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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写下那些叫做诗的东西。诗从本质上说,可以叫青春之梦。我那时的梦就是这
样的,躺在床上,听着火车从远处隆隆驶来,又轰鸣着渐渐消失于远方。啊,这也
许是一个象征,我的梦就从这个小站驶出,在诗行铺成的轨道上,走出那条山沟,
那个叫横现河的小站。
背景及其他
音乐是记忆的背景,它唤回我最早或经常听到它那个时候的记忆。音乐背景提
供的不仅是当时人与当时事,而且还会再现当时我的心情和情绪。这是音乐的神奇,
尽管我这个人永远是五音不全,但音乐是我人生的背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是个电影迷,而且是看有声电影长大的。电影中音乐总为时代配音,让我在
回想过去时,脑子里也不知不觉地找到能与之相配的旋律。或者是反过来,听到过
去某一时期的音乐时,不自觉地就会浮现当时发生的事。当然,只会从我个人经历
来配曲或配画。
去年,在商业化的“红色经典”炒作中,几个当年的样板戏重新上了舞台。文
革以后长大的一代,对这些作品的反映,让我听到以后,也感到尴尬。他们把这些
归入“爱国主义教育”范畴,也就是主动定位于“等于听报告”。这当然与这些戏
当年曾狂飙式地遍布神州的风光不是一回事了。就像一块腌肉放得久了,拿出来,
还有肉味儿,但此肉味已不是彼肉味儿了。我很感兴趣的是“亲历者”的感受,有
人说又回到青年时代;有人说今天再上演证明了它艺术上还有生命;有人评论这是
重温当年的集体狂欢……在这些说法中,我注意到老作家邓友梅说:我一听见样板
戏就想起纳粹法西斯集中营。说得干脆!样板戏作为别人的背景,是个什么,我不
知道,对于我,它只能让我想起抄家、被揪斗的父母、糊满家门的大字报……样板
戏当初就是为那场文化大革命当背景配音的。我认为它配得成功,因为,只要听见
那些旋律,对于我,“文革”又卷土重来了。
当然,这也许是我个人的感受。我的儿子看到杨子荣打虎上山,一通又舞又唱
引吭高歌,评论一句:“有病,早让敌人听见了!”没有文化大革命经历的儿子,
只能用警匪片的样板来读杨子荣,算是另一种背景下的重读吧。一代人与一代人不
会一样,这里头就有换了背景的原因。比方说信天游让老人听了,革命的想起南泥
湾,浪漫的想起蓝花花。小年轻们听了,会想起一串唱西北风的歌星名字,他们的
信天游与卡拉OK同存在一张记忆磁盘上。我一听见信天游的曲调,就只会有一张记
忆磁盘放进脑海,那磁盘上的文件名是:延安县李渠公社曹坪生产队……“光棍苦,
裤子破了没人补!”“公鸡跟着草鸡转,我两眼泪不干!”“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
下手,不是我的哥哥你就尽管走!”这些粗俗而滚烫的曲儿,与那荒山深沟相配,
与那老牛小驴相配,与那打情骂俏衣裳褴褛的山民相配,也与有家难归的知识青年
相配。
当然,这种记忆背景,不会人人一样。我相信,与我一起插队的知青,也不一
定都有这么一张以信天游为背景的“记忆磁盘” 。同村有一个姓S的知青,父母是
受到较多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 在那时就是典型的“臭老九”。S自小学提琴,放
到这山沟也带一把琴。他曾与我同睡一条大炕,他不屑向“没文化”的知青及“更
没文化”的村民诉说心事。我们还算朋友,我曾以他为影子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音
乐家》 。 这位音乐家与现在“深入生活”的各种家们相比,更百倍地与老区人民
“同甘共苦”。只是他从不用他的提琴去演奏大家喜爱的那些信天游,这让大家很
不高兴。他坚持他的严肃音乐,而村民对他的舒伯特及老柴等也同样予以“反修防
修”的抵制。收工以后,他常去沟里没有人住的破窑洞,一个人拉琴,暮色中传来
那些凄凉的琴声,告诉人们,这个村里有插队的学生。啊,这也是我的背景,这琴
声加上信天游,就是我知青岁月的配音。
老S后来去了剧团, 再后来就没消息了。我想,他有儿子的话,也会让儿子学
琴。只不过,儿子的琴声会是另一种背景。
学当秘书
这是我刚从农村抽调出来的一段经历。
从农村出来后的第一个单位是军马场。刚到军马场,分到了甘沟二连,还是种
地,我是班长。种了三个月地,从拉粮的马车上掉下来,摔坏了肩,不能干农活了。
正好这时,场部机关年底清仓查库,将我抽了上去。同时抽上去的还有十几个新工
人,都是曾在延安插队的知青。清仓清了半月,也到了年终。供应科长老周,把我
