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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的脸上掠过阴云。他仿佛突然惊醒,阴沉而沮丧地喃喃说:“他果然是宽大的人。”
刀伤可以很快痊愈,但有一个人比孟嘉的伤势更重,那就是乞丐高以家在扎典幸福农场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个被枪击的女人。
被枪击的女人名叫艾媛婷,她的伤势比高以家想像的更严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枪洞以外,她的肩肿止还有一个洞。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锁骨,另一颗子弹穿过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没有受伤,她还能康复。
高以家是“大医士”,这是农民对略懂医道、手术和巫术者的称呼。高以家在洞穴里,在简陋的稻草床上为这女人治伤,使用的是神秘的“药草”,居然使这女人活了下来。
锁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伤口愈合了。几个星期以后,受伤的女人进入康复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高以家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树下享受阳光。高以家对她知之不多,因为她胸部受伤不能多说话,而在她康复以前的垂危状态时,她也没有说几句话。她想开口时,高以家就叫她别说话,但她显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
高以家在她眼中看到反复出现的悲痛。这天早上,她身体不错,几乎能独立行走。治愈一个人就等于创造了一个人,因此高以家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对她说:“瞧,我们站起来了,再没有伤口了。”
“只有心头的伤口。”她说。
她又接着问道:“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谁?”老高问道。
“我的孩子们。”
“这么说”表达了几层意思,它意味着:“既然你从不对我谈起,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一字不提,既然每当我要打破沉默时,你都不让我开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说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在高烧、恍惚和谵妄中,她常常呼唤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为谵妄中也能观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高以家的确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和一位母亲谈论她失去的孩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他又知道什么呢?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亲遭到枪杀,倒在地上被他发现了,他救起了她,当时她几乎是尸体,这个尸体有三个孩子,普卫国侯爵枪杀
母亲后,带走了孩子。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况。那些孩子们后来如何?还活着吗?他打听了一下,只知道这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刚断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
关于这几个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问,但得不到答案。当地人对他的询问只是摇摇头。他们不愿意谈普卫国先生这个人。
人们不愿谈论普卫国,也不愿和高以家说话。农民有一种爱猜疑的怪脾气、他们不喜欢高以家。高以家令他们不安。他为什么总是看天?他在干什么?
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显然他是个怪人。这个地区正处于激烈的战火、大动荡、大混乱之中,人们只干一件事,毁坏,只有一项工作,忙着烧杀抢掠,忙着相互布下陷阶,设下圈套,忙着相互厮杀,而这位孤独者却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
万物的无边宁静之中,他采摘草木,只关心花鸟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险人物。他显然失去了理智,从不躲藏在荆棘后面,从不向任何人开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怀有几分畏惧。
“这是个疯子。”过路的人说。
高以家不仅孤立,而且人们见他就躲。
谁也不向他提问题,谁也不回答他。他无法打听他想打听的事。战争蔓延到了别处,人们在更远的地方作战。普卫国候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就高以家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战争忘在脑后了,除非战争刺他一下。听到那女人说“我的孩子们”,高以家不再微笑了。
母亲哭了起来。她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处在深渊底部。突然她看着高以家,用几乎气愤的声调又叫了起来:“我的孩子们呀!”
高以家像罪犯一样低下头。
他想到普卫国侯爵,侯爵肯定不会想到他,也许根本忘记世上还有他这个人。
他明白这一点,他在想:“老爷嘛,危难时认你,危难过去就不认你了。”
于是他自问:“当初我为什么要救这位老爷呢?”
又自答道:“因为他是人。”
对这个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着想:“果真如此吗?”
他辛酸地自言自语:“早知如此!”
这件事使他很沮丧,因为他在自己的行为中看到一种谜语。他痛苦地思索。看来善行可以产生恶果。拯救狼就等于屠杀羊。谁为秃鹰修补翅膀就该为它的钩爪承担责任。
他的确自感有罪。这位母亲本能的气愤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拯救了这位母亲,这减轻了他拯救侯爵的过失。
但是孩子们呢?
母亲也在凝思。他们两人的思绪很接近,虽然没有明说,而且也许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亲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着高以家。
“不能这样下去。”她说。
“嘘!”高以家把手指放在嘴上说。
她继续说。“你不该救我。都怪你。我宁可死,那样我就能看见他们了。我就能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呆在他们身边。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们。”
他拉起她的手臂,给她号脉:
“镇静一点,你又发烧了。”
她用几乎冷酷的口吻问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远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无主,用变得柔和的声音说道:“你明白,我不能这样呆着。你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这很不一样。你不知道的事,你就无法判断。你没有孩子,对吧?”
