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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和无数宣传报道中,那帝国主义的教堂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那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反攻大陆的桥头
堡;藏有收发报机的特务联络处;特别是在被称为上海“教堂魔窟”的宣传图片中看到残害
中国儿童的残忍,那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内部有文件、报上有事例,那教堂里面的问
梅实在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北图乡的报告还说,他们已经把查心梅和另一个叫黄彩的地主看管了起来,并报告上级是不是要把她们送交到县里。
心梅还正在为此事纳闷和不安的时候,很快又看到另一份李子良关于云山教堂的报告。里面不但阐述了教堂为当地百姓治病解难积德行善,还特别谈到这教堂曾经帮助过地下党,还多次为云山游击队通风报信。报告里又具体谈到了苏珊、黄彩和查问梅,介绍了她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李子良在报告里说,帝国主义的教堂肯定是不好的东西,可这几个人的确做过一些好事,人民政府也应该就她们的好事肯定她们。这份报告当年游击队的所有人都能证实,下面还有好几个地下党领导人的签名。
在一次会议之后,何大羽叫李子良留下,他非常为难地说:“你写的报告我看过了,从报告里也知道了云山教堂的情况,但我建议我们现在还是不研究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有关帝国主义在旧中国创办教堂的问题非常复杂,这不像把冯鸿举那样的人划成开明绅士那么简单。我也想过,有的情况可能会特殊些,但要解决好也绝不是现在的问题。”
李子良天天都在给人家要讲阶级阵线,可碰到这种政策和真实情况的矛盾,以及人世间的情义纠葛也实在让他犯难。他只有说:“请组织相信这个报告是真实的。我们在敌后,情况相当复杂,和你们在部队里阵线分明的情况很不一样。可他们的确帮助过我们,特别是黄彩,我只能如实地反映情况。”
何大羽实际上他当年就知道黄彩,还亲眼看见过她为抗日地宣传活动打过抱不平,可又想了想,依然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他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她们如果真是帮助过地下党,也包括黄彩当年支持学生宣传队的情况,我看对黄彩的政策可以落实。查问梅现在看来要再等一等,如果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先安排先去学习。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她们个人的行为,绝对和教堂没有关系。现在怎么说也应该把教堂先封闭起来,等我向上面汇报以后,还需要安排时间让整个领导班子一起来研究这个问题。”没过多久,黄彩的政策果真落实了,她不仅被放了出来还当了政协委员。问梅也被放出来了,安排到“旧公务人员干训班”里去参加半年的学习。黄彩当了政协委员,那是上报专区之后县军管会的成员一致通过了的。李子良又提出问梅有文化,是不是可以只学习一个月就安排到基层做文化干部。这事情就落到心梅手上,她斟酌再三,首先是生怕别人会说这是她妹妹,怎么能从罪大恶极的教堂里出来就成了革命干部?马上就提笔一划,不仅不减少学习时间,还加批了一句:改造学习半年以上,再观后效。
心梅这样加批了过后,心里好像也有些不安,就在干训班报到的第二天,下班过后就去看望了问梅。问梅从寝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大姐,不禁心里一阵激动,刚叫了一声“大姐”,眼泪就淌了出来。问梅刚哭着说了几句话,正巧有几个干部从这里路过。干部们看到这县里的领导和这个女学员拉着手说话,在叫了“首长好”之后,又回过头来露出些异样的表情。心梅突然觉得自己和问梅又拉手又流眼泪很是不妥,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马上退了两步,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的温情。她几乎没有表情地看着问梅说:“这
学习班也是革命的熔炉,你现在是应该好好学习彻底改造自己。对你来说,改造应该是长期的,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
问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禁也马上也退了两步,迷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姐姐,不能不为如此变换的模样感到惊奇。她心里想,姐姐怎么说变就变,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不可捉摸的变换,就连姐姐刚才的亲切都只是一副可怕的面具。