们十几个临时工集中到一起,开了个表扬会,然后留下一道作业,每个人替供应科
写一篇年终总结。我在学校里,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文化大革命中,又办过一年
红卫兵小报,写总结的那一套还摸点门。一篇总结交上去,我被留在了供应科,当
上了仓库管理员。这在马场就算“干部”了,叫以工代干。除了当保管员,我就是
供应科的文书了,总结啊,大批判稿啊,在场部小有名声。不久,军马场撤消了,
我被调到2837工程处,到政治处当了干事,兼为头头儿当秘书。
在政治处的另外几个干事,保卫、干部、宣传、青年,除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在
当干部干事外,其他的是从工人中提起来的“代干”,在我以前,有两位也当过头
头儿的秘书。
分管政治处的副政委,早先也是在上级机关当秘书出身,几个头头儿里,给他
拟讲话稿最难。出了题目他也不说如何写,写出以后,他才边看边提意见,不改个
三五遍,他的意见是讲不完的。
我做了秘书,便认真研究前秘书们以及上下左右的秘书们做文章的门道。觉出
有三大类:头一类是文牍派,凡事都从老祖宗说起,每句话都要有出处。马克思、
列宁然后毛主席;国际、国内然后本单位;优点、缺点然后是注意点;困难、成绩
然后是光明而遥远的前景。这类秘书文章,单线思维再加各种引文,他的作用就是
用连接词和标点把各种引文串成一篇文章。好处是,不会出错误,句句是真理或句
句有根据。缺点是,在人们复习了中外领袖及名人的忠告后不知文章真实的想法是
什么。第二类是实用派,观点由领导出,例子由秘书加。领导爱《三国演义》,他
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孔明的锦囊妙计;领导受批《水浒传》,他从裤兜里掏出金圣叹
式的批点;领导爱说《红楼梦》,他就是半个红学家。这类秘书的长处是领导喜欢,
短处就是花拳绣腿哪招儿都不硬。第三类是歌德缺德派,凡事都是本届领导最英明。
从上届的脚下挖坑,挖出来的泥垫在本届的脚下。一旦本届走了人,又将这土垫在
新的本届脚下。这类秘书的口碑不行,在任的领导们爱用,而且还会出现“铁交椅
秘书送流水官”。
这些秘书的招数我都用不上,也不完全是我用不上,而是当秘书出身的头头儿
早知道这些路数,不吃这套。我慢慢发现,头头儿受改讲话题,也是随意性极大的
想到就说。这不好办了。后来,我有了办法,接受任务后,不要急着动笔,先放上
两天,然后,诚恳地找领导请示。在请示过程中要弄清头头儿的想法,同时,一旦
发现头头儿还没有想法的时候,及时地以请教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反复地向头头儿
说明,装进头头儿的脑瓜儿里。这样,当我的稿子送到头头儿的办公桌上的时候,
头头儿的意图在文章中得到表达,头头儿没有意图时,也会用我向他汇报的意图来
审查我的稿件。从此以后,我的稿子头头儿几乎不动。“小叶领会领导的意图很到
家嘛!是个笔杆子。”——这是我在1974年到1976年间秦岭腹地的一个政治处里当
秘书的经历。
如今我早就不干秘书工作了。现在当秘书也肯定不用那个非常时期中的秘书们
的那种做法了。不过有时也会见到面熟的文牍派、实用派和歌德派的影子。有时,
在某些领导的报告和署名文章中,也会感到另一位的口气和笔法。想笑:这里又藏
着个能领会头头儿意图的笔杆子!
那时
那时发生的这个事情我在一篇文章里谈过。现在想来,这件事在那时,我并没
有意识到它的重大,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我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午休后去机关上班。从家出来是条僻静的小
巷,小巷是道斜坡,因为我居住的西昌城,就是一座依山的小城。小巷不是一条商
业居民街,是由机关和工厂的围墙隔出来,两旁是高墙。行人少,又是坡道,我从
家出来一路飞快地滑行前进。自行车刚穿出巷口,就听得从头上传来一声惊叫,恐
怖而绝望的尖叫。
那时,我一抬头,前方一个男人,正从小巷边高高的白杨树上,锯下一根侧枝
的树干,树干在他的尖叫声中。已经从天而降。我本能地猛地捏紧自行车的双闸。
那时,我眼前一黑,被弹到空中。
那时,我睁开眼,我被自己吓住了,树干从我的鼻梁刮过,满鼻子是血,眼镜
不在了。树干从我的手臂刮过,手臂和手背都是血。树干从我的小腿刮过,腿上也
是血。我被抛到车前一丈多远,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回头看,那辆飞鸽车,三角
大架被砸成V字,两个车轮还没倒,站立在树干两侧!
