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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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甘露
郊区的一所学校包含了边塞
贬谪和隐逸的主题
钢厂的一列煤车在锈蚀的站台上喘气
男孩往正在换水的泳池中一跳
天涯海角之音乐
乡间的激进军队　
瓦舍勾栏间的典雅宫廷
画报中的传奇人民　
纯朴的美女在爬山
操场上放映的电影哺育了芭蕾的热情
夜间的步枪　军队的斗笠
亚洲的山水　热带的丛林
被邀请的眺望　被禁止的访问　
慕士格拉雪峰被劈开的剪影
在路上　性是简单的　近乎于无
一位妇女　乡间的装束
由一位少女扮演　像屋前空地上的弹子游戏　
六人跳棋或者圣处女公墓小径间
一把无人照管的椅子
在异乡的街道旁饮茶
观摩画师熟练地给游人画像　
一份肉卷　在另一片大陆打开的牡蛎
柠檬滴在纸币上　永远无法取回的找头
不能续杯的咖啡　节假日的宗教队伍
在革命杂志社的窗前行进
我们和翻译争吵　温存　
沉溺于带着愧疚和歉意的性爱　
在电影中破冰　划船　赛跑
爬上灯塔　成为传说中的那个人
在另一个时区　在两种语言的缝隙里
离开从未抵达的非洲
放下一颗珠宝　放下慰藉和尼采
为一棵洋葱落泪　为正在吊装的布景欢呼
签署开放边境的文件　为扮演死者的人净身
掷出最后的筹码　兑换为凌晨的一支针剂
听一段相声　喝一壶酒　背两行俳句
消失在傩戏中　留下沉思的面具
在瓯江上航行
收纳火腿　宝剑和瓷器
在夜间回到车站　像替身一样微笑
像挑夫一样在干瘪的乳房间打盹
清点萎缩的器官　工具　欲望和感情
我睡时　杜甫写诗　在另一个世界
被移回他用过的语言
泛舟　垂钓　骑马　吹箫　赏花
将音韵和伶人画入破碎的山河
山中的一副楹联令她垂泪
岸边的一具蓑衣使我畅饮
在雪中　书法使冬季温暖
筷子使儿女思乡
《葡萄之上》
　　孙甘露
这个故事寄自一处陵墓
清寂河边的一片青草　远方的一棵梓树
玻璃瓶里浅褐色的石块
肌肤上的小小伤口　损伤的膝盖
没有对齐的那枚牙齿
那些被拔出的软木瓶塞
在我的唇间　指端　每一支燃尽的香烟
在浴室的镜中闪现
当往事重新进入体内
第一次　无数次　最后一次　
那幸福的朗读的缝隙
对岁月的无奈的屈服
在歌剧和湖边的泪水中
死去
遥远的窗口
在彻夜的暖气中关闭
寄自乌有之乡的椅子
比庭院里徘徊的一夜更漫长
被季节收起的衬衣
仿佛是撤走的桌布
在格子的印痕中留下一堆瓦绿色的瓷片
阳光中的刺绣　灯下的刺绣
心脏上的花卉图案
仁慈而凄凉
被置换的钥匙　为雨水所腐蚀
四散各处的面包　复制的唱片
飞机坠落时脚下的一缕空气
托住了一幅古城的油画
晨曦中的边疆送它归来
我在上升的电梯中推门时
一件黑色的棉袄欢迎我
绒线中的开水　切开的柚子
散开的头发在裸露的电珠前　
向我闪耀
瓷器的女儿　佩剑的妻子
误读的成语　多余的副词
在一粒药丸的甜蜜中睡去
远方在下雪　比此地的雪更深
每年都降落在葡萄之上
马槽中的礼物像墓穴那么干燥
像牛奶那么稠密　像蜡烛那么微弱
像一枚书签掩埋在印度
粤语或者虚构的故事中
孩子们在密室里骄傲地合唱
为一个渴望降临的未知生命
蛋糕上的糖霜　还乡时脚下的黑色公路
那光荣的右侧乳房
被机器复制的纸片所埋葬
沙发移回原处　安置睡眠的枕头回归北方
一个开车的幽灵　为孕妇　婴儿　为我们送药
知命之年被置于进入海峡的隧道　一个弃儿
在窒息中奔跑　随身携带着药物和烟草
海藻的头发　贝壳的听觉
柔软的脚步陷于瓦砾的表面
越来越黑的光线照临水中的植被
鱼坐在海底　向死亡的徽记致意
我的白发　我们的父亲在炮火中失去的听力
当我这样写时　
你正远在在一颗不能抵达的星球上
或者更远　在塞纳河边的巴黎　
和我那本寒冷的书在一起
多年前它就被写好　
放在陌生的文字中间　等待你去翻开
我的面容　消瘦的树木　切近的性爱
番薯的记忆　被收回的旗帜
天体庄严的运动　一条无法抵达的河流
彗星的泪水在它的身后那么广大
急速远去的问候
会从遥远的轨道上缓慢归来
像思念那么沉默　那么持久
在两颗行星的交会处　
旋转而去
二零零五年
《骄傲》
