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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上便基本在合理范围内。不会导致民怨丛生。
到了国朝,太祖高皇帝深知官吏害民之疾,所以对扰民的县官加重处罚,同时又规定了县官下乡的条件和次数,形成定制。这也是后来一直遵循的“皇权不下乡”制度,而且在明人看来是国朝优于赵宋的善政。
总体而言,国朝官员只要不做事,就已经是做了好事。
张诗奇心中过了一遍自己读的儒家大义,又回到了太子殿下的问题上来。既然殿下重点说了“身为现管的县官”,那么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那套答案恐怕不会尽如上意。他轻咳两声,决定放手一搏。
“殿下,”张诗奇道,“属下以为:县官为一地父母,管不如疏。逃籍之人在于无所依,若是一味堵截只会逼其为盗为贼。若县官能梳理田亩,开荒垦植,以安顿田农;兴修水利,平整官道,以代赈流氓。不以父母自尊,而民自以父母爱之,这方是为官百里之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古文如何?”
明人以八股制艺为时文,以汉唐文章为古文。要想当官,首先得通过制艺获取进士举人的资格。当官之后,却要将精力放在古文上,否则见识太窄,辞藻匮乏,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韵味,旁人的用典不能明白,这都是会被耻笑的事。
张诗奇年纪一大把考不中进士,足以证明他的时文平平。朱慈烺只问古文,已经是给了他扬长避短的机会。
“属下耗心古文,故而时文难以长进。”张诗奇当即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古文如史重质。先生读古文,犹好谁家文章?”
“属下尝学韩文公作文。”张诗奇道。
韩文公便是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是被后人视作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的文风对宋人影响颇深,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所推崇。
在嘉靖年间,文坛上正是前后七子交替之际,期间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力抗古文派的“文必秦汉、诗则盛唐”之旨,提倡学韩柳欧阳, 要求“文以载道、文道合一”。
这对于后人而言是古代史,对于朱慈烺而言却是古代史与当代史相融合的时事。他作文无须学制艺八股,主要便是学的古文。对比了仿古、抄袭的古文派,他最终还是更偏好取法唐宋的唐宋派文风。
听张诗奇说偏好韩愈,朱慈烺也兴起了知音的感觉,只是为了栽培这个有志于县官的老先生,故意道:“做文豪当学韩昌黎,要做官却要读柳河东。百代文章,我独爱柳宗元之《送薛存义序》,每每读之常有振聋发聩、耳目一新之叹。”
张诗奇记性之好,断然不会背不出这么一篇千古佳作,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言下之意。(未完待续。。)
一二八 英雄乘时务割据(二)
《送薛存义序》是典型的文以载道。柳宗元以赠序文的形式发表了自己对“官”“民”关系的看法。华夏自古有天下为公的思想,然而确凿地提出当“官为民役”,柳河东却是第一人。
柳宗元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已经提出了这个观点,在《送薛存义序》中更加以阐述。视百姓缴纳田税为雇佣官员为其主持公道,将二者比作雇佣关系,从而推出庸官、贪官皆如同受雇工人偷懒、偷盗的结论。可以说,柳宗元的政治思想里已经不将皇帝放在最高位上了,而是传承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孟子体系。
国朝对于孟子的这一套理论防范之深,犹视之为洪水猛兽。太祖皇帝一度骂孟子乃无君无父之人,甚至删改《孟子》一书。然而高皇帝终究做不到满清皇帝那般干净利落,他手下的儒臣也还有着脊梁。孟子的民本思想非但没有因此而禁锢消失,反倒以闹剧丑闻为载体,流传下来。
大明的思想界,在经历了心学对理学的冲击之后,民本思想更是大行其道。江南地方甚至有人公然在街上议论:这世上原本就不需要皇帝和官员,人民完全可以自己管好自己,为自己做主。
朱慈烺是从朝臣那里得知这些“荒诞”风气的。那些重臣会向皇帝隐瞒自己娶了小妾,会避讳自己收了多少分润,但绝不会隐瞒这些狂悖言论,只会当做谈资消遣,同时也好刺激刺激高高在上的皇帝,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照这种态势,大明就算不灭在通古斯人或是李闯手里,也会因为人民的觉醒而被摒弃。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个虚君共和。当个毫无实权的印把子。