那时,救护车把我拉进了医院,经过检查,骨头和内脏都完好无损,碗口粗的
树干,齐刷刷地刮掉我一层皮,从鼻梁到两只手臂再到两条腿。大夫说:玄!你的
自行车再向前一厘米,这一切都不需要了。
那时,我应该害怕。没有理由,没有预谋,没有准备,我就差一厘米。一厘米
也就是零点零零一秒,我就会彻底完蛋!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
是一厘米,就是零零一秒?也太脆弱,太无理了吧?
那时,说实在话,我被浑身的血吓住了以后,在等待救助时,已不是恐怖,而
是庆幸。“我没死?真没死!”我从身上的疼痛证实了自己不是鬼魂。然后我看到
了那站立出一副烈士样子的自行车,想,我真命大!(是高兴?)大树骑上去,自
行车就趴窝了,可怜的替死鬼!(真不好意思,我当时已在想:一定要让砍树人赔
我这辆自行车。)
那时,我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砍树人。他直哆嗦,双手抱紧树,一个劲儿地问
我:“你还活着?”后来这个人买了一个三角架,把车给我送回来,还说:“这三
角架是新的,二十多元,我一个月工资没有了。”我很同情他。
那时,我由于一个特别原因,很快把这个悲剧当成了正剧甚至喜剧来欢庆。我
在这事件以前,曾想报考大学,领导以工作需要为由,没批准。我也没当成文革后
第一届七七级大学生。这次在家养病一躺就是两个月,正好补习迎考。也真考上了
大学,从此生活发生了转折。所以,在那时,几乎一想到这个事情,我就和上大学
联系起来。悲剧当喜剧演,自己让自己快活。
那时,我忽略的一切,不知为什么,二十年后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今年
是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我从考上大学到现在也正好二十年。大概是这些天总说二
十年这个话题,我们这个国家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了大变革,我个人的转折点也是二
十年,那个大难不死。
那时,如果那一厘米不存在了,我今天会怎样呢?再快一厘米,一切都提前下
课了。若是慢一点,那树只是吓我一跳不伤毫毛呢?我去上班,走进办公室点上一
支烟以后……今天的叶延滨在想什么呢?
那时,只差一厘米!今天我所有的人生路,都是那一厘米的延伸;今天这二十
年我的那些日月晨昏,也只是从那零零一秒的缝隙中漏出来的!想到这里,我真觉
得不幸、幸存与幸运这三“幸”之间,只有一厘米的距离,而它们又总是同时迎面
向人们走来——在那时或此时!
第四章
吃的联想
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节目打电话请我去当嘉宾,儿子反对。知父莫如子,
他说在猜猜看这类事上,老爸是一定出昏答案的主儿。我完全同意儿子的看法,而
且已有前科:春节中央电视台“生活”节目请我们全家去当嘉宾,也是一个娱乐性
的知识节目,比赛对手是国家羽毛球队总教练李永波一家。头一轮儿子回答,领先。
等到我把苗族的芦笙局部,说成是酒壶时,我们全家败下阵来。
猜猜看这类游戏,源于我们熟悉的原理:少见多怪。不要说远在尼加拉瓜或是
洪都拉斯,就是我经历过的,或是从我经历中“制造出来”的,让你猜,你也不一
定猜得准。不信?咱们试试,不说别的,就说吃。
在四川西部高原,有一个地方吃猪肉的内脏,不洗。猪肠子用手一挤剁成寸节,
放进砂锅里煮,边煮边搅,肠子熟了,往上浮,于是从上往下吃,吃到没肠子了,
剩下的残渣余孽倒掉。你说是真是假?这是题一。
在大凉山,住在高山上的老乡都将收获的菜叶子,晾晒在屋顶上,屋顶是石板
盖的,所以房子低矮,晚上在院子里吃饭,一家人围着一只吊锅,用扒子把屋顶上
的菜叶扒下来就放进锅里煮了吃。正吃着,羊群回来了,闻到了锅里的盐味儿,也
扑上来赴宴,主人客人一阵武打,击退羊群,接着用餐。这是题二,是真是假?
