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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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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识已经看到了自己文章的清样,薄薄地搁在桌子角上。

“对不起。还是请你们不要登。再请你通知一声韦先生。”

“假如说我们照登呢?”

“那我就只好请律师跟你们说话了。”

他把眼睛转开,不去看编辑为难到极点的脸。就像他面前是旺达,问他是否真的相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焉识把清样从桌角拿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说对不起、再会,再会、对不起。编辑还不死心,要他稍微等五分钟,他要跟大卫·韦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大卫是个很能纠缠的人,焉识此刻已经站在了楼梯口,趁着编辑摇电话的时候身体重心一变,几乎连栽带跑地下了楼去。

焉识在路上回想矮小的编辑越来越苦的脸。他奇异的记忆总是这样,在他回顾时把所有的细节都完善起来。编辑的护袖是黑色的,蹭在桌子上的一面磨得铮亮。那要一天磨十几小时才能把棉布磨出皮革的光泽。他的记忆把编辑脸色的菜黄还原得特别好,就是那张菜黄的脸在焉识冲下楼梯的刹那转了过来。辛勤和理想都落空了的菜黄脸。焉识出了编辑部就找了个叫做“卡佳”的白俄咖啡馆坐下来。他向胖胖的粉红色的卡佳要了几张纸,给大卫写了封信。信上他请大卫代他安慰那个编辑,并诚恳地为自己道歉。他在信里说,凌博士的劝学只是书呆子的天真可笑,但自己的文章一旦出来,凌博士很可能给看成大节丧失,而这不是他陆焉识的本意。

焉识是用英文写这封信的,为了使他和大卫之间的沟通更加贴心和私密。过了几天,那个周刊出版了,他的稿子没有刊登,但他的信却被刊登出来。登出来的不是英文原稿,是中文译稿。许多词在一个英文上下文里是中性的,翻译之后就是贬义的,或褒义的,而且该充分解释的地方一笔带过,平实的叙述被弄得晦涩难懂。这封信变得焉识也不敢相认,简直是出自一个既想打击一方,又想乞求另一方谅解的小人之手。信的署名就是赤手空拳、无遮无挡的“陆焉识”三个字。

他马上追上一篇文章,更正翻译的不确切之处,并且质问杂志,是否知道不经本人同意刊登私人信件属于不道德。不久凌博士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小文,说对待翻译就要像陆焉识教授这样一丝不苟,但陆教授借用对两个英文词汇的追究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本来读者就要看到陆教授对凌某如何背后插刀,一贯出尔反尔,背叛成性了,陆教授却鞭一指,领着大家不厌其烦地纠缠两个英文词汇。此刻焉识悟到凌博士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战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名字后面就是他陆焉识。并且,凌博士拿焉识在美国的“叛逃”一闪念作为恐吓,揭露他“背叛成性”。焉识又写了一篇文章,是答凌博士的,有辩解也有争执。但在他寄出文章前,读到了一篇帮他腔的小文,骂凌博士已经收了日本人的钱,在为汉奸教学铺路。这种不讲道理的文字带着明显的大卫风格。焉识明白,这篇文章是大卫给他送上来的增援。大卫还在争取他。焉识对着大卫的增援摇头笑笑,把自己驳凌博士的文章揉了揉,扔进了字纸篓。文字争执不知为什么最终总要以大混战告终,也不知为什么,双方的火药味都带有一种淡淡的无耻。

有好几个月,焉识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到了这个时候,我祖父一点都没有预感到他给自己埋下的一个个定时炸弹。最致命的定时炸弹爆炸之后,我祖母冯婉喻求过一个个学界名人,有人点拨她,去找已经成为民主人士首领的凌博士。只有凌博士有能耐把陆焉识从法场救下来。我祖母在凌家门厅里等了一下午,等来凌博士一句话,写在毛边纸上的:“此事真相不明,不便插手。”