朱慈烺很清楚世界文明的进步方向,并不打算逆潮流而动。正是因为他坚信自己顺应历史潮流,所以才有了奋起抵御满清的信心,否则早就被压得崩溃了。在他看来,以农奴制逆袭大明的开明**,这本来就是历史的玩笑。绝不是主流。
思考这些大问题让朱慈烺更加疲惫,眼下需要的只是一支廉洁奉公的官吏队伍。他望向张诗奇,暂时放过了那些高大深远的课题,等着这个老书生的表态。
张诗奇过了一遍《送薛存义序》,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很妥当。若说官员是老百姓雇佣的长工,那朝廷在哪儿呢?君王又放哪里?看似简单的一篇小短文,深究起来却有一道让人无法逾越的鸿沟。若是贸贸然跨过去,很可能因为步子太大扯到蛋。
若是不跨出这一步,必然是终老在书吏幕友的位置上。
“太祖高皇帝立戒石亭。勒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张诗奇不愧是积年老吏,当下扯出朱元璋这面虎旗:“正是告诫我辈,当为民仆役,不可虐民。”
朱慈烺对于张诗奇如此引申朱元璋的本意并不认同,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这位祖宗只是对民众有同情的**者,绝没有半分民本主义的思想。然而朱慈烺是个现实主义者。并不介意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只要能够执行他的意图。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被接纳。
张诗奇虽然没得满分,但也算表明了立场,愿意坚定走太子路线。
朱慈烺道:“汝阳县只会唯唯诺诺,至今还赖在汝州不肯回去。既然他不回去,你便去吧。明日便出令旨,等我下次路过汝阳时。但愿能见一番新气象。”
“谢殿下提携!”张诗奇兴奋地浑身打颤,拜倒在地。
大明的官与吏是两个世界。虽然二祖设计制度时,都希望有一定比例的官员能够从吏员中选任,这样可以熟知民情,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善待下民。然而到了现在。吏员三年一考,三考转官的制度已经难以落实,其本人更成了官员的奴婢仆役,可以呵斥责打。
“我再送你两个字,须臾不可轻忽。”朱慈烺站起身,命人铺纸研墨,脑中略一构思,饱蘸了墨汁,以隶书写下“公仆”两字,也无落款用印,示意张诗奇过来收取。
张诗奇凝神屏息,只觉得这两字内涵深远,而且笔力颇劲,间架有度,完全可以找人制成匾额,高悬内堂作为自警。
“多谢殿下赐字!”张诗奇再次谢道。
朱慈烺看着自己的字却颇为意外,自从出宫之后他就再没练过字。提笔书写也是以行草为主,只求一个“快”字。没想到如今写出来的大字非但没有退步,反倒还有些别样的东西在里面。
“你看这字,是不是太过骨感了?”朱慈烺突然问张诗奇道。
张诗奇站了过来,微微点头:“骨肉尚算均匀,殿下临过禇遂良的字?”
“只是临过姜先生的字。”朱慈烺道。
张诗奇“呀”了一声,暗道自己真是年老昏聩了!姜尚书曾做过日讲官,是天天给太子上课讲学的老师啊!想他那样的书法大家,教出来的学生难道字会写得不好?
“若是不丢人现眼,就裱起来,只别说是我写的。”朱慈烺放下笔,伸了伸腰,见外面天色仍旧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色, 又道:“张先生且再睡会儿,我去西面看看。”
张诗奇将朱慈烺送到阶下,直等太子殿下进了西厢的作战室,方才回到屋里。他先捅了捅了暖炉,赶出一股热气,又加了一件厚袍子,这才坐下静静看太子殿下的“公仆”两字。虽然眼睛落在字上,脑中却是忍不住回放着从见到太子到太子离去的每一个画面。
——太子嫌汝阳县不肯回去……这贼军围城,你让一个文官怎么出去?
张诗奇心中暗道,旋即又想到自己那位年轻的上司吴伟业,当日也是领了差事赖着不走,最终被困在汝州。如此说来,其实太子明面上没有催促,但内心中其实是很不满意的。张诗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暗道:既然是仆了,就该有个仆的模样。大军围城又不是真个水泄不通?就冒一回风险又如何!
……
佘安率部赶到预定的扎营地点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宗敏没有让他安生扎营,早就派了一队马兵过来袭扰。东宫侍卫营胜在步卒,虽然以长枪阵打退了贼兵,却是追赶不力,没能取得值得称道的战果。
营寨刚刚扎好,尚未来得及修建工事,天便下起了雨。这雨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几乎成了瓢泼大雨。这样的情形下,莫说是火器,就连短兵相接的贴身战都打不起来。然而按照操典,佘安不敢放松警惕,仍旧派出探马、伏路,一应岗哨俱全。
刘宗敏的确想过来个夜袭,还没出发便得到消息,说是斥候与官兵的夜不收屡屡相遇,想来对方是加强了戒备防范劫营。既然如此,刘宗敏便也不愿意再去碰钉子,白白消耗了自家士气。
然而真正让他头疼的问题还在后面,等到明日天明,到底是打汝州不打?若是雨下个不停,又该如何攻城?如果不打汝州,难道就在这里耗着?粮草又该如何筹措?不管怎么说,眼下都是在“敌境”之内!