在陕北,老乡家杀猪了。知青说,要猪下水。于是老乡把心、肝、肺、肠、肚
全提来了。知青吃了之后,发现犯了一个错误:没问价!准挨宰!他们只好认了,
问“大爷你那下水多少钱?”“不要钱!”“哪能不要哇!”“就给一斤肉的钱吧,
少点也行。”那时自由市场的肉一斤一元八,一副下水,心肝肺肠总共一元八,这
是题三,是真是假?
在成都,一个作者给刊物编辑写信,说春节给你寄点年货。打开邮包一看,是
两只熊爪子,吓得编辑不知怎么处置,最后丢进了大街的废品箱里。这是题四,是
真是假?
也在四川,一所中学,寄宿制,一桌人吃饭,每餐有人分饭。那天一男生大哭,
到学校老师处申诉,原因是那一餐吃苞米粒,他是最后一个,分的苞米粒比别人少
了五粒!这是题五,是真是假?
在某军马场,连部司务长向指导员汇报,说上个月从延安招来的新农工,吃的
粮食超了一半,规定每人三十八斤,结果每人平均吃了六十多斤。指导员下食堂,
发现有人二两面一个的馍吃了七个,还要再吃。结果,指导员下令,放开让他们吃!
三个月后,连队平均每人吃粮到了四十斤以下。这是题六,是真是假?
好了,再多就不好猜了。你先在上面的题,记下你认为的真假,然后看我下面
的答案。
题一是真。川西高原在解放初期落后,某些偏僻民族地区生活如此,这是我从
当时一本工作组手册上读到的知识。题二是真。那是我在文革中大串连的经历,那
时大凉山非常穷。题三是真。当年陕北虽然贫困,但也没有商品观念。记得当年知
青进延安时,一毛五买一张饼,一毛五又可买一只猪蹄,三毛钱改善伙食,相当于
知青劳动一天的收入。题四是真。80年代初,还没有那么多保护野生动物的规定,
邮局能寄,就是证明。题五是真。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的1960年,我在一个寄宿中
学读初一,极其饥饿的孩子们每一桌都自己做了小天平秤,八个人将一小盆饭分得
如实验室一样精确,这个同学为五粒苞谷大哭一场,让我终生难忘。题六是真,那
吃八个馍的就是我,在延安喝菜粥,一个个都成了大胃,吃了三个月正常干饭,才
让胃变小了。
这些都是不久前的真事,现在成了故事,谁不说改革开放好?改革开放,让中
国人不再一见面就问:“吃了饭没有?”啊,那些年,找到一口饭也不容易呀……
〔补记〕
这篇文章打好以后,存在盘内,一直没有动它,朋友约稿,我想,看看电脑里
有没有合适的,找出这篇,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与共和国几乎同龄的人来说,是较
合适的题目。
五十年共和国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用占世界百分之七的土地,养活了占世界
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口。这是写入政府报告和中国代表在联大发言的提法。对于我们
这一代人而言,就是饥饿的体验成为了过去。中国有句古话:民以食为天。中国老
百姓多少年来,一见面不说:“你好!”而是说:“吃了没有?”这实在是共和国
太伟大的进步了,让千年的“吃了没有?”不再流行了。
现在流行的是减肥,是儿子们孙子们的营养过剩。这也许是一个代代饥饿的民
族,强大的吸收力,形成一种基因,一旦供应丰富,我们的儿孙还适应不了。但我
想,让十二亿人不再在饥饿的阴影下生活,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是共和国给其子
民最大的福祉。
为此,想再为上面的六个题目加上更详尽的注解。
题一,川西高原某些地区的穷困,比吃猪内脏不洗更穷。1966年,我到金沙江
边的会东县当社教工作队员。我那年17岁,正是高三毕业,文革开始,取消高考,
于是当地政府抽调去当了工作队员。在我去的高山生产队,基本以洋芋为主食,一
天只吃两餐。洋芋不去皮,砂锅里煮好,蘸着盐吃,在那时,在社员家里,我没有
见过除了盐以外的调味品。山上的社员非常羡慕平坝人:“那里好啊,能吃上苞谷
粑粑!”
题二,大凉山高山上这件事,是我1967年春步行串连到北京后,返回四川,又
从成都步行去西昌,在大凉山越西县内高山上借宿的经历。主人是本世纪初被土司
抢到山里当奴隶娃子的汉人,全家都已彝化,儿孙不会说汉话了。这家人住在低矮
的土坯房里,晾在房顶上的干菜,手一伸就能抓下来。当我们告别主人上路时,主
人给我们每人捏了一团荞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