陆焉识的阴沉一直从1936年的深秋延续到1937年的初夏。就是那个五月,冯婉喻卖掉了恩娘给她的祖母绿,给焉识买了一块白金欧米茄。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前院里放着两个大筛子,铺满半成品的豆腐乳。一块块豆腐长满灰色的茸毛,婉喻手里一双银筷子,小心翼翼的筷子尖夹起灰色蚕茧般的霉豆腐,放进一个粉彩缸里。她看见他,筷子停在膝盖上,朝门里喊了一声:恩娘,焉识回来了!然后她转身快步进了门厅,在门口朝他回一下头,看看他跟上她没有。在客厅里,她再次回头,是催他快跟上她。他觉得她两个内八字解放脚这天走得行云流水,便没有先上楼跟恩娘请安,而是跟着她进了卧室。婉喻已经等在床边了,手上拿了个窄长的盒子。这是她送他的。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自从他们从太湖回来,他们就跟恩娘做起游戏来了:动作很小,嗓音很轻,一句家常话也讲成了偷情的密语。他常常恶心这种游戏,婉喻却觉得滋味鲜美得很。

婉喻是漫不经意地说起来的。那天晚上她说,孩子们都不敢到你面前去了,因为他们看到爸爸那么不开心,害怕。婉喻说话的时候跟他隔着一层帐纱,台灯的灯罩是陆家上一代人置的,丝绸老了,把灯光都变成了古董。他在咖啡馆里把该备的课备完,该批改的功课批完,坐着家里的轿车回来的时候,满怀希望全家人都睡了。焉识当然矢口否认:哪里不开心呢?他在一刹那间又找回了那个大咧咧的扮相,打着哈哈。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吧?重阳节过了以后,对吧?婉喻这时候已经坐在竹席上了,穿了西式衬衫长裤,但一看还是缠过脚又改主意的旧式女人。不过隔着一层纱看,婉喻坐相很好,假如焉识爱她,应该认为她是美的了。

他把手里沉甸甸的皮包放下来。这不是公文包,是一件行李。为了躲到各个咖啡馆、图书馆去办公,他每天必须提着行李出门进门。

他的这种苦闷不是女人家的苦闷,多跟她解释一个字都会让他发疯。他开始往恩娘和孩子身上扯,去扯女人家的苦闷。婉喻却说:我是不懂的;去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怎么让你开心点。她的意思是,女人家那点苦闷是家常便饭,他一苦闷,女人家的天就要塌下来了。他突然意识到,她买了那块欧米茄是为了逗他开心。可怜的女人!难怪他的苦闷会让她塌了天。他无话可说地在床对面的罗圈椅上坐下来,可怜天下的女人。

婉喻撩起蚊帐,坐在两片帐纱之间。

他说他真的蛮好,真的蛮开心。他的意思婉喻没有懂。他的意思说,婉喻的体察让他心动。她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不梳发髻的婉喻是另一个女人。她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啊?样样东西你都没兴趣。她是指那块表。他把表盒从枕边拿出来。就是敷衍不动,他也要敷衍敷衍。婉喻把表给他戴上,表盒里有三节拆下的表带,现在的长短是合适的。婉喻说:我大约摸想你手就这点粗。蛮准的!

蛮准的,他点点头。女人多好敷衍。

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焉识:他不止一次看到婉喻眼睛里这种神采。藏在深闺里的女子把所有的能量都浓缩凝聚在这一瞥目光里了。长年累月被压制了多少,被禁锢了多少,现在就释放出来多少。远不止那些被压制被禁锢的,是变本加厉的释放。那一瞥目光里有个好大胆子的婉喻。他发现自己拉住了她的手。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膝盖给婉喻当椅子,就像他多年前对望达那样,这时他却把望达的座位让给了婉喻。

他问她哪里来这么多钱去买这么贵的表。家里的钱婉喻是不沾手的。从嫁到陆家到现在,婉喻就是一副手不沾钱的清爽无虑的模样。回答很简单,就是把恩娘给她的祖母绿卖了呀。

“你要闯祸了,恩娘会盘查的。”

“盘查起来再讲。”

一看就知道,盘查起来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讲。

“怎么想得起来去卖首饰呢?”

