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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不远听得嘴角直抽——这么啰嗦，一定不是遗言？！
沈映泉还在唠叨：“你不要嫌我啰嗦，自古忠言逆耳，好话说出来总是不中听的——我知道此刻你定是想听那些吹捧的话，那些话我是半句也不会说的，我得替你把好第一道关，将你浮躁的心往下压实了，免得你把尾巴翘到天上，自毁了前程。”
兰不远哭笑不得，只能连声地答应。
沈映泉又道：“至于我，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我既然答应了要为你护法，那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自然是不能弃你而去，答应你那一刻，我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我不死，一定是不会让你出事的。所以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只是履行了我的承诺，你若实在是过意不去，那以后便不要再偷懒，要自己监督自己，别再变着花样躲懒，那就阿弥陀佛了。”
他叹了口气，总结道：“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兰不远怔怔地望着他。
瘦得皮包骨头，一头蓬乱的头发鬼画符一样披在肩上脸上，说话时，牙齿有些漏风，真的是，极像极像一个很啰嗦很啰嗦的老妈子——一心一意为儿女作打算的那一种。
大师兄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结个丹的功夫，他就变成老妈子了？！
第288章 何为幻（）
兰不远虽然不明白沈映泉身上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但她心中对他的感激之情却不会因为他的变化而减轻。
“好，大师兄，我都知道了。”她强压着声音，不让它颤抖。
沈映泉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
这些日子，他在这地下实在是度日如年，终日忧心着兰不远的生死，满腔的话无人可说，只能絮絮叨叨地，一直在脑子里转悠。
再加上他不计代价地消耗自己，不断将灵气输送给兰不远哺育她，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生出了父母对子女一样的关爱，这也是人之常情。
而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成功抵达终点，撑到了兰不远归来，又让他模模糊糊找到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几个因素交织在一处，击碎了沈映泉曾经高冷的假壳子，将他彻头彻尾地改造成了一名合格的老父亲。
可怜的兰不远还在想入非非，打算将以身相许之类的事情提上日程，却不知道在沈映泉心中，自己已悄悄降了个辈，从此，多了个便宜老爹。
“饿坏了吧？”沈映泉微笑着站起身来，突然目光一凝，盯住兰不远身旁嗡嗡作响的骨刺。
“什么东西？！”他把兰不远往身后一扔，像母鸡护崽一般张开双臂拦在她的身前。
兰不远这才想起了这个神奇的宝贝。
它，怎么跟出来了？！
“我的，我的。”兰不远急忙把骨刺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沈映泉依旧一脸审视：“看着并不是正道之物，师妹，你千万不要为了追逐力量而误入歧途！你阅历尚浅，还不如道这个世界许多邪物，并不是一朝一夕就改变人的心志，而是慢慢潜移默化，叫你渐渐地认可它，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一步一步泥足深陷，等到你幡然醒悟时，早已悔之晚矣！”
兰不远简直快要习惯他的长篇大论了。她嘴唇刚要动，沈映泉便坚定地抬起手制止她说话，又道：“年轻的时候，总是听不进长辈的话语，非得等到吃了亏上了当，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不听老人言吃亏的都是自己。师妹，我既然做了你的师兄，便会为你负责，在你走上歪路之前及时地矫正，你也不要跟我辩，我意已决。当然，我并不是什么食古不化之人，也不会因为一件东西看着可怖就给它定了性——我会悉心观察，以后你有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
兰不远觉得新鲜极了。
师兄看起来对自己关怀备至，甚至有些逾越了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自己有了非份之想？虽然似乎哪里有点怪怪的，但看起来一切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兰不远偷偷挑着眉毛笑了。
“好，我有什么事，一定不会瞒着师兄你。”
沈映泉满意地点了点头，严肃的目光再次落在骨刺上：“我给它做个鞘。”
骨刺发出不满的嗡嗡声。