心梅说完话就走了,可问梅还站在走廊上,迷惑不解地看到姐姐那晃晃悠悠慢慢离去的背影。问梅感到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不得不靠在墙壁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刚刚从区里的关押中被放了出来,一连二十天的训斥和严厉的审讯已让她心惊肉跳痛苦难言。然而,她毕竟在教堂里待过四年,也明白人世间的苦难无所不在,还常常以这些苦难去净化自己的心灵。当她被五花大绑从教堂押解到区里的时候,虽然不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却也浮现过为芸芸众生殉职的意识。这意识虽然有些朦胧,却也曾充斥了她的整个身心。可是现在,她突然面临着自己姐姐如此冷漠的面孔,不禁倒让她慌张了起来。这是好多年来心里一直挂念的亲人哪这是她从小钦佩的,呵护过她的姐姐呀在心里阵阵作痛的此时,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默默地祈祷,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包裹在一层冷飕飕的冰凌当中,所有的解脱都只能寄望于那看不见的上帝。
心梅回到家里却也感到非常不安。她也觉得奇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说那样的话,连自己也觉得糊里糊涂的。当她回想起问梅眼里悲伤的模样,也觉得自己也太不近情理。她想弥补,想安排问梅到家里来,再好好地和她谈谈。当天晚上,她跟大羽说了这件事。大羽也很不安地说:“我看,这肯定是最伤害她的。她是你的妹妹,怎么一碰到人就这么紧张。心梅啊,我知道这过去没碰到的问题,可我也发现,对这些家里的事你就特别不冷静。你想想,人家又不是反革命,再说了,任何人都有姐妹亲情。”
为了问梅第一次到家里来,心梅还专门去县委伙食团定了两个菜。她想了解问梅的遭遇,更想知道母亲和探梅究竟去了哪里。在心梅去学习班接问梅的时候,刚一起走出学习班,心梅就挽着问梅的手说:“离开了这么
多年,小妹长高了,身体也长好了,大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问梅觉得大姐今天和昨天又完全变了个模样,从挽手的瞬间,尽管觉得大姐的心思实在不可捉摸,却仍然感觉到一股温暖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在拘束和紧张中,问梅又抬头望了望心梅,不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好。可心梅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拉着她的手,还亲切地说:“李子良说,你在教堂的时候帮助过地下党,这说明了你有进步的基础。一个人的改造是长期的,学习班就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我相信你一定会改造好的。我们多谈谈,就在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问梅她低着头说:“我在乡里被你们的人抓去看管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大姐夫在不在?我有些害怕,他不在我才敢去。”
心梅却笑着说:“问梅啊,你要明白,你不是反革命。前些时被看管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千万不要怕大羽,他是关心你的。他下乡去了,过两天才回来。大姐昨天说话生硬了些,你也不要生大姐的气。”
问梅虽然没有回答,可也轻松了许多。
她们一起走到了县机关托儿所。儿子何今很远就看到了她们,飞快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心梅抱起小何今说:“小乖乖,我们今天又来客人了,快叫小姨,这是妈妈真正的妹妹啊。”小何今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问梅,一路蹦着跳着高兴地回了家。这是一个有围墙的门字小院,旁边还住着另外两户人家。院坝里原来种的花木虽也不少,可看来已没人护理,杂草开始在院子里蔓延起来,只见一株高大的腊梅和两颗石榴树被挤在杂草丛里。心梅拉着问梅进了屋里,说:“我们整天忙,顾不了家喽。我们就三个人,平时在食堂里吃饭。”
她一面说话一面整理桌子和椅子上堆满的书报文件说:“我们坐下说话,等一会食堂的小张会把饭送来。”她又回头去对小何今说:“何今,你到旁边方家去和小朋友玩,等一会妈妈来叫你。”
看来心梅的确很忙,而问梅倒从这些话中看到了从前的姐姐,她从来说话是语句不多可非常清晰。
他们刚坐下,心梅就急急地问:“妈和探梅那年说是要去渠府,就不知道现在究竟在渠府的什么地方。”
问梅平静地说:“我也没有去过渠府。解放前那几年妈每年都来教堂看我,妈在帮人,探梅在学堂里当图书管理员。去年冬天我给她们写过一封信,可现在六月了都没有回信。前些时黄彩给我说,探梅后来嫁了一个国民党连长,那连长好像今年开春就被枪毙了,探梅和妈都成了反革命家属,听说是弄到渠府的一个边远山里劳动改造去了。”
心梅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好像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了,竟瞪大了眼睛。只见她皱了一会眉头,又盯住问梅说:“这事确实吗?那黄彩又怎么会知道?”
