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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河川的光荣!小
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本
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
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
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干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大
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他们
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
导!”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
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床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
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切地挤前来
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强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
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能
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发周围几个年轻人去找,说他还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
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来见我了。老人家双手拉着我的手,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姑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来这里干什么?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
嘛!说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个犟板筋,顶着不来。我总得来嘛。你弟弟是村里的团支
书,的怕给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倾着头。
“你可不知情,听说你们上面的人要来,村里的人已经七作天不出山劳动了,地锄不
开,今年下来什么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说这反动话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
水,难受地说。“那你们不能不搞这赛诗会吗?”我对表弟说”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出边的话。他们怎能不为我的话而惊呢?我不正是来采访
他们队的“先进事迹”吗?我怎么能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一时很难对他拉说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对他们惊讶的神色。“硬是你五叔胡
成精哩!这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浪,钱没钱,说是下一公窑奖状!奖
状能吃吗?唉?世事越闹人越糊涂了……”
“妈!你不要说了……”表弟胆层地望了我一眼。
这,五叔在台子上吼叫着让人安静下来,说赛诗会就要开始了。县政工组长过来招呼让
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对我说:“会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说我一定
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别,就跟随政工组长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五叔开始在台
上讲话了。想不到他这几年锻炼出这么好的口才。他从世界革命说到中国革命,从省上说到
县上,又从县上说到张家堡,向众乡党说明评法批儒和学习小勒庄的伟大意义,并且还背了
几句“圪塔纲领”(《哥达纲领》)里的话,他说学习小靳庄经验要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群
众运动。接着他臭骂一了通两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后宣布“三赛”会开始。他说第一个节
目由他自己来演出。
这家伙竟然从后台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的三弦
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这叮叮咣咣的三弦声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记忆中。我
记起了那年月间的五叔……一个年轻而纯朴的庄稼汉,坐在门前的草堆里,弹着三弦,唱着
信天游;我和他的老黄狗就卧在他身边,沉醉在那迷人的歌声里……
现在,我又听见了那土三弦的弹拨声。但是,时过境迁,这一切变了模样。三弦已经成
了“机关枪”,成了五叔的一种政治武器。我的同行为五叔的表演兴奋得又鼓掌、又照相。
县上和公社来的干部也都纷纷为五叔鼓掌、称赞。五叔更有点得意了,几十岁的人,竟然摇
头晃脑起来。
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五叔
的:节目”完了后,学生娃们上去唱样板戏;学生娃们唱完后,台上竟然上去了一群白发老
婆婆,她们豁牙漏气,在五叔的指导下,背诵几句小学教师为她们胡方的顺口溜。她们怎么
也念不到一块,一个个老皱脸臊得通红。我痛苦地看见,姑姑也站在里边!
这一切已经有点残酷了。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满了悲哀和愤怒!此刻,
这些老人们就像羔羊一般被搁在了这个可诅咒的祭坛上,而我却要在这么近的地方目睹这一
切!我不知道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时候收场的。
我勉强和我的兴奋的同行分了手,然后就和表弟搀扶着姑姑回了他们家。姑夫又惊又喜
地迎接了我。他当然连一点病也没有。
我仍然对才的一幕感到痛苦,对姑夫说;“你们村怎么胡闹哩?”“你也是这么看
的””姑夫又惊讶又激动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说:“君娃还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农
村完了!没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党里头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疯子扬黄尘,把张家堡
完全弄倒塌了!地边一遍都没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整天不劳动就弄这些瞎事!我真想把
你五叔的腿打断,把这龟子孙的嘴拿针缝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万不敢闯乱
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点心和两块布料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对姑夫和姑姑说,我因为明天要
返回县上,在这坐一下就准备回我们家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顿饭不行,他们
说吃了饭也能赶回去。我不能拒绝他们的心意,于是就留下来。
我和姑夫在这孔窑里说话,姑姑到另一孔窑洞去给我做饭。过了好一阵,我和姑夫突然
听见隔壁窑里我姑姑的哭啼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两个都听见了,我和姑夫慌得不知出
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过去。
我们过去一看,见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姑手里拿着笊篱,伏在锅台上泣不成声!我和姑
夫都问她出了什么事?
姑姑抬起头,伤心地哭着说:“我给咱君娃包了几个高粱面饺子,都烂在锅里捞不出一
个新的来了,成了一锅浆子……我娃常也不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叹了一口气,说:“高粱面怎能包成饺子哩,你应该做成面片……甭哭
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转过头对我说:’这几年正好没粮嘛,白
面、豆面都没……你看姑夫活成个什么人了……”他一下子在灶火圪里双手抱住了白发苍苍
的头。我扶起姑姑,对她说,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一辈子都亲我疼我,我小时候
都不知吃了你们家多少好东西。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甜的……”
说完后,我自己捞了一碗高粱面和土豆丝糊汤大口大吃起来,并对姑夫和姑姑说:“白
米白面我都吃够了,这饭正对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见我这样,都惨谈地笑了。
吃罢这顿伤心饭,我便告别了二老,起身回家看望我父母亲。当我出了张家堡村口时,
五叔张志高突然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说:“君娃,这是我叫队里的
会计赶写的,上面记录了我们队学习小靳庄的先进经验,你们报纸写文章好参考,你拿着,
我就不门给你们往城里送了……”我厌恶地对他说:“这次我不管这事,你不是送到城里去
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叫人难受。乡亲
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难道你的眼睛瞎了
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把
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把这
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的笑容黯
淡下来……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经变
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一年中最
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村,显出了历
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疑论者。那里大规
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
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
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
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
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
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
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
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
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示了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
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在省
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直抵抗
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坚
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我正是赶去采访
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记起
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化的。现
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客,
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高
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自己的
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头上布满了
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上身只穿我们
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在山野里睡觉一样。
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说
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乎隐约地
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河川,回到了
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会,
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才在那里
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擦一把,就又
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刹那
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脚
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涔涔的
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脸
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体吗?
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策不
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显然不想
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我隐约地觉
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道。但我不是公
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包好
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拉拉
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他先
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像些马
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书反映上去!就
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在还
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言和菜市
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朦胧的眼睛,
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是党的一个基层组
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
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
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
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
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
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
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在活
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个什
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公社和
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了我张志
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流落到了这
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住在带澡堂子的
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下子翻身趴在凉席
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房子
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是的,
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性的人
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