沈映泉才不理会它的抗议，二人出了泥窟，他信手取了一段枯枝，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一个鞘子。
装上剑鞘的骨刺，怎么看，都像是一根老态龙钟的拐杖
沈映泉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还要硬撑：“师妹，我知道你是个很实际的人，并不在意表相如何。做人，最要紧的就是随心自在，你只要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就不会觉得带着这样一根拐杖有什么不好”
兰不远悲催地闭紧了嘴。她已经受到了教训——如今沈映泉说话时，千万不要去接，一旦接了他的话，他能将一句掰成十瓣，揉碎了搓进她的耳朵眼里。
兰不远沉默着走向卞京。
原本是打算御骨去的，但沈映泉还没有对骨刺敞开心扉，加上他如今的身体也着实吃不消半空的罡风，于是只能作罢。
至于卞京会不会发生什么事——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发生不发生的，也不差这几日。
“师妹啊”
兰不远心神一凛，像被人拎着头发一样，直直地杵在地上：“嗳，师兄，你吩咐。”
“你别紧张，我又没有要教训你。”沈映泉嘴皮子动得飞快，“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一日提到这骨刺的来由，你说到的那个世界，我是在想，既然你能将骨刺带出来，那么那个世界未必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它只是妄境的话，你怎么能把妄境之物带了回来？”
发现沈映泉当真不是要教训自己，兰不远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她旋即提起了另一口气：“师兄所言甚是。从来也不曾听说有谁从破妄境中带了宝贝出来。”
沈映泉站定了，面色有些严肃：“师妹，你对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看的？”
兰不远斟酌着说道：“就挺荒诞的。”
“如果那是真的。”沈映泉定定地抬头望着天，“很可怕。”
兰不远两道清秀的眉毛轻轻一动，循着他的目光也望向白日里淡淡的月影。
她轻轻一叹：“师兄能否陪我回老宅子看一看？其实在得到骨刺之前，我还历过两次妄境。我有些想念我的家人了。”
沈映泉曾经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说兰不远是个克死全家的扫把星，但其中的细节并不清楚，他也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家人。
兰不远一边走一边说：“师兄你知道吗？在妄境之中，我曾尝试着，想要救他们的性命——明知镜花水月，光阴不会倒回，但我还是尽力地尝试了。”
“结果如何？”沈映泉难得地没有念叨。
“失败了。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当时悟到‘我的遭遇并不是宿命，真正的宿舍是——即便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悟到这一点，我就成丹了。”兰不远看着沈映泉，并不藏私，将自己的心得说了出来。
“师妹都做了怎样的尝试呢——如果回忆这些让你伤心，那不说也罢。”
兰不远淡淡地笑了下：“我还向师兄你求助了呢。请你在出事那一日下山走一趟，带走奶奶和大伯。”
沈映泉叹息着摇了摇头：“当年我若是知道有机会救下你的家人，定当全力以赴”
他的脸，倏地僵住了。
沈映泉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恐怖。
“你家，在哪里？”
第289章 亦是真（）
沈映泉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恐怖。
“你家，在哪里？”
这些日子，兰不远早已习惯了唠唠叨叨的沈映泉，见他突然神色冷肃，一时没回过味来，就没答话。
“老槐子胡同十四号。十一月初三，是也不是？”不待兰不远回答，沈映泉倒抽了一口冷气，双手近乎痉挛着，握住了兰不远的肩膀，颤抖着问道。
兰不远嘴唇没动，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被他吓到了。
“是不是？”沈映泉的眼睛睁得很大，重重地摇她。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脸颊瘦得可怕，显得一双眼睛极圆极亮，左眼还略有些茫然，里面迸出的光却非常吓人。
兰不远呆滞地点了点头。
沈映泉突然松开了兰不远，捂着嘴，弯下身去。
他的肩膀胡乱地颤动，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兰不远也没有说话，这一瞬间，仿佛一千道、一万道雷劈中了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破妄境中的一切，她一直是当成一场梦。身处其中时，她其实是旁观、抽离的。哪怕因为家人遇害而怒火滔天，拼着修为尽毁也要攻击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但其实她的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些只是妄境，并不是真的。只是清楚是一回事，事到临头如何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但沈映泉的话，是什么意思？？？
