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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因为你残废了吗?因为我们的年纪吗?因为你一贫如洗吗?呵呵,还有什么?全部说出来吧!”我冷笑。
“还有我的爱。”
“你的爱?!”我瞪大眼睛。
“青青,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从来不会四处打探别人的隐私。你好像从来没有问我冰儿的妈妈,我年轻时的经历——”
“我不敢问。我想那一定是最甜蜜的,你不愿意与我分享。”
“不,不是的。”一同说着,沉重地摇摇头。
年轻时的庄一同意气风发地来到新疆,本想着名贵的白玉、黑玉在新疆的白玉河、墨玉河中会像鹅卵石一样唾手可得,可哪想到,因为方法不得当,对他来说,哪怕捡块最普通的青白石料也要花上难似登天的工夫。再加以,当地新疆人排斥他这个外地人,不仅不传授他捡玉方法,还联合起来偷走他的玉,甚至攻击他,不让他靠近白玉河。
好多次了,他都有点儿心灰意冷了。若不是凭着对羊脂白的迷恋,他早就灰头土脸地跑回北京了。
冰儿的妈妈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是当地最德高望重的采玉师傅的女儿,她不仅没有嫌弃庄一同,反倒偷偷地传授他采玉秘方,并亲自下水为他采玉。然而,这段情缘却一点儿也不被她的父亲看好,洞悉一切的父亲一眼便看出庄一同对玉的痴迷,警告女儿,这位外乡人爱玉胜过一切,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可以托付终身的。
然而,痴情的女孩没有听老父亲的劝阻,反倒偷偷地与一同私奔。在荒凉、险峻的白玉河源头,他们扎了一个小窝棚,开始了他们艰辛但充满希望的二人世界。
平淡的日子中也不乏浪漫。一同很爱很爱这位女子,他把她当作自己的羊脂白玉一样呵护,告诉她远在北京的故事,许诺她一旦捡到足够的白玉就带她回北京,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什么是“足够”?对于当年的玉痴来说,“足够”就是“无限”。
于是,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窝棚里,挺过了昆仑山的山洪暴发,熬过了冬日里的冰封雪冻,直到最后,他们收到了上天最好的礼物——冰儿。
夫妇二人对于这个诞生于白玉河源头、冰清玉洁的女儿自然爱不释手。在冰儿八个月大会张口叫“爸爸”时,一同许诺妻子,再捡过一个春天的玉,他们就一起回北京。
《第三章玉念》13.(3)
新疆人捡玉有这样一个说法:捡羊脂白玉的时候是在春天的月夜。因为玉属阴性,而月亮也属阴,此时,由同样属阴的美丽女子下水,往往能捡到真正的羊脂白。
一个月夜,冰儿的母亲正在喂奶。突然,坐在河边的一同看到波光中有一片莹润透闪的白光,他吓一跳,急忙跑回家喊冰儿的母亲一同辨认。
然而,因为冰儿正在吃奶,妻子不舍得放下正在吃奶的孩子。于是一同大怒,因为担心玉被冲走,甚至冲她们母女挥起了拳头……
最终,温柔的妻子顺从了自己狂热的丈夫。她脱去衣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游到那片白光处。水很深,春天正是涨水季节,但好在她的水性比较好,她潜到水底,摸到那块石头,托出水面——
嗬!果然是块白璧一样的羊脂白玉,未经打磨便莹润有泽!
站在岸边的男人兴奋地一连翻了几个筋斗。然而,在他翻筋斗时,谁也没料到,昆仑山发怒了,一连串巨大的浪花黑压压地打来,女人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被残酷的山神抢走,连同她手中的羊脂白。
事发后,一同即刻跳入水中去寻找,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回到家,一同把两人一年多捡的所有的玉石全部丢在河中,并在河边长跪不起,希望可敬的山神饶恕自己的贪欲,还回自己的妻子。可山神不理,似乎它也爱上冰儿美丽的母亲。
上天终于给贪婪的男女一个不可挽回的惩罚。
“若不是冰儿,当年的我,很可能会跳到河中随她而去。”一同说。目光遥远,好像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昆仑山脚下。
“是不是从那之后,你就不再是‘玉痴’了?”