“首饰横竖没用场。”

焉识差点说:手表也没用场啊。但他及时把话憋回去了。婉喻闯了大祸,冒着大大得罪恩娘的危险给他买了一样毫无用场的东西,是要逗他开心。只要他开心了,她的天就不再继续往下塌。恩娘的暴怒她或许可以顶得住,而她的天塌下来她是顶不住的。

恩娘终于想到了点数自己和婉喻的首饰。那时一到晚上,虹口到江湾的马路上已经亮起许多日本酒屋的灯笼。焉识的大学正在往后方迁移。恩娘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在走和不走之间摇摆。陆家的一代代佣人都是甘心服侍一代代的陆家主子的,因此恩娘不担心佣人们会不好好侍弄陆家的房子。她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的她和婉喻不被仗打死,而要被内地的日子过死。她想着想着就会凭空地瞪起一双睫毛渐秃的眼睛,白净的手指拿着一块骨牌抖得如同鸡啄米。这样抖一阵,恩娘她便会改变前一天的决定,说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死也死在上海。

焉识如果说,一打起来就难说,十年八载一家人内地、上海两地分着,也不是一桩事情。婉喻这时总是做应声虫的,说对的呀,一家人不可以分开来十年八载的,东北人从“九·一八”到现在,还留在上海,跟他们家里人分开呢!婉喻应声虫做到此时,恩娘便会笑眯眯看她一眼。这样笑眯眯的一眼一眼,看多了便有话了。恩娘的话是:“这样好吧?我就不去内地了,在上海帮你们领小囡囡,内地有没有奶糕给小囡囡吃都没一定呢。两个大小孩呢,反正已经做得上你们的帮手了,你们就领在身边,到内地去吧。要不然你们到内地要带多少物事啊?我留在上海,带不动的物事就扔给我好了。”

婉喻一开始是上了恩娘当的。她一听恩娘把自己放了,放给了焉识,以为真正可以过小两口的好日子了,便接恩娘的话说:“这也好的,到内地毕竟要吃苦头,老的小的吃不消。”

恩娘或者独白:“是的呀,老也老了,走啊留的都一样,哪里都是个死。”或者自语:“几千里地,弄不好倒客死他乡了。这把岁数了,死了活了都一样,死得舒服点吧。”

只要恩娘一提死,婉喻就知道自己已经落进了恩娘的陷阱。恩娘是试探她和焉识的。她马上说:“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恩娘留在上海。”

恩娘一脸嗔怪,这怎么可以?怎么担当得起?恩娘拆散你们两口子算什么?我死了陆家祖先都不饶我的。

婉喻就要拼了命地弥补,说:“我陪着恩娘,哪里也不去。”

恩娘这就会指着婉喻对焉识说:“咦,又怎么了?我没有要拦住她吧?我又夹在你们小夫妻中间了?我是多识相的人,现在楼都不敢下了,省得你们小夫妻在自己家里还要那么不便当,眼色来眼色去,手捏捏,肩膀掐掐。我是能避开就避开的,不然你们三十几岁了,还要做偷糖吃的小鬼头,我面孔是要的呀!”她抖动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又去指点婉喻和焉识,就像许多戏台上陈述悲情的老旦。

讲到这一步,无地自容的婉喻必定走开了,走进马桶间。她动作是轻轻的,不敢带脾气,但两个孩子一会儿就会来报告,说姆妈一边上马桶一边哭。他们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焉识眼看女人的战争又要开始。他总是被家里的战争扫荡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战争扫荡到家里。这种时候恩娘是逼着他仲裁,等他说两句戏剧性的话的:一家人死活都不可以分开,死活都不能让恩娘一个人留下。学校的迁移日期迫近了,焉识的一句句令自己作呕的戏腔的劝慰仍然定不下局面。恩娘已经提前地孤苦起来,目光凄凉,一天到晚无故长叹,进入了被弃入战火的孤老太婆的角色。她拖着解放脚为全家打理行装,一双手把本来摆放整齐的东西再抖乱。

