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林延潮道:“下官这一次来,太后交代下官,转告中堂,中堂是先皇临终前以国运托付之大臣,堪为本朝周公,怎忍离太后而去,太后知先生鞠躬尽瘁,故而劳形,可先在府上调养,养好精神,省却思虑,他日自然康复,如此可慰太后牵挂之意。”
林延潮这番话说得恳切,但张居正何等人,一听即听出林延潮只说太后挽留,不提天子态度,就知其中有蹊跷。
张居正喝了口茶,润了润火焦似的嘴唇,然后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宗海能为陛下心腹,必是揣摩至圣心一二,陛下于此事如何看得?”
林延潮答道:“陛下对元辅自是看重,其意与太后无二。”
张居正抚须道:“宗海,你我并非初次相交,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林延潮沉默不语。
张居正问道:“天子是否有让老夫归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开口,张居正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荣辱已是不计,唯有新政之事牵挂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坚持新政之事,任用这般跟随老夫多年的主张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资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会肯,眼下新政压力那么大,多少权贵都等着张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现在答允下来,也难保将来不迫于压力被推翻。
张居正见林延潮忧疑,笑着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与陛下商议,再来与老夫分说。”
说完张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样。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这样被张居正赶出门去,那么就闹大笑话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将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三思。”
张居正沉下脸来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还是根本上就是反对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议国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过问,也非圣上独断,而在于将来之阁部与部堂大人。”
张居正不容拒绝地道:“宗海别拿这话搪塞,别人不需管,老夫只问陛下。
”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不能一味防守,于是问道:“敢问中堂,新政之事为善还是为恶?”
张居正答道:“于巨室而言为恶,然于天下百姓而言为善。”
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无善无恶,但落在每个人身上,自有了善恶,如朝廷政令为百姓,则于巨室为恶,为了巨室,则于百姓为恶。”
张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话来劝老夫就算了。老夫既当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中堂错了,中堂不顾自身,而为天下百姓计,但吾也是从天下百姓记,中堂还记得王阳明除草么?”
张居正奉心学为宗,对于传习录早就读了无数遍,至于这段王阳明与薛侃的对话,早就耳熟能详。
薛侃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杂草,不由向王阳明抱怨,为何天地间善易培,恶难去。
王阳明道,天地间事物何尝有善恶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赏花时,故草为恶,当你欲作草坪时,花即为恶了。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与花何尝有对错之分。
这只是寻常道理,而之后的对话才是至言。
薛侃问道,那这么说,无善无恶,与佛家有什么区别?
王阳明道,佛家是讲既无善无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问内心。但我们儒家圣人讲不要有善恶之心,认为己善为善,认为己恶为恶,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为与不作为就是佛家与儒家的区别。
林延潮拿这番话谏张居正言下之意,张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权宦,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这一番勇气是儒者所为,值得我们敬佩。
但此举好比视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张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固难能可贵。
但视百姓为善,巨室为恶。这好比站在巨室立场上,认为老百姓是妨碍,这二者同样是不对的。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时候,不谈事功之学,改与老夫谈心学了?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张居正笑着道:“那还不是以百姓为善,以巨室为恶?”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碍到中堂赏花,去了就好,但若强分善恶,将草除得一个都不剩,即可谓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于天下百姓,但时也易也,中堂之后,天下还有谁可及中堂?若强行为之,万一事败,巨室反扑,那么中堂被清算不说,新政一派官员得到株连,那么后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时,哪有大臣敢于为之?”
听林延潮的话,令张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处,还请中堂见谅。”
张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颇令不谷意外。”
林延潮诚恳道:“中堂一人撑着这大明江山,下官对元辅心底只有敬佩之意。”
张居正哦地一声,反问道:“那老夫两度差点将你夺职罢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连忙道:“是下官无知放肆,还请中堂大人海量。”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不,是老夫对不住你才是。当初老夫愿以为你怕被我牵连,故刻意与老夫政见不合,以免祸事,但眼下见来你才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萧规曹随,故而你在执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让人生出防范之心来。”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参不是吗?”
张居正闻言放声大笑,但随即牵动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来。
林延潮连忙手抚张居正之背道:“中堂请保重身子。”
张居正缓过气来,笑着道:“无妨,宗海你真乃聪明人,与你说话可省却不少气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闻言不由犹疑。
张居正见林延潮脸色,笑着道:“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应是不难。”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之言,似对自己身后下场早有预料,不由泪盈眼眶哽声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说。但若下官真有为宰执之日,定为中堂恢复名位,看顾子孙,保张氏一门不衰。”
张居正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将此富贵赠你。”
说完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奏本来。
林延潮满脸惊讶地接过看来,但见奏章上写着'乞骸归里疏'五个字。
林延潮满脸懵逼,原来你刚才是在耍我啊?
