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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涡 作者:刘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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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造谣!”而那时老书记并没有说什么。他以为他会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儿的书记险些害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来。
    有人乐意听到他的丑闻。他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华乃倩把他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她勾引了他,让他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谁有可能告发他。
    他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敌意是熟悉的东西。他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裤子是粗布做的,袜子上打着补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他的山里人特征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变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敌意不能改变他的前程,他是一个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员在单位没有任何变化。他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干他应做的事情。
    论文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和儿子看到了,妻子没有看到。她弯着背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情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他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们不缺钱花。他也闹不清为什么要寄。他发表论文有不少收入,但从来没有给母亲寄过这么多钱。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情景。那时候他比现在快活。
    他拜访了在家休息的钱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静,院里人很少打扰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绕了一趟荣宝斋,给他的领导和事业上的导师挑了一副砚台。先生有收集这玩意儿的怪癖,很懂行。
    老人果然很高兴,只是说太贵了,埋怨周兆路不该如此破费。他送给弟子一幅裱好的字,自己写的。
    周兆路说写得真好。他不懂书法,但他却认为先生的笔力遒劲,自成一格。他仿佛被那漆黑的墨迹吸引了。
    老人越发高兴。
    周兆路没有别的目的。前几年老人出版了专著,总结了毕生的医道实践。外人谁也不知道这本近三十万字的著作是周兆路帮助整理的。他的文字工夫确立了这本书的系统性,但钱先生的医术他是钦佩的。他不想招摇这件事,钱先生要在序言中对弟子表示谢意,也被他拒绝了。他的事业中有钱先生的心血,他提升为副主任也是先生推荐的。他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为他引见了不少中医界的名人。
    先生有一次曾提起,待百年之后,他遗产中的几千册医书要留给他最信得过的人。他没提周兆路的名字,但周兆路明白自己就是先生信得过的人。
    他希望老人高兴。
    “兆路,前些日子院里几个领导看了我一趟,几个人都来了……”
    老人有点儿迟疑。
    “有些事在这儿说不大合适,但对你我是放心的。”
    周兆路笑笑。
    “院里考虑提拔一个管业务的副院长,他们说了几个候选人,想听听我的意见……”
    “您的话一向是有分量的。”
    “老朽了,人家是不是真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很难说,可是我说了,我怎么考虑就怎么说,我不避嫌。”
    “是的……”
    周兆路又笑笑,但笑得不太自然。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使他浑身发热,脉搏明显加快了。
    “我认为你很合适。业务水平不用说了,年龄对路子,为人也拿得起来。领导的意思好像也倾向于你,我的话大家点头了……”
    “蒙您美言,我可不是那块料,还是搞我的研究舒心。”
    手心里湿呼呼的。他又出汗了。五花八门的念头乱纷纷地扑过来,他既愉快又紧张。一个新的台阶已经出现在脚下,他知道自己渴望迈上去。
    “只要不荒疏学问,官当做则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你上进心强,别把机会丢了……”
    “我得好好想想。”
    “我已经和几个老家伙联系过了,英雄所见略同,你得有思想准备。如果真不想干,先别说出去……”
    “赶着鸭子上架,我行么?”
    “你行!我们要联合举荐你,这对院里的业务有好处,让别的半吊子干我们还不放心呢……”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很自卑似的。但信心正在悄悄膨胀,有一种想立即采取行动的欲望。
    从钱先生家里出来,他不想坐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城市显得非常开阔,行人也充满友善,平时喧闹的车流和噪音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他耳边很宁静,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动。
    老书记的谈话有了新的解释。那是一种铺垫,一种提醒,是大的胜利前的外围清扫。他的行为应尽量获得最大的支持,使嫉妒、诬告、诋毁等小动作难以施展。好心的书记的用意变得明显了。
    “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想起了书记的话。他的水平、为人终于得到了更为成功的评价。书记是好人。钱先生是好人。他们懂得他。他甚至对那个不知名的指责者也充满善意。那人在讲课报酬上惹是生非,实在令人同情。他比那人强大得多,他比所有嫉妒或仰惧他的人都更有力量。
    他也明白华乃倩为什么爱他了。他的成功,使他对女人也有了非凡的吸引力。不是她勾引他,而是他把她俘获了。过去他怀疑过自己的魅力,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比自己一向认为的要好。
    他可以征服许多人,包括女人。但是,有些事显然不适宜陷进去,至少眼下不能陷进去。他不能过于慷慨。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换取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必须果断地结束那种暧昧关系。是时候了。周兆路想到这里,有点儿遗憾。
    星期天,他在鸿宾楼请客。室里大多数同事都来了。表面上是因为论文获奖,大家起哄让他犒劳,实际上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大伙儿亲热亲热。未来的升迁不会让这些人不高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领导。他们也是他今后应当长久依靠的力量。让别人知道自己信任他们是重要的。
    席间他没有注意华乃倩。她坐在另一张餐桌上。同事的吃相是她取笑的目标,大家嘻嘻哈哈地吃得很高兴。她仍旧那么活泼,话多而俏皮,似乎是想让周兆路注意她的存在。但是在他眼里她是下属,和在座的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必须习惯这样看待她。
    情妇。他想到了这个词。但事情正在结束。他不讨厌她。他讨厌那两个字,它们的肉感让他不舒服。
    他们事前约好,吃过饭他去旧书店,她去委托商行,然后在家具店碰头。永定门外的房子星期天由老姑娘占着,他们不能去。她为此沮丧,他不。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床上,盖着干净的别人的被子偷偷做爱,已经不能让他无动于衷。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那确实有点儿恶心。不真实,像做戏,而且像丑剧。他扮演的角色已经失去新奇感,也许这种角色本身就是短命的。
    他在旧书店给儿子买了一本画报,远远地就看到华乃倩在家具店门口站着。他们用目光打了招呼,就近拐入小胡同,前面不远是民族宫。胡同里人很少。因为有同事,她的打扮不如往常幽会时娇艳,没有抹口红。她不抹口红也很美。
    “我和老林彻底吵翻了!”