最后恩娘宣布她带着半岁的丹珏留下来。谁也不敢再多话,让她去扮演被弃的孤老太婆。焉识预感到还会有变故,按照恩娘好强、占上风的脾性,假如事情就结束在这里,她会非常非常地不甘。焉识的弟弟已经从欧洲写信回来,打算在第二个博士学位读完定居比利时,焉识是恩娘生命里唯一的最后的男性。对于这个唯一男性,恩娘公开的宠爱和私底下的宠爱都有。若是厨房烧青菜,她总要佣人把青菜一层层地剥到大拇指大小的菜心,另外炒出来,在一个小碟子中心堆积成小小的一垛,公然摆放在焉识面前。而焉识总是要推让的,恩娘也总是等着他推让,推让的结果往往是恩娘分到一大半菜心,而两个大孩子分到一两个,焉识往往一个菜心也吃不上,但恩娘对他的宠爱他是吃到了。他偶尔回到家里早一点,就会给恩娘喊到楼上,一块肉酥饼已经准备好了,嘴巴“嘘”的一声,饼就塞到了焉识嘴里,帕金森的手把饼渣抖了焉识一身。还有就是在焉识已经坐上轿车的时候,恩娘会追出门来,把几张钞票按在他手上,伴随一句悄悄话:“晓得侬手脚大惯了!”她拿他按月交出的薪水,背着人纵容他挥霍。恩娘给他的额外体贴和婉喻暗暗地平行,这就使他莫名其妙地跟老少两个女人都亲密起来。焉识知道,在恩娘那里他是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角色,一旦他要卸掉其他角色,只单一地做婉喻的丈夫,恩娘绝不会甘心。

他这样想着,一面就在马桶间里擦澡。瓷砖和浴盆相接的缝隙里霉菌从深棕色往黑色演变。接近地面的地方,黑色浓郁,隐隐发绿,丝绒一样的质地。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有一圈圈的灰黑色,夹着黄绿,是从地面顺着墙角攀爬上去的。这里原来有个霉菌的大花园。婉喻的性子给恩娘越磨越绵韧,磨得受不了的时候,马桶间就是她的避难所。对于这个霉菌大花园,婉喻的眼睛一定逛得熟透了。这时他听见恩娘用很大的声音在叫:“阿妮头!”

他马上用毛巾擦拭身体。他的预感是准确的。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婉喻正低着头坐在八仙桌旁边,恩娘坐在沙发上。恩娘看着焉识,又去看婉喻,意思是看看吧,有人要造反了。

孩子们被佣人带到院子里乘凉去了。焉识问出了什么事情。恩娘说,喏,叫她把首饰留下来一点,好东西不要带到内地去了,真到了要变卖首饰换饭吃的时候,派得上用场的只有金子。好东西带到内地,会有人识货吗?阿妮头就是要带,说箱子也理好了,拿不出来了。我晓得我现在讲话是没人听得进的,譬如讲出来就让台风刮了!

焉识特别有冲动在八仙桌上捶两拳头。多少人正在死,大家很快都可能变成最耻辱的亡国之人,一两件珠宝的得失对于她们,仍然是大大的得失。就在焉识为了要不要捶八仙桌而浑身发冷时,婉喻开口了,说:“恩娘你不要光火,首饰我们都不带,都留下来。”

恩娘说:“你这是啥意思?”她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继子:“焉识,你懂阿妮头的意思吗?我怎么不懂啊?是不是我要贪图她那点东西啊?她那点东西我没一样看得上眼,除了那块祖母绿,还是我给她的陪嫁。这么多年,我又是你娘家人,又是你婆家人,过年过节过生日,不是我在想到给你添穿的戴的,棉的单的?……”