“是的,事实上,人世间没有无价的玉,却有无价的情。可这点,老天爷却非得让我失去了这种无价的情之后才醒悟。”
“直到现在,你是不是还在爱着冰儿的母亲?”我低声问。
“上天惩罚我,让我再也找不着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我沉默。我无法评说一个深沉男人终其一生的爱。
“所以,青青,人的心很小,它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理解吗?”一同略有些不安地问。
“我理解。”我坚强地冲他微笑,“你装你的,我装我的,我们互不相干,这样总可以了吧!”
《第三章玉念》14.(1)
歌德不是对绿妮说:“我爱你,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这样。爱情有时这么傻、这么痴。明知无望,还会像飞蛾扑火般的扑上去。
庄一同不爱我,他只是把我当作他的冰儿。但没关系,我爱他,他只要不把我赶走,不妨碍我去爱他就行了。
他说我傻,跟着他这个穷酸老头子厮混干吗?
我说,我乐意!我会跟定你一辈子的。
他笑,我哪还有一辈子?恐怕连四分之一辈子都是奢侈喽!
我一愣,立刻说,即便是四分之一辈子、即便是一年、即便是几天,我也不会离开你。
由于一同的车祸,购买他房子的人把交房时间给我们往后顺延了三个月。这让我们还算比较从容地收拾旧居和寻找新房。
一同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出院前,医院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副上好的假肢。假肢非常灵活,稍稍适应几天,一同便对它游刃有余了。
出院后,一同经常去亚运村诊所的康复宫去练习爬行、行走、坐下、起来、如厕等基本动作。在康乐宫里,他遇到了许多类似情况的病友,有的甚至是中国残奥运动员,曾经代表中国参加残奥会的田径比赛。一同本来就是乐观向上的人,如今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他恢复得非常快,不多久,便可以拄着拐棍向前慢慢行走了。他甚至交了许多新朋友,这些朋友都身残志坚,让人惊叹、让人崇敬、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两个字——困难。
我每时每刻都陪伴在一同身边,帮他做康复运动、帮他安装假肢、赞美他、鼓励他。像他的女儿,像他的保姆,像他的妻子,像他的母亲……
得了,管它像什么呢?总之,还是那句话:俯仰自得、问心无愧。
我曾经把手机录音的事情告诉一同。一同责备我太冒险了,如果当时出事了怎么办?
我说,不可能出事的。
他奇怪,你怎么就这样自信?
我终于向他坦白:方卓便是我以前那位可怕的男人。
“呵呵,人生如戏啊!”他感叹。
“你愿意去告他吗?我们现在有证据。”我把手机放到他手中。
他笑着摇头,按了一下“DELETE”键,顷刻间,所有的录音无影无踪。
“你——”
“青青,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可,这太便宜他了!”
“信不信?他现在已经灵魂不安了。”
“那,至少他应该把钱还给我们!”我愤愤不平。
“如果他想还,我们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还;可如果他不想还,没准我们争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还。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等他良心发现吧。”
我们的生活又开始平静了。而这种经过大浪淘沙后的平静对我们来说,格外难得,格外宝贵。
我又开始了写小说。说也奇怪,本来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事后,我的脑子会如同一盘散沙,无法归拢。哪想到,当我重新坐到电脑面前时,我的思绪前所未有的空明澄静。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很多,运笔流畅、思想深刻。
我的小说被越来越多的网友喜爱。他们评论说,这样干净、朝气但又不浅薄的文字让每个年轻人在沉思的过程中顿悟许多。关于人生、关于梦想、关于爱情、关于未来……
而这,恰是我想要的效果。
在这些未曾见过面的朋友们的推崇、宣扬下,不知不觉中,我似乎有了点儿小名气。而一些出版社也开始主动联系上我,有的要求约稿,有的要帮我出书。
一同很为我高兴,他说,他自己是一个玉匠,终于看到自己手中的羊脂白玉渐露雏形。
生活是汪不安分的湖水,总是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飞溅起浪花点点。
元旦过后,许久未曾谋面的蓝湄来找我了。令我吃惊的是,她还带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面容惨淡、蓬首垢面、装束陈旧落魄,似乎从很遥远的大山中走来。不过,好在男人的相貌还算端正,通体潦倒的打扮并不显邋遢相。
