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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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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咣啷当咣啷当地走近,看着此地自由的男女们枯索之夜的产品在尖叫撒欢。

他刚要接近邓家二丫头,小姑娘突然跑到他面前:“我爸说大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小姑娘很鬼,不动声色地把悄悄话说得很清楚。

老几呆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说不定还要来回地讨价还价。看老几为难地干笑,小姑娘又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老几在冷风里站了一刻,对小姑娘说他下次再来,让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队长吧。话讲出口他意识到,没下次了。要是再来一个晴天,山上的路怎么都能通车了,科教片也就该装箱上路了,他还上哪儿见小女儿丹珏去?他都不晓得小女儿长成大女儿是什么样,也无法验证婉喻的模样是否长在了她的模样里。他又把邓家二丫头叫回来,掏出了包了手帕的欧米茄。那是梁葫芦的半块头皮换来的欧米茄。老几看着小姑娘跑回去传话了。不久她跑回来,告诉老犯人,她爸爸批准他去场部礼堂看电影。

“我爸爸对着我耳朵说的!”小姑娘邀功地说。盯着老犯人浑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个糖果什么的。

老几给孩子盯得满心愧疚。他没办法,他有好几年没见过糖果了。

“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

他问小姑娘她爸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报警。然后他就不管了。”

老几往监狱走的时候成了个年轻人,戴镣的脚在冻得起壳的雪地上破冰前进,步伐崩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一瓶牙疼粉没有破费出去。

但走了没多远老几走不动了。明天他是无法离开干活现场的。每天的干活地点都是当天出工的时候宣布。有时甚至不宣布,去哪里干活,反正用不着征求犯人的意见。邓指是什么意思?是要他老几自己接着行贿,买通了一段路,接着去买通下一段路?犯人里流传着一个暗藏财富的老几,所以干部们想象的老几比老几本身要阔许多。到头来老几的牙疼粉是省不下的。

夜间下了大雪。老几觉得自己是被雪片砸门帘的声音惊醒的。那是大草漠上难遇的漂亮大雪,把黑夜下成了白昼,一道白光从草门帘下面透出来。前几场雪跟这场雪比,只算是意思意思。

伪连长听见老几的铺草响,便压着声音欢叫说下雪了。他的意思也是“这才叫下雪”!

让雪下醒的不止老几和伪连长,几乎人人都醒了。大雪把号子里下暖了,雪越厚室内越暖。犯人们知道,这样的大雪意味着歇工。犯人们可以趁大雪养一点元气。假如大雪一直不停,下它两个礼拜,干部们有指望养一层薄膘,当然薄得可怜。

老几想,刚刚通车的山路又封死。封得好,把小女儿留住了。第二天一早,本来就半沉在土下的号子都被雪堵了门,没人能进出,一小时后,干部和解放军在雪上打洞,把几个号子的犯人扒拉出来,再让那些犯人接着打洞,扒拉其他犯人。因此早点名拖延到了午后。邓指宣布全面歇工,各个号子组织学习。犯人们懂得学习的真正意思,就是自我揭露、相互揭发。大部分犯人都怀有一个恶毒梦想:揭发别人的罪过,就是体现了自己的进步,而减刑是每一份恶毒梦想的唯一诱惑。人们在这样的大雪天都成了狗,你咬我我咬你,你我一块咬他,只有老几不言语。人们对老几的语言残疾都是谅解的。还有就是老几的态度。那是什么都认了的态度:命、境遇、一月十五斤口粮……一切。老几不咬别人,所以咬他的人也就不多。咬他他也认。老几伪装口吃,这是最派上用途的时候。

邓指中午来到老几他们的号子,来视察大家“咬”出什么成果来了。他带来一摞全国监狱系统的《自新日报》,让犯人们结合报纸“咬”。老几偶然抬头,发现邓指对自己微微一笑。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平起平坐的微笑,不乏心照不宣,笑得老几的心直哆嗦。邓指一定是对着白金欧米茄笑的。一定打听过了,它是真货,金是真金。一贯道开始念报纸。犯人们咬累了,此刻坐在被窝里,头靠在干打垒墙上,听着国际形势、领袖会见、工业农业喜讯。空间里一片拉长的呼吸声,一多半人睁着眼睛坐得笔直其实已经熟睡。这样的“学习”进行了四五天,雪才小下去。第五天中午,邓指来到老几的号子,小声说他有个事要问问老陆。邓指问老几懂不懂修表。

