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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感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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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多,一排排光碟,一尘不染,闻不到旧纸堆里的霉味。没味了,好还是不好?
    干净的另一类是文字干净,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好的杂文就该有这种水平。有
的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引文,上至孔圣人,下至本单位的现任首长,一堆古今中外
的唾沫星子,就是没有文章作者的点滴见解,这也是干净的一种。别小看脏字,脏
字有时比不脏的字值钱。比方说,干净的字从文章中删去了,删就删了,不留痕迹。
不干净的字删去了,常是让人打上几个□□,表示这里曾有脏字来过。就好像名胜
古迹上刻“XX一游”。
    

    还有另一类文字,今天少多了,也难见一回,那是“运动”中的汇报和小报告
材料。现在读一些当过右派和各种分子之人所写的回忆文章,说到自己的冤枉和半
生磋跎,不少都是由某些人的小报告和汇报信引起的。这些小报告和汇报信,文字
大多干净,且爱从伟大而崇高的理论出发,因此还有光芒。这种干净,如同杀人不
见血。杀人不见血的事,也算做得干净,不留痕迹。读回忆文字,处处可见被害者
的不平,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读到那些运动中“口诛笔伐”冲锋者的忏悔文章,
可见自欺欺人的干净,也是一块发霉良心的遮丑布。前几天,有位先生正大口大口
地吐出“道德……原则……”这些干净字眼,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低声说:“别信
他的,那年就是他带着造反派抄了我的家!”啊,以为干净的文字也可以当水,冲
干净不洁的手,洗干净不洁的嘴脸,那么,良心呢?
    “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真这样,这个世界也就跟
着会干净多了。

回家
    1997这个对我们每个中国人都有特殊含义的数字,让我想到“回家”这个词。
啊,回家,多么熟悉的梦境,你的,我的,还有每一个中国人的。不知道你的梦中
是什么,我有一个回家的梦,总是这样一个场景:在黄黄的山那边,在清清的河这
边,有一条小路,我的梦无数次在这小路上走,却没有留下足印,为什么?每次从
梦中醒来,我都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没有足印的回家就是梦,我的梦中那位
站在房门口的老母亲,眯着眼,手搭凉棚望着我,那么亲切,但也不知为什么,她
分明不是我的亲娘。这也是让我久久困惑的事,我的母亲长期和我生活在一起,她
是一位知识女性,不是我梦中见到的样子。这个梦境长久地跟着我,我一直没有说
出来,但我十分想知道,你梦境中的归家是个什么情景。
    回家这个话题,在我与香港朋友的交往中,是一个总被提起的话题。最早与香
港文学界的朋友打交道是十年以前,中国作家协会接待的第一个香港作家代表团,
团长是戴天,还有一些学者气很浓的作家,如小思、也斯、石琪、陆离等。是邓友
梅先生从北京陪他们来四川,我代表四川作家协会充当他们在川活动的全陪。这些
作家在香港是不大说共产党好话的,当然也不是靠骂我们吃饭的那种人。他们在中
英关于香港问题达成协议不久就访问内地,其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在杜甫草堂、乐
山大佛、三苏故里,作家们都一次次不自禁地现出回家的喜悦,这些文化凝聚之地,
让我感到寻根的快乐,让作家们有了回家的感觉。但这个家毕竟是陌生的,在我们
谈到香港未来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乐观的声音。香港不是上海,香港交给共产党会
是一个包袱,这样的论调让我感到这是一群爱家却不想回家的人。十年以后,我作
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访问香港,一天突然接到石琪、陆离夫妇的电话,他们从报
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特地约我见面。在我离港回京时,他俩送我一份“倒记时”挂
历, 这是陆离和她的朋友设计印刷出版的。陆离女士在上面写道:“送给叶延滨+
杨泥,祝福!十年每天小小的数字是我们四个朋友亲手逐格逐格贴上去的。”这个
挂历的最后一面是一幅大漫画:正在熬夜爬格子的文化人忽然发现窗上升起一轮红
日,电视机里的英国女皇挥手说“bye!bye!”画的下面写着:7月1日凌晨零时。
    我第二次和香港作家交往是1988年中秋。中国作家协会周明先生打电话告诉我,
由香港诗人犁青发起,邀台、港和内地诗人在桂林漓江共度中秋。那是一个难忘的
夜晚,我和妻于从四川赶到桂林,和香港与台湾的诗人团聚,船行江中,月在长天,
江水如练,情溢星河。作为香港诗人的犁青,在这次中秋共明月的活动中主动充当
“主人”的角色,让我们在桂林山水中体会到中国人亲人团聚的情感,我想在香港
朋友心中,回家的情结是一天浓于一天了。