最吸引人的是男人背后的小姑娘。四五岁模样,清秀伶俐,眼睛像小鹿一样大而灵活,时时露出惊恐状。看得出,男人已经尽最大努力来打扮女孩了,可女孩还是落伍、寒酸得令人心疼。
“嗬,好漂亮的小姑娘!”我喜爱地拉过女孩。女孩又戒备又憧憬地望着我,澄净的眸子让人怦然心动。
突然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这双眼睛。一定是的。
这时,蓝湄说话了:“白青青,恐怕你会觉得好笑,这女孩是张红的女儿。”
“什么?!”我大吃一惊。
男人不好意思地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全家福。照片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女孩冲镜头微笑。母亲即便化作灰我也认得,她便是我们的——张红。
我一激灵,猛地想起另一张照片,于是急忙冲到我房间里从箱子最深处找出来。是那个被烧裂成几片后来又被我用胶布黏合的水晶相框,相框中的小女孩此时正在楼下小心翼翼地吃着一同端出去的开心果。
我早就说过,张红是一个未成熟便掉到地上的毛栗子,从来不肯把内心示人。
看得出,面前这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应当是张红少女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只是当他们念书到初中时,张红家突然横遭一场浩劫,张红的父母因为到衡阳采购一批种子与当地人发生口角,硬是被当地的恶霸活生生地打死,从此张红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所幸,男人善良的父母收留了张红,对她视若己出。更幸运的是,男人为了让张红继续学业,竟然偷偷辍学,靠打零工给张红挣学费。最终,张红考上大学,而此时男人,也已经沦为沙子一样中国农民中最普通的一员。
《第三章玉念》14.(2)
张红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依着两人幼年时的“山盟海誓”回到家乡,嫁给男人,一年后,生下女儿,名唤“月牙儿”。
但是张红却又是如此不甘平庸。生完孩子后,她情绪低落、性情反复无常,经常会因为现实生活的闭塞、落后、愚昧而绝望得暗自哭泣。
男人终于明白:虽然张红履行誓言回来了,但她的心却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曾经目睹了都市的繁华,所以再让她甘心于这样落后得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公平的。
因为爱,男人又一次放弃了张红,鼓励并资助她再次走出去。山里的男人不懂“爱”,却懂得让自己喜欢的人高兴便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因为种种原因,张红屡战屡败。但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信心,因为男人未曾对她失去过信心。或许是注定,去年夏天,张红突然回家了,并和自己的女儿、男人一起安居乐业了好几个月。离开时,张红的心情非常好。她对这一次的考试充满信心,并许诺自己一旦考完便立刻回家。如今,她的考研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把自己的亲人带出愚昧,挤进文明。
但男人却一连等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女儿一天天长大,几乎每天女儿都在问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于是,男人无奈,只好带着女儿来北京找妈妈。
这便是张红的故事。一个被她用清高、自傲、自虐深深掩饰起的故事。它一点儿也不精彩,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虚幻的。像一个五彩的泡泡,无意中被风刮进大山里,迷住了一个山里的姑娘。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属于你的只有一颗。”
张红,你想要几颗呢?
第二天,我和蓝湄带着男人、月牙儿一起去看望“张红”。蓝湄准备了好多祭品,我则采了我们花园中的一大束白菊花。
我们已经好久没看望“张红”了,远远望去,长在她身上的那株腊梅又长高了许多,满枝丫的梅花,香雪海一般。
一看到张红的墓碑,男人便泣不成声。月牙儿不太懂,受惊似的死命往我身后躲。
“月牙儿,去,帮妈妈擦把脸吧。”我递给月牙儿一方白手帕,把她带到墓碑前。
月牙儿听话地擦着,用她的小手一块块抠着碑上的泥点子。我们看着,心若刀绞。
男人已经完全丧失神智,用他们家乡的土话对着张红的墓碑又哭又唱。我们听不懂,相信这应当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语言。
月牙儿擦着擦着,突然问蓝湄:“蓝阿姨,为什么这上面也有你和白阿姨的照片?”