老几看着邓指。难道是那块表不走了?嗯,是那块表,它不好好走。昨天一夜走了二十多小时,今天只走了四个多小时。

老几嗓子立刻急哑了。从来没有过的,他为欧米茄护短,比七年前否认自己被指控的罪责还顽固。

“你待会儿跟我回去看看。”邓指说。

老几想,邓指的修养好啊,换了其他干部,被一块乱走的名贵表戏弄,绝不会给出这么好的微笑来的。冤就冤在老几半点都不想戏弄邓指,是欧米茄戏弄了他。欧米茄欺生,或者报复老几的抛弃。他跟着邓指走出监狱大门,往干部家属区走的时候,就像往肇事现场走。欧米茄在邓指媳妇手腕上戴着,邓指的媳妇伸着丰腴的粉红手腕,让老几对照缝纫机上的闹钟数欧米茄秒针的走动速度。邓指的好东西都在媳妇身上,一支铱金笔,一条男式细羊毛围巾,一条八成新的将校呢马裤,还有这块白金欧米茄。因此老几断定邓指非常宝贝自己的媳妇。要么就是这个媳妇在家比较横行。欧米茄的表现确实很糟:闹钟走了一分钟,欧米茄才走二十秒。

“这表能修吗?”邓指媳妇问道。一个安徽女人,口音浓重。邓指的小儿子跟在母亲身边,把她的棉裤拽得一个裤腿长一个裤腿短。

老几结着老垢的脸侧面盛接着邓指带刺的目光。他结巴着说,欧米茄从来没有这么捣乱过,从1936年一直规规矩矩走到现在。邓指不置可否,只是打几声哈哈说,别弄到最后就剩了点白金去镶牙啊。老几让邓指到犯人里问问,看看谁精通修表;犯人里什么能工巧匠都不缺。

“操,为个手表我还到犯人里头悬赏钟表匠去?”邓指说,声音里还有几个哈哈。

老几突然发现其实邓指是在生气,笑着生气。他在气老几玩花样险些玩成了,一块样子货欧米茄让他邓指帮他老几陈仓暗度,差点去成了场部礼堂。要不是这几天的大雪,老犯人可不就看成了电影?老几更加服气邓指的好修养了,一肚子窝囊气还不对老几翻脸,还让老几“坐坐坐”。

安徽女人端来一茶缸白开水,也让老几“坐坐坐”。屋子里一股青稞糊糊的气味,掺乎着四个孩子的被窝、袜子气味。光是气味就很幸福温暖。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天花板上东一片西一片水迹,是漏进来的雪水或雨水勾勒的地图。墙上贴着领袖像和年画,老几写的春联贴在毛主席像两边。糊着报纸的窗户黄晕晕的,把外面冷冷的白色雪光也暖过来了。

只要有修理手表的工具和修理手册之类的书,老几可以修好手表。“肯定能修好的!”老犯人为自己和欧米茄担保。

“修不好呢?”邓指问道。

老几再一次铁嘴钢牙,说绝没有问题的,一定能修好。邓指听出了他话外的话:修不好很简单啊,收回你的仁义就是了——还去什么场部礼堂?就此死了这条心吧。

《钟表修理入门》是从大队图书室借的,工具是从场部供销社借的。老几在号子里用功,一夜就把《钟表修理入门》读完,大致“入门”了。因为号子里没桌椅,也没有足够的光亮,邓指只能把他家变成临时钟表修理摊。触碰那么细微的东西,老几需要把一双手彻底洗一洗。入秋之后他就没洗过手,最多破冰化水时沾点冰。

邓指的媳妇把一盆热水放到铁丝脸盆架子上,一面邀请他:“洗吧洗吧!”

他的手洗黑了两盆热水,把一块肥皂也洗小了。邓指媳妇还在慷慨,还在拿热水款待他,让他把脸也顺便洗洗。他洗脸时邓指被财务叫了出去,叫得十万火急。七大队大墙里又出了事件,什么事件老几要等回到大墙内才能知道。

邓指媳妇在洗了脸的老几旁边站着,说:“哎呀,这都洗出个谁来了?洗得我都不认识了!”