婉喻脱口便说:“祖母绿没了。”

恩娘这下傻眼了。

婉喻真的是造反了,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诉恩娘,祖母绿让她拿到当铺当了,当的钱给焉识买了块欧米茄。

恩娘看着婉喻,似乎原先她当兔子养的东西,养着养着突然发现这东西原形毕露,是头大象。恩娘的眼泪就在看婉喻的时候集聚起来,然后慢慢转过脸,看着虚无,膝盖上放了一把芭蕉扇。泪珠子又大又圆地滚落,出来了泪打芭蕉的声音。在这个岁数,流泪的恩娘仍然动人。

热糨糊般的夏天糊在人身上,恩娘感到快要中暑了。焉识半架半抱地把她弄到楼上,回头往楼下叫喊,请婉喻到冰箱里拿一点冰镇西瓜。恩娘马上说,她只要西瓜不要婉喻;从此以后她不要在自己房间里看见婉喻。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那么贱啊?讨男人一点欢心就把阿婆姑母双重的心意都卖掉了。娘家婆家的女人,几代才存出点好东西啊?物事不当物事,三文不值两文,就这么败出去了,就这样要讨男人的好啊?

在恩娘的难听话里,婉喻越来越不堪。似乎她不是从自己男人这里讨欢心,而是天性轻贱,是个男人她必定去讨欢心。

焉识走下楼梯,准备自己伺候恩娘吃冰西瓜,发现婉喻端着玻璃的西瓜盏站在楼梯口,魂飞魄散。除了近期在报纸照片上看到的战场伤员和流离失所的百姓,婉喻是焉识看到的灾难最深重的一个人。他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把下巴在她的头顶压了压。恩娘永远也不会知道,婉喻之所以得到焉识的眷顾,都是因为她的怪虐。

焉识再回到恩娘房间的时候,恩娘靠在床上。女人的卧室似乎在她每个年龄都会有不同的气味。这时恩娘的卧室气味,已经先于她本人老了。他把西瓜用餐刀在玻璃盏里切碎。恩娘的嘴巴塞不进大块的东西,否则她必须取下上下的假门齿。每个人见到的都是唇红齿白的恩娘,头发梳得光整,粉黛恰如其分,衣服鞋子精心搭配。而恩娘房间那衰老的气味里有股淡淡的洗牙药水味道。焉识坐在恩娘身边,满心想的都是不幸的婉喻。他说:“恩娘,其实呢,祖母绿是我卖掉的。我想买那块表。”

他做出一个滑头面孔。恩娘眼泪干了,嘟起嘴巴看着继子。这件荒唐事更像是他焉识的所为。

“这就奇怪了,为啥婉喻说是她卖的呢?”

“婉喻生怕我吃生活。”

恩娘的假牙斯文地咬进淡黄色的西瓜瓤,嘴唇一下子充满汁水。她没有全盘买账,鼻翼两侧的八字纹路深下去,延伸到两个嘴角,那是厉害女人酸溜溜的笑容。

恩娘说:“是吗?婉喻待你这么好啊?打板子也要拉到自己身上打呀?”

焉识说:“所以我不要她替我挨板子。我经打。”

恩娘更加酸溜溜了,说:“你们两个人这么要好啊?一个要替另外一个顶罪过啊?”

焉识只有脸皮一厚,随她去风凉。

第二天焉识从学校里早早回来,因为接下去的一天他们就要跟着第二批教师和学生以及家属登上去内地的江轮了。恩娘一身出门的穿戴,阳伞放在膝盖上,说她等焉识回来已经等了很久。她要焉识陪她出一趟门。婉喻抱着丹珏在监督大女儿和儿子临帖,抬头看了焉识一眼。假如焉识此刻要给充军去,婉喻眼里也不过那么多担忧了。焉识说外面大乱,外国人在烧文件,烧垃圾,准备逃离上海,中国人在搬家典当,也在逃离上海,最好不出门。恩娘惨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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