    “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来得有点儿突然。
    “没什么,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这种事应该冷静……”
    “我试过,冷静一年两年可以,可是我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不能因为可怜一个人把自己大半辈子都毁掉,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周兆路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小鼻子苍白地翘着,确实显示了一种他不大理解的痛苦。厌恶配偶,在他只是想像中的事。他一直没有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她跟他相反。她想干什么呢?
    “你有孩子,有事业,老林也不是让人无法容忍的人,还是冷静为好。”
    “你不理解我,你事事如意,可我呢?以后的日子连想都不敢想!”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只有这个办法了。”
    “不能缓和一下吗?”
    “不能!”
    “他的态度呢?”
    “可想而知。他哀求、发火都没用,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的声音。她筹划一切,支配一切,没有她干不成的事情。这和她娇柔的外表无法协调。如果她表现得软弱一点儿,对自己的选择带些自悔心理,周兆路大概会毫不迟疑地怜惜她。
    他想的是,这和我无关。离婚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情,他们的关系没有附加条件,他跟她亲近并不是为了造成这种破坏性的结局。他不是没有牵挂的第三者。
    他想表明态度,但话不大好说。
    “离婚以后,怎么生活呢?”
    “自由了,总会活得好些。”
    “你有点儿草率……”
    “是么?没想到……你至少应该帮我出出主意吧。”
    她不满意他的态度。她希望他说点儿什么呢?总不至于也让他效法她吧?她说过,不打算威胁他的家庭。他很看重这个说法,它曾使他解除武装,专心地醉心于她。
    “你知道,我是有奢望的女人。”
    这话她也说过。他一直弄不清含义。
    “奢望指什么?”
    “和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他们站在人行横道中央,对面是民族宫镶着绿边儿的白色大厦。一连串汽车擦身而过,周兆路吓得不敢往两边看。头有点儿晕眩,大厦仿佛正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你还年轻,找个合适的人不困难。”
    “……正在找。”
    “你会找到的。”
    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但不是我。绝对不可能是我。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只朝他笑笑,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本来想说出自己对保持暧昧关系越来越不安,暗示她中断来往,现在也只好不提了。
    那天他再也没找到机会。
    他们进民族宫看了家具展览。她对昂贵豪华的家庭摆设很有鉴赏力,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想到她零乱颓败的家室,他觉得她不可能建立有秩序的生活。她自己漂泊不定,还要置别人于紊乱。必须尽快摆脱她。
    “这套沙发真漂亮!”她说。
    “是漂亮……”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很好!”
    他心不在焉。沙发是白色的,一套五个。她喜欢白色。她有一套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是白色的,她的内衣全部都是白色。
    白色对她不合适,他今天才看出这一点。她应当穿紫色的衣服,像大厅里那一排叫不出名来的花一样。白色未免太清洁。
    他不知道她对分手会有什么反应。
                                第九章
    下雪了。怕赶不上班车,妻子提前叫醒了他。她已经买来早点,门厅地上有些凌乱的湿鞋印。他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风,雪花飘得很柔和。
    不行。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感觉很微妙。以前也有过几次,但记不清和这次是不是一样。考大学那年,从县城回到山沟的家,有过这种感觉。如果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很少让他失望。将要得到某种东西之前,让人不平静的不是喜悦,而是类似恐惧的不安情绪。生活的每一次上升都面临这种局面,结果无一不是以他得到该得的东西而告终。
    这一次他没有把握。
    消息已经传开。食堂、楼道、办公室,到处都是议论和猜测,他要升副院长了,或者不是他而是别的某一位要升副院长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比任何人都紧张。
    他分析出许多不利因素。组织能力不足,业务知识不全面,遇事虽然冷静,但不够果断。想得最多的是他和她的关系。他确认这是一个污点。掩盖是可以的,但永远不可能消除了。想到她有可能给他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烦躁的情绪就达到顶点。
    “副院长,真的吗?”