小儿子这时在她背上睡了,把涎水流到她肩头和辫子上。

安徽女人叫他老陆,让老陆看看脸盆架上的小镜子。他好多年没镜子照,因此镜子里的脸孔对于他自己更是陌生。污垢并没有完全洗掉,一小块一小块地错过了手指的搓揉,细看还是个碎裂的泥脸壳子。邓指媳妇好人做到底了,又倒了半盆热水给老犯人。她说亏得冬天有雪,要多少水化多少水,夏天要到几里外打水,孩子们洗澡也洗不起。

老几拿起安徽女人给他的布片往脸上擦的时候,脸皮一层钻心刺痛。邓指媳妇眼睛定在老几脸上,想说什么,又没说,面颊上原来的两团高原红晕立刻红得发紫。老几结巴着道谢,局促得脚上的铁镣都响乱了。

花了半个上午,老几把欧米茄拆卸开,接下去的半个上午,他用来发现自己无法发现差错出在哪里。他按书上说的把零件擦洗一遍,又把螺丝重新上紧。书上说,假如发现不了差错,这样做反正不会使差错恶化。他把单眼镜塞在眼眶里,周遭什么也不去看,但他能知道安徽女人是离他近了还是远了。她脸上的雪花膏涂得很厚。她让老几去专注,连午饭都不邀请老几吃,自己和中午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围着一张折叠方桌,呼啦呼啦地完成了一餐热闹的午饭。

下午欧米茄被装回原样,又戴回了邓指媳妇的手腕上。老几是争气的,到头来还是维持了自己的体面和诚实,行贿也行得体面诚实。现在对邓指有交代了:他老几可不是用一块残废表来骗取额外恩宠。

第五节 梁葫芦

在我祖父写的随笔和散文里,有关那个叫梁葫芦的男孩占不少篇幅,能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形象:方脸盘,刺猬头,常年地烂嘴角,眼睛常年地感染因而眼圈鲜红潮湿,谁被那红艳艳的眼光盯一下会觉得被甩了一脸血,只想用水好好洗洗。梁葫芦岁数很小就做了家里的壮劳力,所以没有长足他该长的身高,站在那里显得沉甸甸的,总像是要攻人下三路。梁葫芦不承认自己有父母,因为他父亲是个走村串镇的木匠,每次串到他们村,就在他家盐罐子下留一沓钱,在他母亲肚子里留个孩子。按他自己的看法他更没有母亲,有的就是那个破鞋老娘们。破鞋老娘们在梁葫芦十四岁那年又大起肚子,但此前木匠没有回来过。一天葫芦到了公社大食堂,要给自己和弟弟妹妹打饭。食堂的炊事员告诉他,食堂没有白面了,剩下的白面给一家蒸了一个大白馍,他家的已经叫他妈给领走了。葫芦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回到家,到处找不见那个白馍,衣服边角都让弟弟妹妹扯烂了。他是傍晚在草垛里发现母亲和她的姘头的。两人分了白馍睡得跟没事人一样。梁葫芦正好手上有把砍刀,于是正好一刀一个,替弟弟妹妹讨还那再也讨不回来的大白馍。他的砍刀剁馅一样下去上来,一直剁到刀刃崩裂同时向刀身翻卷过去,在刀柄上剩了一条奇形怪状的废铁。当天夜里,他把一对狗男女不分彼此的皮肉骨头埋进自家后院,把那个还是胎儿的弟弟或者妹妹也一块埋了,因此梁葫芦的卷宗里为他记下了三条人命的血债。

梁葫芦总有办法弄到吃的。有时在解放军开饭的时候溜到他们的营房,假装跑得太急撞翻了某人端着的一大碗面条,然后在解放军骂声中他的下巴已经着了地,连吸带舔地把混了草根泥土的面条吸进嘴里。一次他撞翻一碗饺子,他居然不顾解放军的踢打,跟解放军要了醋浇上去,才慢慢享受起来。到了1961年冬天,解放军只要一见到梁葫芦远远地过来,就把自己的碗端得紧紧的。梁葫芦扑了几次空,最终急了,朝一个连长的粥里吐了口唾沫,连长只好把粥泼出去给梁葫芦去舔。梁葫芦知道当官的一般比大头兵好惹:当官的骂得踢得都轻很多。

凶残的葫芦那双害火眼的眼睛总是给我祖父另一种目光。他“老几老几”地叫着,可以把它做“姥爷、大伯”听。他让老几给他讲故事,老几就给他讲故事。讲了法国的《基督山恩仇记》和美国的《捕鲸记》。梁葫芦也把许多故事说给老几听,自己的故事,犯人的故事。他每天怎样端着刘胡子的大茶缸子,跪在刘胡子的尸首旁边“喂饭”,都是他告诉老几的。他每次要确保自己跪的地方正好挡住号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那个地方在刘胡子的枕边。梁葫芦跪在那儿说:“还嫌烫啊?那老子再给你吹吹!”一勺青稞糊糊就吹自己嘴里了。