“这样,你的妈妈就不会害怕了啊!”蓝湄蹲下去,告诉她。
“哦——”月牙儿似懂非懂,想了想,她拉拉父亲,乞求,“爹爹,把咱们的照片也放上去吧,这样,妈妈就更不会害怕了。”
男人犹豫一阵,恋恋不舍地掏出照片,卡进去。
立刻,灰白冰冷的墓碑热闹了,五个头像挤挤挨挨,笑容可掬。
我把菊花放在墓碑前,往梅树四周浇了一圈清酒。“张红,这下你满足了吗?”我在心中问,望着满树蜜蜡一样的梅花。
寒风中,苍劲的梅树迎风招摇——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第三章玉念》15.(1)
从一年前在张红那里看到月牙儿的照片,第六感就告诉我:我和这个女孩有缘。
第二天,男人离开时,突然向我们打听北京福利院的地址。我们问他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打算把月牙儿留在福利院里。
“你疯了!”我们惊愤。
男人垂着脑袋,突然跪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我得了肾病,已经是半个残废了。我们家里现在除了一屁股的债,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忍心让闺女跟着我受苦啊——”
哦!难怪男人有着一张可怖的黄土一样的脸皮,难怪他动不动就缩成一团长吁短叹。
天底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幸呢?
“那,月牙儿知道吗?”我问。
“她知道。闺女懂事,打会说话起就不闹人,三岁时就帮我看家,现在不到五岁就帮我做饭、洗衣服。昨天晚上我跟她说了一夜,告诉她爹爹要回去治病,没时间照顾她。她便答应留下了。我这个闺女啊——”男人说着,又擦起眼泪了。
我听得心酸。恰在这时,月牙儿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她的个头太小太小,而包裹又太大太大,看上去真像蚂蚁搬家一样。
“爹爹,你别哭了。月牙儿听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女孩一看到父亲的泪水,立刻抱紧包裹走上前,劝慰父亲。
男人一把抱住女儿,哭声却更凄惨了。
这时,一同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揽住我。我抬起头,他的眼睛中满是同情与无奈。
我了解一同。我想,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自责自己没有能力帮助这对可怜的父女。
男人用袖口擦了擦混浊的眼睛,拉起女儿的小手,冲我们深深一鞠躬,然后,提起包裹,扭头快步离开……
就在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园栅栏外时,我突然不知从哪里顿升起一股勇气,冲着他们大声喊:“等等——”
我把月牙儿留下了。
或许这个举动近乎疯狂。毕竟,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不认为自己是“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自己最后两枚硬币的小寡妇。我只是觉得,那一幕太让我心酸,我的良心无法承受。
然而事实上,月牙儿却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五岁的月牙儿一点儿也没有城市同龄孩子的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因为穷困,她特别早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男人的确没夸张自己的女儿。
月牙儿一旦适应了我们的生活以后,立刻便像一只勤奋的小工蜂那样,每天忙忙碌碌地帮我料理家务——当然,她的帮助只是小蚂蚁式的。但相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已经非常令人感动了。
她帮我择菜、端饭、站在小凳子上洗碗。自己洗衣服,帮我们洗袜子、内衣之类的小件东西。她还会扛着大扫把扫地、拿着小手绢擦灰……她会帮一同端茶递水、拿东拿西,会像小卫兵一样守护在一同身边,看他做康复运动,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
我们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用孩子式的懂事、善良、感恩让我们一下子觉得生活竟然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我们距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些天,我一直忙忙碌碌地到外面看房子。房子出租的倒是挺多,但真正合意的并不多。
一同总是告诫我不要太挑剔。
我说,我没有挑剔。我只要求出入方便、阳光好、交通不算太差、环境不算太差,还有——
“还有‘价钱便宜’?”一同笑了,“你这要求已经够高了。”
从一同出院后,我们一直都在用他还完债后的余款。这些天,我和一家出版社谈妥了出版事宜,他们答应事先支付我一笔稿酬。但尽管这样,我们的经济状况还是非常让人担忧的。
这些天,我考虑着把宝马跑车卖掉。这个车开销太昂贵,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承受得起。但,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项可以卖掉的家产了,卖了它,我真不知道以后的经济难关该如何度过。
圣经上说,人间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保护神。我想我们的保护神便是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