兰不远突然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她恨不得捂住沈映泉的嘴，让他不要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但她又无比迫切地，等待着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沈映泉慢慢地抬起了头。
兰不远看见他掩住口的手掌中全是鲜红的血，新鲜的味道，那是心头的血。
他的下唇上染了一抹血红，兰不远有些恍惚。
“兰不远，我，不配做你的师兄。”他看上去瞬间老了二十岁，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没有遮掩掌心的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说出了我的很多隐秘事情，让我答应你，在那个日子一定要到你家去，但我失约了。我对不起你！”
兰不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映泉咳嗽了几声，抬起那只沾满了心头血的手，取下了头上那根老旧的木发簪。
他将发簪掰开，取出一张泛着黄色的小纸条。
“老槐子胡同十四号。十一月初三，日落前将人带回青陵山。”
沈映泉干枯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兰不远接过泛黄的纸，看了很久很久。
“这么说，我是真的回到过去，见过师兄？”兰不远怔怔地抬头。
沈映泉眼中流下两行痛苦的泪：“对不起。那一日，我刚到京中，就遇到了赵惟儿我原只是只是不想让她纵马伤人我想制止她我”
“然而你被她的美色迷晕了头，忘记了还有人在等着你。”兰不远面无表情，“师兄，我记得曾问过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没让你的丞相老子求亲去——想来那日救下她之后，你当真是晕晕乎乎回相府去了？”
“是。我被训斥一顿，赶回青陵山去了。”沈映泉满脸懊悔，“次日想起来，我又下山了一趟。”
他突然愣住：“师妹，我次日到了老槐子胡同十四号，见到你了，但你根本认不得我，行为举止亦只是一个三岁孩童，我疑神疑鬼好些日子，后来见事情再无后续，我渐渐就忘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兰不远点了点头：“次日，我离开了那里，回到八百年前第二次陷入妄境。”
她低下头，定定地望着手中泛黄的纸。
难怪一直觉得沈映泉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墨香，原来冥冥中，真有这样的牵扯。
一小簇白焰窜上纸张，漂亮的墨字被火焰吞噬了。
“师妹你”
兰不远抬起眼睛，拍着胸膛吁了口气：“幸好你没有去。你不是对手。谢天谢地，赵惟儿总算是有了一样可取之处——她也算是救下了你的性命。”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明亮。
“我好像想通了一件事情。”
那阴冷的、看不见的东西，是神仙们的神念化身啊！那个害死了她全家的东西，和那个剥去花豹毛皮的东西，如出一辙！
如果她回到十多年前见过沈映泉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八百年前，千河关外所见亦是事实，那么神战那一次，便是一切的源头——她捡到了无垠之骨，被无道错认成无垠，取了她的血想要收服神器“还牙”，所以，她的血留在了“神仙”们那里，成为了案底，他们以为找到了无垠，于是追踪着她，一世又一世，给她制造灾祸，想要摧毁她的心志，让她生无可恋、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在她三岁那年，“神仙”们已经可以把神念化身降下来杀人了吗？他们找到了破坏规则的办法？
如果是这样，等到无道的三年之期一过，下来找她麻烦的，恐怕不是什么元婴大能，而是神念化身！
至于无道
兰不远烦恼地抱住了脑门。
等等，如果程近近当真是自己的前世，她那一伸手就能把天劫给扯下来的力量，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能够拥有的难道这一切并不是误会，自己，真的是无垠转世？！
似乎哪里不对啊！
“我哪有那样高尚的情操啊！啊呸，那是傻！”
看着脸色时而阴时而晴，满口前后不相干的胡言乱语的兰不远，等待审判的沈映泉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把这条命赔给她了。
“师妹你别再折磨自己了，这件事情错在我，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沈映泉声音有些哽咽，“师妹，我若早知道早知道师妹，我”
兰不远甩了甩脑袋，回过神来。