六百七十九章 张居正的托付()
见这乞骸归里疏,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原来张居正心底早就打算致仕了,故而将奏章提前写好了。
张居正道:“老夫本以为在朝官员无一人可将此奏疏交给陛下,但今日一见宗海,知你可替我为之!大权不可轻授,请宗海勿怪老夫试探。”
林延潮手捧奏疏,不由愣了半响。
张居正主政十年,有多少人想令他下台,但多少人被廷杖,夺职,流放都没有成功,可今日却被自己办到了。这固然是张居正此刻已有称病卸职之意,但满朝文武,那这么多大臣他哪个不交待,非交待自己。
办成此事传出去,林延潮岂非负天下之望。
林延潮久久不能相信,琢磨了一番才道:“下官何德何能,中堂竟将如许名声赠给下官。”
张居正恳切道:“宗海乃陛下帷幄近臣,老夫实想不出满朝之上,还有哪位大臣能比宗海你更得天子信任。非你无人可令陛下明白老夫心意。”
闻言林延潮再度哽咽,说不出话来,唯有对张居正长长一揖。
张居正却侧身不肯受。
眼见使命达成,林延潮也是要回宫复命,张居正将林延潮送出了门。
听到张居正这里的动静,张敬修,张嗣修等张居正四子,张宏,张鲸两位太监,以及一众张府下人,太医院的医官都迎了出来。
但见林延潮,张居正一前一后出了门来,从二人神色上看来,丝毫不知他们在屋内谈得到底如何。
张敬修,张嗣修心想,林延潮与父亲素来政见不合,若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父亲,令他病情恶化怎办?
数人一并上前问道:“爹,谈了许久,身子可好?”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张宏,张鲸皆是心想,没有当场谈崩就好,先向天子复命才是。于是张宏道:“张老先生还请保重身体,我们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告辞!”
张居正点点头道:“那好让我送送几位。”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们来张府门传旨几十趟,几时听张居正开口说过亲自送客。
张宏惶恐道:“张先生,切莫强撑病体。若是给陛下知道,我等都是要被降罪的。”
张敬修也是慌忙道:“父亲,此事让孩儿们服其劳就好了。”
张居正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老夫就送到这里。”
张居正又对林延潮道:“太后,冯公公那老夫自有办法分说,至于陛下那,唯有拜托宗海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延潮,目光中露出震惊之色。
林延潮躬身向张居正道:“下官尽力就是。”
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道:“替为父送送几位。”
张家数子送至门口。
林延潮缓缓上马,身侧张鲸按耐不住问:“林讲官方才在屋内与张老先生聊得如何?”
林延潮不答,而握住缰绳驻马在这纱帽胡同的张府门前,看着那乌头门,以及张府内那重重屋厦房瓦。
林延潮此举,张鲸,张宏都不明所以。
“爹,你真答允了?”
张府里,面对张敬修的询问张居正缓缓点头。
张敬修不可置信地呆坐在椅上。
“告诉府中内眷收拾细软,以免辞京之日时手忙脚乱。”张居正吩咐道。
张懋修不愿相信张居正之言,起身问道:“父亲,就算陛下听奸佞蛊惑,但慈圣太后素来看重爹爹,倚为干城,又怎么会答允。”
张敬修亦道:“祖母他年事已高,爹你又是并重,又如何经路途奔波?不如再迟个数月,爹你身子再将养好一些再上路。”
张居正叹道:“为父权倾天下,本朝历代为相者,无一人可及,加之推行新政,满朝上下树敌无数,就算此刻急流勇退,也是迟了,若再迟了恐真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张家数子闻言都是垂泪。
“那爹为何托林延潮行此事?他政见素与我们不合,若是他不尽心怎么办,这不是反害了我们张家?”张懋修想起自己平日与林延潮不睦,担心地道。
张居正道:“此子胸怀匡扶天下之志,又恐我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他在天子面前替为父开脱,就是为自己将来自保。”
张嗣修怀疑道:“林延潮能胜任吗?”
张居正道:“若论揣摩圣意,几位讲官中,无人可及林宗海。”
紫禁城,中极殿上。
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
待看到'早赐骸骨,生还乡里','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之句时,小皇帝想到张居正十年辅政,自己垂拱而受。每次御前日讲无论风雨,张居正都没有缺席,尽启沃之劳。
眼见张居正命不久矣,在奏章上言辞恳切的请求自己,乞骸骨归乡。
小皇帝忍不住在中极殿哭出声来。
张宏,张鲸,林延潮,王家屏等近臣好一阵劝,方才让小皇帝止住了泪。
小皇帝接过张鲸递来的巾帕,止住了泪,恢复了镇定之色。
左思右想了一番,小皇帝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张先生在府上与你是如何说?为何不将此奏章上奏,而是托你呈给朕。”
林延潮也有一脸疑虑地道:“陛下,这臣也没想明白啊。”
“如何没想明白?”小皇帝不由气道。
林延潮道:“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张府,本欲劝张先生,但又念及之前慈圣太后懿旨,故左右为难,不之当说不当说,但却不料臣还未开口,元辅就将此疏交给了臣。”
“臣当时大惊,问元辅为何?元辅却道,臣是陛下的帷幄近臣,蒙陛下信任,若以臣之言转述陛下,陛下定不会觉得矫饰。唯有如此陛下方才能明白元辅之心意。”
听林延潮转述,小皇帝踱步了一阵问道:“那林卿以为张先生之言可信否?”