    “有可能。”
    妻子也没有给他安慰。她太兴奋。他原以为她会淡漠,会劝他安心于学术,那样他心里的压力会减轻一些。
    女人都是一样的。可能不是虚荣。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它的诱惑力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没有指望的人才会对它冷淡。跟女人有点儿相似,但比女人堂皇。
    “慢点儿走,小心滑倒。”
    “晚饭不要等我。”
    “你忙吧,我等着你。”
    妻子为他掖好围巾,比平时更加温柔。她的目光像个新娘子。
    雪很大。有些地方干净了,有些地方脏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烂雪像污泥,树塔上堆着洁白的花絮。空气真好。
    今天他准备向华乃倩摊牌。时间是他定的,地点自然还是老地方。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昨天华乃倩在他办公室里显得很激动。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害怕对她的打击太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是最后的分离。但华乃倩执迷不悟的样子也让他恼火。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如果真爱他,本应体谅他的苦心的,她却只知一味地榨取。
    他已经不单单是后悔。
    分别可以更干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说是怀着很阴暗的心理。他读遍了那个荡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丢弃的念头用厌倦无法解释。它勾出了数不清的留恋。正视内心的真实是可怕的。
    华乃倩小腹上有一块不大的黑痣。
    他不爱她!但人的记忆却牢固而详细。他内心的叫喊显得更加虚伪。双重的、捉摸不定也无从揭露的虚伪!
    班车在东单停了一下,上车的人里有华乃倩。她的呢子大衣是浅色的,介于黄和粉之间的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颜色。他把目光移开,想看看手里的杂志。在班车上看点儿东西是老习惯,今天却读不进去。
    直到晚上,他没有找到和华乃倩说话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机会,也许会使他改变决定,换一个幽会的场合。
    在咖啡馆里或便道旁,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吗?
    院党委开了一整天扩大会议。周兆路和另外四个副院长人选也应召参加。问题已经明确,五个人要轮流答辩,接受临时组织的考核委员会的质询,然后根据高低优劣确定最后的当选者。会上讨论了答辩的结构。施政纲领,这个词时髦得令人讨厌。
    没有人退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这是存心折磨人!周兆路强烈地感到命运始终操在别人的手里,答辩无非是让人更直接地面对残酷的选择。
    老刘也是五人之一。表态时他语气激昂,声称准备接受挑战,接受上级和群众的公正评价。他太急切了,他不会走运,性格决定了他的失败。
    “我愿意试一试,不论成功与否,从全局考虑一下院里的业务情况是有益的,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周兆路简短地谈了想法。含而不露。他知道自己给在座的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要全力以赴。
    钱老来电话勉励:“你口才好,这样对你更有好处!认真准备,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老头了在院里势力很大。他当然要找他的。周兆路感到好笑的是老人的另一句话:“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我凭什么要为你争气呢?入选后面隐藏着复杂的人事关系。这倒是他可以利用的一点。那么,就为老头子争口气吧!
    傍晚,他乘车来到永定门外。窗口有灯光,她在等他。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呻吟,一股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他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这种心情还从未有过。
    楼道里冷嗖嗖的,他生怕遇上什么人,尽管他谁也不认识。
    他动作很麻利,转眼登上五楼。门开了一道缝儿,他看也不看就挤了进去。他忘了到底敲了几下门,应当是三下,这是用过多次的信号。他没和她一起来过,她总是先进去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他不可能呆得太久,时间显得很宝贵。
    水已经烧好了。床上是摊开的被子。她穿着羊毛衫,脸红扑扑的,把他的呢子大衣往衣架上一挂,便急匆匆跑过来拥抱他。他看了看窗帘,又着看床头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她睡里边,他躺外边。这个模式跟他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他对妻子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使他变得很野蛮。他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是因为丑和美在这里绝妙地统一在一起了。幻觉中他常想,这也算一种境界吧,没有冒险便无从体味它。
    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绝望了似的。分离在即,不论怎样努力从这身上领略的韵味都将是有限的、告别式的了。他将永远失去它。她闭着眼睛,胸上皮肤变得粉红,他不知道那微启的红唇是否唤起了他的柔情,但他确实有点伤感。
    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缩在被窝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背对着她。
    “你这就走吗?急什么……”
    他没有答话,心事重重地系好鞋带,钻进厕所,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到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红茶,嗅了嗅热气,然后平端着回到卧室,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像三十六岁。她的娇懒和奔放属于更年轻的女人。陌生人恐怕很难猜出她的年龄。
    “起来吧,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你的事?”
    “……就算是吧,跟你也有关。”
    “我知道了,请说。”
    “起来,这像什么?”
    “这样暖和……”
    她伸出一条光腿,又怕冷似地缩回去,笑得很娇气。但她还是起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心地看着他。
    “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为当官的事发愁吧?”她问得很轻松。
    “乃倩,我的处境你明白……我觉得咱们该全面考虑一下了。”
    “考虑什么?”
    “……虽然做得不对,可跟你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不会忘记你的……”
    “干吗说这些?”
    她脸白了,好像才明白过来。周兆路喝一口茶,语气稳重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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