弃了的。陈天扬这一死,别离的不仅是他的家人,而且有这卫国的百姓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