问梅看到心梅的脸突然变青了,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说:“黄彩说,是渠府的朋友告诉她的。她说,还不止一个朋友这样说呢。”
心梅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她又慢慢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她刚想再问,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是好。过了一会,她用手指支撑着自己的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噜说:“丧门星……丧门星……家里怎么尽出这样的丧门星!”
问梅听着她的嘟噜,觉得这话说的不单是探梅,还包括自己。心里虽然非常难受,可也知道姐姐此时的心里比自己更加难受。她实在是无法解释,只有抬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摆钟,那摆钟嘀哒作响,屋里的空气也显得格外冷清。
县委伙食团的小张提了两个笼屉,拉着小何今进来的时候,心梅才清醒过来。小张给他们摆好了饭菜,她也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小何今看见大人们脸色都不好看,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他看着妈妈说:“小姨不乖吗?”见妈妈还不说话,自己就不吭声地吃完饭,一个人又静静地到里屋去。
心梅好像不知道问梅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在走了之后,自己心里异常烦乱。何今在自己的小屋里画画,一点也不去打扰她。心梅就一个人静静地从傍晚一直闷到天黑。心梅是一个极其谨慎、胆小怕事的人,特别在这历史变更的风云中,当她知道探梅和妈妈以反革命家属的身份被弄到农村监督改造之后,心里除了着急,对探梅又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恨。
她想,我们家怎么尽出这种倒霉的事,问梅的事刚有了眉目,探梅竟然又弄出了个更加可怕的反革命家属来。探梅啊,真是个地道的丧门星啊。她不能不想,这丧门星不单自己倒霉,竟把妈也弄到反革命里面去了。这叫我怎么对大羽和组织交代啊。自己每天都在给人家讲阶级斗争,可现在自己家里倒牵扯到了反革命,这离不了的亲情真叫她闷得难受还说不出口啊。
心梅把这个事情一直闷了好几天,在又一次和大羽一起路过小沔镇的时候,看到原来自己家里的老房子,虽然现在已住了其他人,可大羽就想进去看看。他从天井走到原来书屋的时候,不禁感慨地说:“心梅啊,你爸死得惨哪。我常在想,那些愿望和所有黑暗的东西相互交织着,仿佛都同时反映了出来,就像是旧社会的一个缩影。你妈是个善良的人哪。她和探梅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该抽出时间去找他们才行啊。”
“是啊。”心梅只是小心地回应了一下。这一路还有其他的干部,自然就没有再说下去。回到家里大羽又提起了二秀和探梅的事情。很久没见哭过的心梅一下就转过身去捂着自己的脸。大羽觉得有些蹊跷,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说:“怎么啦?你有事瞒我?”当大羽把她的肩拉转过来的时候,竟看到心梅脸上已经全是泪水。“嗨,怎么这样?是不是没找到她们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已经知道他们了……我没有给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忙。情况也有些复杂,过些时候等我搞清楚些再跟你说。”心梅边说边掏出手绢抹起了眼泪。
“怎么啦?我这就更要知道了。这又会复杂到哪里去呢?”
心梅憋闷了一下才说:“问梅上次来就说到了她们。问题又出在探梅身上,我从一个渠府来的干部那里也证实了,她的确在解放前嫁了个国民党连长。解放后那连长被抓了,那连长是潜伏下来的特务,还有几个人做了旁证。渠府县在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就把他枪毙了,探梅和妈就被定成了反革命家属。当地政府早就把他们弄到一个偏远的乡里监督管制去了。”
“嗨!这个事你应该早告诉我。就说是反革命家属,那也只能是探梅啊。你是不是她的女儿?在革命的风浪中,一个母亲的儿女有革命的、有反革命的情况还少吗?何况探梅离反革命还远哩。她不懂事,我们应该拯救她,教育她。你想想,她受的难还少吗?”大羽此时也有些激动起来。
心梅静静地坐着不住地抹泪,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是想过的。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复杂,我们是本地人,能不担心搞乱了阶级阵线会让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吗?”