“对。”高以家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没有了孩子,我还是活人吗?谁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开枪,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高以家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瞧着他,沉默了。
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
她变得比他希望的更听话,她一连几个小时蹲在老树下发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单纯心灵,往往在沉默中寻找庇护。她似乎不再试图去理解。绝望达到某种程度时,连绝望者本人也无法理解。
高以家观察她,内心十分激动。面对如此的痛苦,这位老人像女人一样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话。她显然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她曾经是母亲,而现在不再是母亲了!她曾经是奶妈,而现在不再是奶妈了!她不可能听天由命。
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确,让一张粉红小嘴吮吸你,将你的灵魂从**中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创造她的生命,这种感觉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着,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消沉,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不语的固执念头是可怕的。怎样才能劝解沉溺于固执念头中的母亲呢?母爱是绝对的,无法和它说理。
母亲之所以崇高,因为她是一种动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动物性。母亲不再是女人,
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儿。
因此,在母亲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东西。母亲嗅觉灵敏。天地万物的巨大而隐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处事轻率盲目,然而又充满了睿智。
高以家现在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开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多远就精疲力竭。一刻钟以后就迈不开腿,必须停下来。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过,不陪你也许是好事,因为我对你没有多少用处,反而给你惹麻烦。这里的人对我还能宽容,可是蓝军会怀疑我是保皇党,保皇党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连眼睛也不抬。顽念导致疯狂或英勇。但是一位可怜的农妇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亲,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逻想中。高以家在观察她。
他想方设法让她干点什么,给她拿来针线和顶针。她果然缝制起来,这使可怜的老高很高兴。她依旧遇想,但她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象。她渐渐恢复体力,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滞无神。她一面缝,一面低声哼唱晦涩难懂的歌。
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高以家听不清楚。她停住听鸟叫,仿佛鸟给她带来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动,她低声自言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往里面装满栗子。
她在做准备,她没有放弃自己的孩子,一旦准备好了,她将远行,不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刀山火海,她都不怕,她要去寻找到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母亲,伟大的母亲!
74、分歧产生(孟)()
74、分歧产生(孟)
这是一个好天气,昨天晚上刚刚下过雨,绿草、小树叶上还有晶莹剔透的雨滴。而太阳出来了,天晴了,太阳照耀大地,既暖和又不炎热。
于是,我们伟大的母亲出发了,她的眼睛茫然盯着森林深处。
“你去哪里?”老乞丐高以家问道。
“我去找他们。”
他没有挽留她。
在几个星期的拉锯战以后,河红州地区的人们只谈论两个人,他们截然相反,但从事同一事业,即并肩进行伟大的革命斗争。
野蛮的战争仍在继续,一时间ge命的义军处于劣势,一时间齐军又被打得落花流水,特别是在河红州。
那位年轻的ge命派指挥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自蒙大胆地击败了数倍于己的保皇派,消灭了齐军,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了保皇派。
在这以后,革命派又屡次胜利,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局面。形势改观,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情况。
在南方地区,毫无疑问,共he国处于优势。然而这是哪种共he国呢?因为在逐渐成熟的胜利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国,恐怖的共和国和宽大的共和国,前者主张严酷,后者主张仁慈。它们之中谁将占上风呢?宽容和不宽容的这两种形式,分别以两个人为代表,他们都拥有威望和权力,其中一人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人是文职特派代表,他们之中谁将取胜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后盾,他带来总指挥对保皇派的
可怕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一切都应服从他,因为国民公会的法令明文规定“凡释放被俘的叛乱分子首领并任其逃窜者将被处死”。他拥有救国委员会授予的全权,还有由宁利、林大斯签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从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
军人,他的后盾是一种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击敌人;他只有心灵,用它宽恕敌人。作为战胜者,他认为自己有权宽容战败者。
因此,这两人中间出现了潜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们两人都沉溺于自己的遥想,但两人都在与保皇派分子战斗,而且各有各的杀手铜,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南方地区,人们都在谈论他们,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们,目光流露出不安,因为这两个绝对相反的人同时又亲密无间,是对手也是朋友。从来没有更强更深的感情使两颗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过宽厚者的命,脸上还留着刀疤。他们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则,一人遵循温和原则,但他们又彼此相爱。
他包扎伤员,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临时或正式医院里,看见光着脚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无所有,把一切都给穷人。哪里在打仗,他就去哪里,走在队伍前头投入激烈
的战斗;他有武器,腰间挂着战刀和枪,但又没有武器,因为他从不抽出战刀,从不碰他的枪。面对打击,他从不还手。人们说他当过教士。
这两个人,一个是陈庆军,一个是孟嘉。
在这两人之间是友谊,然而在这两个原则之间是仇恨,就好比一个心灵被一分为二,由两人分享。陈庆军的确接受了孟嘉的一半心灵,那温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给孟嘉留下所谓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产生。这场潜在的战争不可能
不爆发。一天上午战斗打响了。
孟嘉问陈庆军:
“战争进行得怎样了?”