同样一场大雨,李自成也是深深发愁。他已经着手退兵山中,将郏县城让给了孙传庭。如今雨下这么大,孙传庭若是回不去,自己的人马难道就露宿山中这么耗下去?无论打回郏县还是退兵襄城,岂不都把佯败坐成了真败么!(未完待续。。)
一二九 英雄乘时务割据(三)
“什么!粮道断了!”孙传庭躺在帐幕之中,手抖得厉害。这些日子的军旅奔波,日夜不眠,让孙传庭染上了风寒,没事时便躺在床上办公。作为一个传统文人,他会养生却不会健体,一旦脱离了平和舒适的生活环境,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这也是许多文臣在朝中身体健康,一旦出差办事便会疾病缠身的缘故。
陈永福连忙道:“督师,昨夜大雨,新粮道两旁的山体不稳,落下巨石,截断了道路。早上派了人去排除巨石,但这雨……恐怕三五日内是得不到粮食了。”
孙传庭重重靠在床头,长叹一口气。他好像命中忌水,上次也是在郏县,也是因为下雨,导致原本的胜局变成了糜烂不可收拾的败阵。时隔一年,老天爷竟然又来这一手!不是说连年旱灾么!为何我孙传庭一来,就如同天漏了一般呢!
“汝州那边有何消息?”孙传庭硬挺起一口气问道。
“汝州那边尚未有什么消息传来。”陈永福应道。
孙传庭心上仍旧放不下,故作轻松道:“也不指望有什么好消息,能够没有坏消息便可。陈总兵,依我之见,还是得回兵。”
“即便要回兵,也不能现在就回。”陈永福微微摇头。
“等攻下郏县,有劳总兵镇守县城,我领秦兵先行回头打通粮道,驰援皇太子殿下。”孙传庭道:“若是国本动荡,你我皆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陈永福皱眉不语。他知道肯定不可能全师而返,但他希望自己带河南兵回去打通粮道。原因无他,面对李自成这么一头猛兽,谁都希望退到二线。一道两丈高的城墙,绝对拦不住李闯亲自带领的流寇精锐。
“秦兵人多。”孙传庭看出陈永福的纠结,“留下守城怕是会粮草不济。”
总兵白广恩手下几乎都是火车营,大雨之中无法发挥战斗力,留下守城纯粹是白费粮食。孙传庭知道留守官兵肯定军心不稳,但眼下这种情况,当然是宁可让河南兵不稳。也得保住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秦兵。
所谓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岂不就是眼下情形?
陈永福知道孙传庭的言下之意,只是不甘心自己被热丢弃,仍旧不肯表态,帐中顿时一片冷寂。
“报督师!将军!汝州有信使来!”门外卫兵高声报道,打破了帐中的冷场。
孙传庭咳了两声:“传进来。”说罢便起身穿衣。
陈永福帮着扶了一把,便把目光投向了进来的信使身上。
那信使磕过头,上前递上皇太子殿下给孙传庭的书函。孙传庭先解释一句自己身体不好。方才坐在床上拆阅书信。其中自然是朱慈烺让他稳定军心,不要顾虑后方的意思。同时也说了所有京师来的公文圣旨,都会先过汝州,让他只管放心去打。
孙传庭这才长舒一口气,将书函递给陈永福,等陈永福看了之后,方才苦笑道:“国本英明,但为何每次都与咱们都意见相左呢。”
“殿下发这封书函的时候。想来还不知道新粮道已经毁了。”陈永福也十分无奈:“不过好在殿下愿意替咱们抗住京师的催促,也算是保全了督师。”
孙传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大明虽然是重文轻武,但在战败惩罚上却也一样“重文轻武”。武将战败,最多斥责,然后许其戴罪立功。文臣若是打了败仗,轻则免职。重则下狱,相比曾经的优渥待遇实在是从天落到地。故而同样是方面大员,此战若是失利,陈永福不会有什么惩罚,孙传庭却只能回京把牢底坐穿。
“但咱们已经到了不得不回的程度。”孙传庭道:“军中缺粮。难道能就地种出来么?”