    为了迎接香港回归的1997, 中国作家协会在1995年9月派团访港。我到香港后
已处处感到一种准备回家的气氛。我们到港时,港英政府违反香港基本法的立法局
选举刚刚搞完,我感到这个小动作已经无法改变香港回归的进程。在访问活动空隙,
我应邀到一位香港作家朋友家做客。这是一位在上海长大的作家朋友,在文化大革
命中为躲避迫害,装疯十年后迁港经商。他在港有父母留下的可观资产,住在体现
着主人身份的“半山区” 。 坐在他家阳台上,俯瞰维多利亚湾万家灯火,他说:
“我是一个香港商人,但我也是一个上海作家,我的这个文化人身份,让我知道我
的家是在上海。作为一个香港商人,我也知道我的事业在香港,我自认为我是一个
典型的香港商人, 一百万香港商人是香港的支柱, 也是香港最大的财富,我坚信
1997以后,这一百万香港精英是不会离开香港的,因为只有在香港这个地方才有他
们的事业。”我对这位香港作家不能说非常了解,但我知道,他的诗集在北京出版,
他的小说在台湾发行,与此同时,他的一个企业也在上海的南京路开张剪彩……他
在回家,在香港回归的时候,也走上了回家之路。
    ……啊,回家是一个梦,香港回归是中国人的百年之梦,我们为这个梦境所鼓
舞。

永恒之脸
    在这个陇东小镇,几个喜欢古玩的朋友,正在旅馆外的地摊旁,和卖古董的老
汉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焦点是几面古镜。老汉坚定地说,他的镜子是汉代的,根
据是他家的责任田下面就是一堆汉墓,还说上次有个画家来采风,硬说他家的尿壶
是汉代三足酒杯,买走了。问卖了多少钱,老汉笑出一个无价之笑,说,还是看镜
子吧。我对古玩是外行,只觉得眼前的争论十分有趣:对于老汉的汉镜之说,看货
的朋友不由分说地否定,并由在朋友圈公认的玩家出面,鉴定出来,一面是唐镜,
一面是宋仿汉,其他几面就不值钱了,都是清代的东西。我也把这些镜子一个个拿
起来,装模作样地欣赏着,心里却想着另外的题目:历史的风韵还看得见吗?那些
古镜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不是说光彩照人吗,镜面早就锈迹斑斑,成了一块绿
锈蚀刻的花盘。锈迹总是神秘的,在那些变化无常的花纹里,我们好像看到了什么,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想,那个镜子的主人曾在镜子里看到的,我们是永远无
法知道的了。问题在于我们常常自以为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汉代的雄浑、唐代的
丰腴,如此等等,果真如此吗?这一面镜子是汉还是清仿汉,当年的持镜人就大不
一样了,镜面上曾有过的故事也就是前后相差一千年的光景!我们是无法从镜面看
到历史的真面孔了,更难见这张脸上的丰韵,不是吗?几乎所有的古镜玩家,拿起
一面镜子,都是把它翻过来,认真观察它背面的花纹,啊,是在看永恒之脸的后脑
勺!
    从后脑勺上与历史之脸打过交道的朋友,认定一面古镜是正面与汉代丰姿录过
像的,于是成交,于是转而去看那几十个系在麻线上的古钱。古钱比之古镜,对于
我这个外行, 更少引力,只是听朋友津津有味地议论,觉得值得回味。朋友A说,
这枚半两市面上少, 还值几个钱。朋友B说,这个布币形态不错,只是多了,玩玩
行,不值钱。我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财富,但我知道钱就是它们的常任代表,到
今天还没有退休。我们对于历史财富的理解看来与历史实际拥有的财富是大相径庭。
真是,多少金钱和财富也经不起岁月的洗刷。穷人无钱,无也就无了;富人有钱,
有也是无了。多与少,穷与富,对于当时的人,就是天堂与地狱之别,而到了今天,
所有的差别连玩古钱的专家也找不出来。你能说这枚半两是穷汉的,还是富翁的?
你能说这地摊上的一串古钱就是历史财富的代表?没准巨富没留下一枚小钱,没准
你手上那枚价值连城的古币是一个叫花子乞到的最后一枚钱……
    我们还是告别这些历史财富的代表吧,在历史永恒之脸上,最难留下表情的就
是财富了。人们乞求的永恒往往是在现实生活中也显得过于虚幻的声名。其实,一
个家族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国家的历史,就是它们曾有过的而且继续着
的声名远播的过程。当我站在这个古镇引以自豪的大钟前,我坚信我的想法是对的。
钟与鼎大概是最可以和永恒二字相连的古董了,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就说
这口大钟吧,当主人撞响它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一千年前响过的声音。这大概是钟
的魅力所在,它可以把一百年、一千年给人们的东西在今天几乎是毫不变样地同样
给你。于是当我们想到声名远播的时候,就自然会想到那一口口大钟。有古迹之处
就有钟,没了古迹,只要有口钟,就会造出个古迹让你神游,天下的名胜差不多都
是如此吧!声名的象征是钟,于是人们把自己声名也能永恒的希望刻在钟上。这是
一个我们几乎忽略的事实:在散落在各个地方的大大小小古钟上,都密密地铸满了
人们的姓名。这些姓名也许是铸钟者或铸钟资助者,无论是出于他们本人的愿望还
是他人所为,都有声名远播、千古留名的企图。然而,如果不是专门目的,我们绝
不会看到或注意到这些名宇。这是永恒之脸上最冷酷的表情:视而不见,有也是无。
是啊,多少人煞费苦心,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钟、鼎、匾、碑以及浩如烟海的书籍中,
然而又有多少名字实现了永恒的初衷呢?