“不对,不对。”大羽拿了条湿毛巾走过来递给心梅说:“一切应该按政策办事,对人家、对我们自己,都应该一样。要是因为我们是本地人,做事就更应该公平,那也能从实事求是的公平中显示党的政策嘛。你想想,连自己的亲妈也不认?让人家说我们共产党没有良心?”
心梅听到这几句话,不禁哭得更厉害了。她无奈地看着当年的小铁匠,不禁又一阵心酸,这铮铮的铁汉子消瘦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不由得抱着大羽伤心地大哭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渠府县那偏远的黑光石大队来了一个好看的女干部,是由区里的干部陪同来的。他们刚看到二秀住的破草房,村里的贫农代表就在坡上大声地叫唤:“查氏二秀,赶快出来!”
房子里好像没人,光秃秃的山坡上也静静地没有一点回声。他们走到房前,门口只有两排乱石垒起的护墙,两株南瓜的藤蔓已爬过了墙头,几个很小的嫩南瓜还带着可怜的花蒂吊在瓜藤上。门是掩着的,贫农代表刚要去掀门,区里来的男干部说:“客气点。”贫农代表马上就站在了旁边。
男干部自己去敲了敲门,又轻轻地叫:“查氏二秀,我们是区里来的。” 屋里依然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男干部推门进去,里面是一片昏黑,地面潮湿,小屋里就一个竹板床和一条破棉被,整个屋子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摸了摸靠门的土灶,发现一点暖气也没有。贫农代表指着灶台上砍了一半的南瓜低声说:“外面都看了,她不在。她肯定是砍了半边南瓜送到查探梅那边去了。这两个婆娘都不安分,幸亏我们看得紧,看她也跑不到哪里去……”男干部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贫农代表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站在旁边也不敢再言语。
那女干部也过来摸了摸门,想进去可又没进去。这是心梅。她看了看灶台上的半边南瓜回过头对男干部说:“查探梅那里我就不去了。”
男干部又给贫农代表说:“你们是不是能尽快通知查氏二秀,把她送到回龙县去。县委书记何大羽同志要见她。”在说“送”字的时候,这干部还特别加重了语音,贫农代表这才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要瞪眼睛。
心梅回来没过两天,渠府县很快就把二秀送到回龙县里。
大羽又是很晚才回来。只见他抱了一个西瓜刚进家门就笑呵呵地说:“丈母娘来了,今天真是大喜啊!”
坐在里间的心梅、问梅和二秀正在床边小声说话。四岁的小儿子何今一声尖叫:“爸爸回来了!”马上噔噔噔地跑出去给爸爸说:“外婆下午就来了,她们爱哭,后来才不哭了。”
大羽抱起何今大步走了过去,看到二秀头上缠着绷带正要从床上下来,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扶着说:“你躺着,没事,没事。妈,你受苦了。”
二秀一把抓住大羽的手,话还没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羽依然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这不就好了。你看问梅也来了。妈,以后你就跟我们过,以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又回过头来对问梅说:“嗨,问梅,好久没见到你啦,学习好吗?我看你长结实了。我给你一个任务,你有空就过来做妈的思想工作。你过去不是还对那么多教民讲过圣经哩,那也叫思想工作嘛。来,问梅,我们来握个手。”
问梅看到大羽伸过来的手,突然觉得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这是她第二次到大姐家里来,她现在看到的姐夫已完全不是从前来说媒的,从门缝里看到的那个小铁匠了,而是个非常威严、冷俊、严肃、可怕的人。她有两次听过何大羽书记的报告,他在台上讲话,不能不让人害怕,更难于想像是自己的姐夫。可今天,这可怕的领导竟然和她开起了玩笑,当她看到何大羽伸过来的手,虽紧张得有些发抖,可也毕竟是她的姐夫。
二秀的到来让心梅和大羽看到一个完整的家,更感到了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温馨。大羽抑止不住高兴地说:“来,来,我今天还买了个大西瓜,就等大家齐了一起来吃,每人一块,我来切,给大家切均匀一些才好。”
快腊月三十了,回龙县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店铺里一派繁忙。县委就在临江的高坡上,虽在闹市却很清静。它以前是国民党的县党部,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早已弄走,可高高的围墙还在,
从前书写的“礼义廉耻”已被抹去,早就换上了“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两排醒目的红色大字。大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土坝子,下几步石梯是店铺林立的商业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