老几去邓指家修理欧米茄的那天早上,和他同号子的一个狱友发现了刘胡子的死亡。号子的气温很低,零下七八度左右,因此刘胡子尸首的气味比他活着的狱友们还好一些。梁葫芦因为被加工队蜕掉半张头皮,让监狱门诊部收容去输液、打止疼针,所以给刘胡子打饭的差事就归了另一个狱友。这就是刘胡子的死亡终于被官方承认的时候。天天有人饿死,或者先饿成病再死,狱医对死因的填写基本都是“待查”,刘胡子也没死出别的花样,因此早上把刘胡子的尸首抬到门诊部后院,让它跟另外十来个尸首躺在一起。埋葬要在雪停了以后才能进行。假如不是犯人们搜索刘胡子物品,想搜出一个烟头或一撮青稞粒,刘胡子真正的死亡时间就永远被梁葫芦瞒过去了。狱友们搜出了一小张纸,刘胡子用它写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祖国万岁!”

因为刘胡子跟我祖父陆焉识一样,不是小罪犯,而是政府的重大敌人,所以狱医不敢马虎,像对待一般尸首那样填上“待查”。

狱医叫来了法医。法医鉴定出刘胡子的死不能归结于过低的口粮定量;刘胡子庄严地留下那么一句话就吞了自己所有的药:几片安眠药,几片感冒药,几片抗生素,几片止疼药,还有一瓶眼药水。刘胡子攒那些药片攒了小半个冬天,其中哪一种药也不会致命,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化学大混战。刘胡子是在化学大混战里牺牲的。这就是刘胡子要的最理想效果。剩下的很容易推断了,“祖国万岁!”旁边明明白白写着当天的日期“1961年12月17日”。于是,梁葫芦贪占尸首便宜的事实便暴露了。

一个号子里的狱友都觉得亏了,如此天才的赚取食物的办法,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凶犯想出来的!

干部们来到病房窗口,审讯梁葫芦。因为病房睡满了病人,门打不开,所以梁葫芦被搁在靠窗的铺位,输液打针都得通过窗口进行。

梁葫芦对吃尸首定量吃了一个月的事实敢做敢当。

“刘胡子别说是死了,就是活着,我吃他几个土豆他也不会咋的!”梁葫芦说。

对梁葫芦的惩罚是停止他的止疼针。另一项惩罚是一般性的:罚饭。

本来死人不是事件,但自杀死人就是事件了,因为自杀是对抗行为。成了事件的自杀,又被梁葫芦利用,在犯人里造成啼笑皆非的恶劣影响,事件便大起来。

老几修完了欧米茄回到大墙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个大事件。歇工的犯人们轮流来到病房窗口,隔着窗跟梁葫芦说话。这个说:“葫芦你太不地道,独贪了一个多月的双份定量呢。”那个说:“葫芦,好好养你那个瓢吧,养囫囵了老子再把它敲开。”停了止疼针,梁葫芦那没了头皮的后脑勺让他顾不上跟人斗嘴,全力地哼唧。

老几来到病房窗口时,天已擦黑。晚饭吃蒸南瓜。好东西。犯人们打了饭,个个像护食的禽兽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吞吃。老几走到病房窗下,掰一牙儿南瓜,把自己藏下的糖精片拿出来,抹一层甜味上去,再将南瓜塞进窗缝。过一会儿,他感觉一张嘴伸上来,接着,舌头舔舐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又掰一牙儿南瓜,抹一层糖精,再塞进窗口。老几把梁葫芦当个小犊子喂,喂了整整一块南瓜。南瓜是稀罕美食,甜味道更是,虽然是虚假甜味道。最后一口南瓜给舔舐完了,老几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给攥住了。一双手都上来了,攥着老几的手指头。那是一双杀害过三条性命的少壮的手。

回到号子里,老几把剩下的小半块南瓜兑上开水,顺时针方向一下一下搅动,为了把南瓜搅得发起来。这种搅拌很神,各种食物都能被搅得发起来。什么时候兑水,兑多少,怎样兑,都不能乱来,搅动的方向和快慢也不能乱来。吃那样搅发的馒头、炒青稞面、土豆泥给老几短暂的饱胀感。老几吃这类糊糊不用勺子,用轮胎片。轮胎片在一根筷子上绑紧,可以当一个舌头用,紧贴着大号搪瓷缸子内膛走,能到达舌头远远不能到达的底部和拐角旮旯。不管老几的搪瓷缸子外部有多么肮脏,内膛却被这根橡皮舌头舔得铮亮,干净得发涩。每顿饭老几都是一副斯文吃相,却把每一丁点食物都舔进了嘴里。几个月后,饥荒继续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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