“郏县也不会有多少粮食。”陈永福无奈道。
谁都没指望郏县有粮食,所谓打下郏县就地因粮单纯偏偏下面卖命的卒子罢了。李自成在郏县那么多天,走得也不甚匆忙,若是还会留下粮食,除非这些天的雨都下进了他脑子里。
随着军阵迫近,郏县终于一鼓而下。军中当即派出收粮队,最终却只从百姓手里征来了大军一日的口粮,以及瘦骡弱驴十余匹,根本吃不了两天。若是这还要硬熬着不退兵,无须李自成来打,自己就先溃散了。
孙传庭进了破败不堪的郏县县城,街道上见不到人。地上连青石板都没有,统统被送到了城头用来守城,此刻满街泥水,让人走起来更为费力。只看了这萧瑟的街景,孙传庭就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若是不能追击李闯,也只有回头先打开粮道了。
只是回头就要面见太子,两番抗命,恐怕少不得尴尬。尤其是刘宗敏围兵汝州,这更让孙传庭心中没底,好像时刻心中都有一只小耗子,不停在撕扯他的心肺。
……
“殿下,这样大的雨,打不成的。”陈德在一旁忧虑道。
朱慈烺听着外面的雨声,道:“的确,这天气实在太遭,就是赶路都得暂住脚步,何况打杀。”陈德见太子仍旧是明理的,心中略略放松。朱慈烺却又道:“不过老天爷从来公平无私,我军不能在雨中作战,难道闯贼就可以么?我军的操练、配装、伙食,哪件不在闯贼之上?如果一下雨就跟流寇一样打不成仗,我何必花那么大价钱养军?”
陈德一噎。
的确是这个道理。东家雇人,有的人一个月二两银子,有的人一天就能拿二两银子。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区别,就是因为一天拿二两银子的人能够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东宫侍卫营各种待遇稳压闯贼一筹,若是不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过人的战力,那不是白吃了东宫的饭!
道理如此,但事实却未必如此。
陈德从朱慈烺的思路轨迹中挣脱出来,一五一十道:“殿下,从外面传来的消息看。东宫侍卫营能够跟闯贼的中权亲卫对阵而胜,实在算是天下强军。可就算是强军,也不能逆天而行啊。”从陈德知道萧陌要跟闯贼的亲卫军打野战,他就心中打鼓。若是随便来一支军队都能有这样的战斗力,那闯贼也不可能成为天下大患。
谁知东宫侍卫队竟然赢了!
这支第一次踏上战场的军队,竟然赢了横行天下的闯贼中营!
虽然刘宗敏不在。但能够被选入中权亲卫的将领,难道会是没打过仗的初哥?难道会是个庸才?
这份胜利已经让陈德格外惊讶,绝不相信东宫侍卫营还能再来一次奇迹。
“我东宫侍卫营强的是纪律和操典,弱在缺乏沙场经验,拘泥规矩缺乏应变。”朱慈烺想起了报告上的那声意外炮响,补充道:“加上操典并不周全,执行力度不够深入彻底,所以说是天下强军还是为时过早”
“能打败中权亲卫,就算是左镇也未必有这个信心。”陈德倒是由衷佩服。而且他也要了步营操典去研读,对于太子所说的“不周全”并不认同。在他看来,这份操典除了没有规定士卒上几回茅房,其他所有的事都规定明晰了。
朱慈烺却知道这只是自己闭门造车搞出来的东西,用在训练上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一旦接敌。尤其是在“敌占区”作战,层出不穷的问题会让这份操典暴露出千疮百孔的真面目。而且就算士兵严格执行操典,也会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达到实际需要。
比如那个木寨的防备问题。这明显是探哨的侦察经验不足的缘故。
同时也会有些一些优势被低估。
比如战斗意志。
“暴雨之中厮杀,技击之术固然受到妨碍。但更考验两军的军心士气。”朱慈烺道:“只从眼下看来,我军这点上还是胜过闯贼的,为何不试试呢?若是能擒杀刘宗敏,断李贼一臂,我们就算放弃洛阳也不算白走一遭。”
手下缺少干将的朱慈烺,对于干将的巨大作用实在有种深入骨髓的感悟。指望孙传庭逆天改命那是不现实的。这位可怜的督师八成仍旧会以战败收场。这也是自己这只蝴蝶太过柔弱,无从引发一场大风暴。不过若是能够擒杀刘宗敏,那实在是改变历史大势最佳切入点。
想到这里,朱慈烺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亲自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