    啊,陇东一游,与历史相对一笑。想了想,发现永恒之脸上,我最看个清的是
历史丰韵、历史财富、历史声名的真正表情,你呢?

片断(跋)
    记得某天晚上,电视上说在澄江发现了大量的化石,这些化石揭开了达尔文学
说中一个没能解释的“生命大爆发”这一发生在寒武纪的远古现象。电视上是这么
说的,但我想了一晚上,觉得这话说得太肯定了。一堆化石,就算是很丰富,成百
上千,但对一亿年而言,要说证据充分,实在过于武断,当然,换个词也许就好理
解,叫做“高度评价”,因为一亿年前给今天能留下这么一点片断,也是一亿年才
能创造一次的奇迹。同一天在电视上看到另一则消息,一个日本妇女给南京大屠杀
纪念馆送来几件重要的物品,她的父亲曾在日军设在南京的细菌部队服役,这个妇
女送给纪念馆的是她父亲当时的出入证和关中国试验人牢门的钥匙等。这个女人交
出的只是日本军国主义全部历史的一个片断,这样的片断至今已有成千上亿之多,
和那个一亿年前留下的化石相比,半个世纪前留下的就是一个无数片断组成的海洋,
面对这个海洋,日本许多政要却视而不见,或是死不认账。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
这个新闻节目中的另一个片断,倒也活现出军国主义幽灵的气焰……
    ……片断有些是重要的,但重要的片断却往往失掉了,特别是在我们的生活中
会有许多这样的事情。比如说,一下子记起一位老同学,当我们作为他的同学,撞
开他的家门,去抄他家的“四旧”时,他一开门,笑了,笑到一半知道不是往常的
来访,他的笑一下子定格了。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这定格的笑,我只见过一
次却三十年不忘。下面我想对自己进行一个测定,看一下“片断”在我脑子里“存
盘”的状态,也许会是有趣的,也许会对我自己有一个新的认识:新片断式的我。
    ……说到下乡当知青,此刻想起的是这么一件事。村里第一个招工进城的是范
加辉,这是在北京上学就打架闹事的主儿。他一进厂表现挺好,记得我进城办事去
看他,他请我吃了一顿馍,那馍真白。说真的,好像以后常想起这顿馍,直到我也
被招进了军马场。军马场有自己的歌:“我爱马场哟我爱马,马场就是我的家,我
的家……”记得几个从延安去马场的哥们儿,在一起总说雄心大志,我说:“真心
希望到退休时能每月拿到五十元钱……
    ……离开马场后我进了秦岭山中的工厂。一想起秦岭山中度过的四年,出现在
脑子里的就是那条铁路。大概是四年来这家工厂一直没正经生产几天,开开停停,
开着比停产赔得更多。一想到这段日子,我就想到从厂子中穿过的那条宝成铁路,
那几天我是把火车坐够了,像现在的民工,挤车、站车、逃票……最叫人奇怪的是
总忘不了走铁路的感受。从工厂到县城要走铁道才近一点儿,十五里。在枕木上走,
一步走一根短了,一步跨两根又远了,这种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的路,当时走起来
虽不舒服也因经常走没特别在意。不知为什么,离开秦岭许多年以后,却经常梦到
这路,而且成为一个经常出现的梦境,长长的铁路伸向远方,我独自在铁轨上走着,
快不了,也停不下来,一、一、三、四、五……
    ……十年前,头回有机会出国访问,到了哪儿都认真用小本做笔记,回来后还
真写出一本小册子。十年过去后的今天,想起那次出访,最早进入脑子的是三句:
周涛的雪莲烟,冯至的中国茶,王蒙的比萨饼。在意大利访问时,周涛抽的是新疆
产的雪莲烟,这是一种新疆高档烟,不知为什么许多事已经记不起了,这烟的牌子
却记住了。和冯至一道出访是件幸事,忘不了他为了谢谢大家,执意要在罗马请我
们吃饭,进餐时他为自己要的是一杯“中国茶”,这茶并不太好,价钱却不菲。王
蒙在意大利领了奖,大家要他请客,他说,请大家吃比萨饼。在意大利期间主人招
待不错,这饼也就免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又想起它……
    ……这样的片断要想下去,会无休无止。说到这里,我只是想说,我脑子里调
出来的“片断”文件,已经距我当时生活的情形,或者说生活的主要内容甚远了。
今天的我对于昨日的我已经在做瞎子摸象式的描绘了。那些历史学家、生物学家所
根据片断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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