林延潮道:“臣岂敢以窥测元辅之城府,不敢断言,以禀陛下,只是臣读元辅此疏,如读孔明之出师表。”
如何评价诸葛孔明?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皇帝闻林延潮之言,呆立半响陡然大恸,手抚御案道:“林卿家乃当世文宗,故能观文知意,朕读此文也觉如此。”
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
见小皇帝又泣,张宏,张鲸都是陪着皇帝掉了一会眼泪。
林延潮见两位内监神情,张宏倒是有几分真情在其中,张鲸却是纯粹是摆个样子。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哀能伤身啊。”
小皇帝徐徐点头,这会止住了泪。
张鲸立即命内监打了一盆水来给天子擦脸。
擦拭后小皇帝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龙目有几分红肿。
小皇帝徐徐地道:“朕有心允此张先生之请,但张先生归田后,这首辅之职?还有这杂乱无章的国事,谁可替朕理之?以及新政如何推行下去?”
林延潮奏道:“陛下,张先生还有一封密揭上呈。”
内阁密揭,不留存档,不告于外人,乃内阁大学士与皇帝的悄悄话。
听闻张居正还有密揭一封,小皇帝当场取过,读后叹道:“此方是张先生给朕之绝笔矣。”
密揭内容,林延潮自是不得先看。
但听小皇帝仰天道:“张先生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另推举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大臣才皆可大用,为阁臣与部臣人选,要朕继续推行新政之事。”
这密揭算是张居正给天子交代后事,可见张居正是真决心退位了。
“这是张先生给朕交代最后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心愿,张鲸将方才朕所念大臣的名义写在御屏之上。”
张鲸称是一声,将几位大臣名字写在御屏。
小皇帝看着御屏上的名字,目眶又是红了道:“朕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张先生。”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元辅命在旦夕,随时都可撒手西归,若没有元辅,这朝政真无人可继吗?”
小皇帝道:“朕只是觉得这人还未走,但茶却是凉。”
王家屏道:“元辅秉国十年,陛下对元辅倚之如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隆恩。眼下当筹谋将来之事。”
小皇帝心底虽是想早日亲政,但真正要他亲政那一刻,就好比蹒跚学步的小孩,身边扶他的大人陡然放手,心底是一阵的空虚,反而有几分害怕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小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内心有个交代,王家屏能言擅辩,又侍直多年,加上一力促成此事之心,足以安抚君王。
林延潮反正已是大功告成,自己就索性默立一旁,不要再遮盖别人的锋芒了。
王家屏劝了一阵,小皇帝终于有几分自信,又道:“可怎奈太后不肯,谁来替朕劝母后呢?”
劝太后?王家屏倒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小皇帝向林延潮道:“”
张宏在旁道:“陛下,不如将此事问两位阁老?”
此刻日头落在文渊阁阁前的台阶上。
文渊阁西间左右五间,公厅居中。
公厅正中乃孔圣的铜像,铜像前左右六张凳子。
此登乃四面平方凳,东西各三张,此乃四殿二阁大学士的公座。
此刻公厅上,唯有张四维一人独坐在公座上。
张四维坐西首,至于东首第一张凳,乃首辅之座。张居正自病重来,已是三个月没有坐在这张椅上了。
“参见阁老。”
张四维见董中书向自己行礼后,脸上有股按捺不住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说完董中书附在张四维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话。
张四维目光一凝,看向董中书问道:“你说陛下准了?”
董中书声音颤抖地道:“此事千真万确。”
张四维拧着眉头道:“慈宁宫那边怎么说?”
“听闻陛下派林三元前往张府上时,曾请过慈宁宫的懿旨,但慈宁宫未曾允。”
张四维露出惊讶之色问道:“太后没允,也能办成此事?那你可知林三元,张宏,张鲸去元辅府上说了什么?”
董中书道:“据说当时元辅只召林三元一人说话,说了什么不知,但说完之后元辅却亲自将林三元送出门来。”
张四维沉吟道:“没料到这比登天还难之事,居然给林三元办成了,此子着实令老夫忌惮。”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林三元再厉害也不及你。他出面跑腿说服了元辅,但还不是阁老你稳坐钓鱼台,坐得其利,您才是姜太公呢?”
“八年阁臣,五年次辅,今日终于得晋大位,小人先在这里与你道贺了。”
张四维捏须道:“老夫已得张府医官密报,元辅辅政十年,已是油尽灯枯,寿数将尽,也撑不了几日。退不退下来,老夫也是早些日子,晚些日子,无甚差别。”
张四维苦熬多年,终于有出头之日,他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愈发沉静,一步一步盘算着张居正离去后的朝局。
“阁老,太后那一关?”董中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