陈庆军回答说:
“您和我一样清楚,克鲁西的帮伙被我打散了,现在他手下只剩几个人,躲进了长白山森林。一星期以后,他将被包围。”
“两星期以后呢?”
“他将落在我们手里。”
“然后呢?”
“您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决。”
“你又是宽宏大量。他应该上断头台。”
“可我赞成军法处决。”
“而我,”孟嘉反驳说,“我赞成革命性处决。”
他直直地盯着陈庆军,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华山分院的尼姑?”
“我不对女人作战。”陈庆军说。
“可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肯把在羊城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热的老和尚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对老人作战。”
“可老和尚比年轻和尚更坏。白发人宣扬叛乱就更危险,因为皱纹起作用。别再假慈悲了,陈庆军,弑君者同时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给终盯着金四胖。”
“金四胖!我会让太子无罪释放。他还是个孩子,我不对孩子作战。”
孟嘉的眼神严厉起来:“陈庆军,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江美丽,你就该和女人作战;如果那老人是喇嘛十一世,你就该和老人作战;如果那孩子叫金大明,你就该和孩子作战。”
“可我不是政治家。”
“你可别成为危险人物。攻打申城时,叛乱分子万国年挥着战刀独自向你的部队打过来,你为什么喊‘闪开,让他过去?’”
“总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吧。”
“在建邺城里,你看见士兵们正要杀死受伤后匍匐在地的齐军司令徐材后时,就喊‘你们往前走,我来对付他’,并且朝天放空枪。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杀死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孟嘉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随着一场场胜利的到来,而陈庆军会变得如此仁慈了呢?
鲜血让人麻木?还是鲜血让人不忍、善良?
75、仁慈革命(孟)()
75、仁慈革命(孟)
“你错了。你救了他们,他们不会感激共和,作为顽固派,他们还是继续会和共和、人民为敌。你救了的是人吗?他们是万恶的凶手、侩子手。”孟嘉道。
“我当然是想为共he国争取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远开县那场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五百名齐军俘虏?”
“因为齐军司令纳鲁赦免了共和派俘虏,我希望人们知道共和国也赦免保皇派俘虏。”
“那么,如果你抓住纳鲁,你也会赦免他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赦免了五百名齐军吗?”
“齐军普通士兵无知,而纳鲁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纳鲁是老人。”
“纳鲁是皇帝的走人。纳鲁没有年龄。纳鲁招引秦国人。纳鲁就是侵
略。他与我之间的决斗只能以死亡告终,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陈庆军,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沉默片刻,两人对现。
陈庆军又说:
“眼前的这一年将是血腥的日子。”
“革命有敌人,就是旧世界,革命决不能怜悯它,就像医生的敌人是坏疽,医生决不能怜悯坏疽一样。革命通过国王根除君主制,通过贵族根除贵族阶级,通过军队根除**主义,通过和尚根除迷信,通过法官根除野蛮,一句话,通过所有的暴君根
除所有的暴虐。这个手术令人恐惧,但革命做这个手术是万元一失的。至于手术中会损坏多少好肉,切除肿瘤哪能不流血呢?扑灭大火哪能不牺牲一部分呢?正是这些可怕的必要条件保证了成功。外科医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刽子手。革命忠诚于自己的天赋使命,它毁伤肢体,但拯救生命。怎么!你要求它对病毒实行赦免,对毒汁宽大为怀?革命不会听你的。它抓住过去,结果它。革命在给文明作深切口,从那里将涌出人类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这得持续多久?一次大手术的时间。然后,你就得救了。革命在给世界切肢,所以有这一年的大出血。”
“外科医生心平气和,”陈庆军说,“而我见到的这些人都很粗暴。”
“革命要求为它工作的人是激进分子。它拒绝颤抖的手。它只相信严酷无情的人。”
“也许未来也为之颤抖。”陈庆军说。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您错了,军师,我不谴责任何人。我认为真正的革命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
不是无辜者,谁也都没有罪。齐王只是一只抛到狮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卫,可能的话它也要咬几口,然而不是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所以这只羊的愿望被视作罪恶。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齿!叛徒!狮群把它吃掉了,然后又自相残杀起
来。”
“羊是动物。”
“那狮子呢,它是什么?”
这句话使孟嘉沉思片刻,随后他抬起头说道:
“这些狮子是觉悟,这些狮子是思想,这些狮子是原则。”
“它们实行恐怖。”
“有朝一日,革命将证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会玷污革命。”
陈庆军又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