“不关你的事。是我差点害死了你——两次了，我差点害死你两次。”兰不远轻叹一声，慢慢走上前，似乎想要抱一抱沈映泉。
“咳咳咳咳咳咳！”身后突然响起一连串咳嗽声。
兰不远扭头一看，正是多日未见的老龟。
他巨大的鼻子轻轻耸着抽抽，一脸嫌弃地甩着手。
“男女授受不亲！”
第290章 大黑猫（）
老龟身上，似乎有些不同了。
说不上哪里不对，分明还是那副猥琐的德性，却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朴沧桑味道。
突然，兰不远目光一凝。
他的皮肤和从前不一样了，仿佛坚如金石又仿佛变幻如水，有黑色的光芒隐隐地游走。
“你是玄武？！”
老龟惊得一个倒栽葱滚到了泥里。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有意思了。兰不远心想，有意思了。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圣兽，如今已有三个来到了自己身边，当真是巧合得令人发指！
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无道近来可好？”兰不远笑吟吟地望着老龟。
刚刚从泥地里爬起来的老龟又摔了回去：“君君君君上，自自自然是极好！”
兰不远沉吟着向前走。
八百年前千河关外，无道从幽冥赶来时，随手把白虎朱雀玄武从半空扇了下去，然后白无常补了刀。除了被蜃兽吞掉的白虎，另外两个据说已命丧白无常之手。
八百年后，无道为什么又不杀他们了？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个怪美人如今阴阳怪气，倒不如当初初见，一脸坦诚的坏来得可爱。
“幽冥好玩吗？那里都有什么？暗无天日？还是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艳鬼？无道身边，有女鬼跟着吗？”兰不远一脸天真无邪。
老龟脸皮直抽。
兰不远一脸失望：“你什么也不知道？”
老龟小心措辞：“女鬼没有，只有一只好大的黑猫。”
兰不远惊奇地挑起眉毛：“看不出来，他还喜欢猫。”
老龟干笑着没说话。那只猫老可怕了，一看它，它就炸毛，一炸毛，满身毛就脱离身体，露出满是伤疤的皮肉来。
三个人不紧不慢向卞京赶去。
官道上，碰到个熟人。
离宗掌门许涵光，带着一队身穿深蓝色短衫长裤，裤脚扎进黑色长布靴，头上扎着一圈白巾的人，行色匆匆，自南面赶来。
“许掌门！”兰不远等在路旁。
许涵光看见她，微微一怔，片刻，淡淡地开口：“雅乌国道友特来襄助，我这便带他们回去。你们随我来。”
骨刺在沈映泉亲手制作的“剑鞘”中嗡嗡地颤，兰不远握紧这根老态龙钟的拐杖，将它的兴奋压住，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许涵光身后的人。
这一行人十分安静，行路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不留神，就会忘了还有这么三十来个人同行。
有生人在，纵然兰不远沈映泉和老龟都各自装了满腹心事和一脑袋疑问，也只能闷不作声地埋头行路了。
数日后，抵达了卞京。
卞京早已大变了模样。
天道宗四位大能屠了皇宫和辰王府，扬长而去。如今皇城里主持大局的是夏侯亭，坊间都在传，夏侯亭就只差登基了。
兰不远心中一跳——夏侯亭其人，并不是那种一心为君的忠臣，虽然他和黄舒感情很好，但帝位近在咫尺，这么大的诱惑下，谁又说得准人心会不会变呢？
希望他不要行差踏错辜负了黄舒。
兰不远很快就见到了夏侯亭。夏侯亭在将军府接待了兰不远沈映泉，以及许涵光和他从南面雅乌国带来援助大庆的三十余位修士。
夏侯亭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两眼尽是血丝，身上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穿着铠甲，而是一身寻常的锦袍，看打扮倒很像曾经那位摄政的辰王。
兰不远决定先不提黄舒的事情。
“天道宗的四人，去哪里了？他们不远万里过来，就为了杀死皇帝和辰王？”
夏侯亭沉声道：“有个小太监装死逃过一劫。据他说，那四人本要生擒先皇，但先皇刚烈，自爆金丹伤了其中一人，这才激怒了那几个修士大开杀戒。他还听到他们提起神器，说是该去北漠了。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已觅得神器回了天道宗去。”
天道宗
“兰不远，你什么修为了？”夏侯亭问。
“金丹大圆满。”兰不远漫不经心。
夏侯亭一怔，旋即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就可以安心把黄舒交给你了。我原想把他交托在武红牧那里，武红牧却追着那四人去了北漠，至今未回。”
闻言，兰不远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你还是自己带着他吧，我也得去一趟北漠。”
“不过，有件事情得先处理一下。”兰不远转过头，望向许涵光和他身后一行人，“你是放了许掌门的身体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死在这里？”
许涵光的脸色慢半拍地变了：“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