很久没有这样了
我当着音乐摘下手表
夜晚降临
所有的语汇都奔向你
我在这单人房间里读你的作品
你无声的呓语
详述着生前的友谊
我知道有人和你齐名
在桂冠的一侧松柏还在生长
我的微笑长于今世
进入蜂巢　逸出生命
在风铃之下我与你携手而行
目光会意
生来是为了聆听死亡的声音
1982
　　《愿为你的伴侣》
这会儿
我摸着我潮湿的头发
回忆我在夜晚
在属于童年的迷惘和甜蜜之外
消消停停的在雨中散步
我脚下的这些水洼闪闪烁烁
闪烁的还有情人们的眼睛
闪烁的还有我唇间吐出的话语
我的遐想所临近的雨幕
如果你在雨中走近我
走近我手中的这把黑色雨伞
你就走进了我闪烁的诗歌
以及忧伤的爱情
1982
1　秋天
到秋天太阳不再迟疑的时候
你和我转身注视或不再注视
有一艘船等我们去坐或不坐
在某一个傍晚　信手写下一首无词的歌
你和我隔着峡谷轻声呼唤的时候
　　有一种或一种以上的生命从我们胸前走过
每个冬天都需要一颗星星缓缓地驶近
　　一片丰盈环绕着你和你　我和我
当我们从一张椅子走向另一张椅子
　　一扇窗或所有的窗上站满了秋季和冬季
当鸽子和夜晚的天空同时向我们飘来
　　有一种或几种情怀才向宇宙散播
2　中国象棋
是谁最先来到河边
是那注定要飘落的桃花
还是那扮演棋士的中国人
因为要观看先人过河
于是有了浅滩和垂钓的骑士
听过了山后扎营的号角
听过了一千年的风风雨雨
那长长的袖子已经短到了我扼笔的腕处
我抄写的棋谱已经翻到了秋天
黄昏河边饮马武夫的清闲
或者客死他乡的打算
3　安魂曲
倾诉的季节过去很久了
我仍然在阅读一个人生平
在他故乡的郊外人们编成了一部朝圣的词典
而我才刚刚发现他的非凡之处
会有许多日子来与我辞别
就像流水浮去那些落叶
就像一夜长谈隐入歌剧的片段和精致的天性
窗外的景色中满是天使的身影
我合上彼得·谢弗的书
合上酒精和那些夸张的笑声
对庸人的命运心安理得
4　致
我知道每一个湿润的吻
我看见每一条唇线在颤动
我听说有几种云必须怀念
我听见树林沉浸黄昏的寂静中
我知道有几片枯叶夹在诗卷中
书本打开着　　扉页朝着宁静的天空
我知道有几种水果在那幅画里
有几幅画在屋后的草丛中
我知道有几条街可以一走再走
有几句话却不能一说再说
我知道有几首歌可以一唱再唱
有几个秋天的树林不能一再经过
12　故事
这个故事不会很长
你听我讲完
当我听见潺潺的水声
那正是梦中的午夜
你的翩翩的舞姿在云端隐去
我已经不会写诗
1986
13　经历
这些在奇迹中伫立的人群
这些鸽子这些广场上的石块
这个在高处俯视的摄影师
这些像影子一样谈话的人们
圣马克
我和我想象的妻子在威尼斯之外看你
光的生命
1986
23　德彪西故居
我让西斜的阳光直接照到我的脸上
我把窗户打开
我的手指打开水声打开音响打开脉搏打开
黄昏打开
我们一同来到窗前来到圣水之边
眼帘打开心灵打开
巴黎的阳光刺疼了我
乐谱打开曾经沉默的生活打开
1986．2．23
25　为你穿越情人广场
我在这太湖之边想起了你
我的想象荡舟而去
我是否在这水边换上渔夫的蓑衣
让我的额发缘一片寂寞的大水
在你的面前遮挡青春的眼睛
我不能陪伴你的梦呓
我只是遥看那些元代的堤岸
着拖鞋散步在悠闲的沙地丘陵
再见
我要从远方赶来
策马走过黑瓦白墙
拾级而下涉水还乡
为你穿越情人广场
26　我又听到了郊区的声音
中午时分
我在这屋内屋外逡巡
在这些稀疏的树木前面
是源源不断的日子
是户内户外的那些方言俚语
闲适逝去
室内室外满是我温和的气息
不知为什么
我的少年的记忆开始疼痛
种种情态种种心迹
在这田间无须细说与你
百里开外阒无人迹
我望着列车过后的路轨
刚才响过汽笛的阴沉沉的天空
和我手中这卷诗稿
不知我是否会再次从某处走向你
满嘴是风化的沙土
满眼是尘封的泪水
27　安慰
我选择了你，并非因为
我的季节没有阳光
我选择了你只是遵循
我的晴朗年华的箴言
我赤裸地躺在床上
肉色的牙床或者灵感的河床
我的梦却在海底
赤裸地为变化无穷的你所抚摩
赤裸就是幸福
而不是我
我只是珊瑚礁在海底
或者是贝壳在遥远的漫游中
期待潮汐
我曾经顺从你
在你的怀抱中四处行走
在黎明或者午夜
任你驱使
等待太阳
升起或者垂下
我没有停止行走
因为我顺从你
我的街道渴望哭泣
有一天
如我雨夜的情怀
遍布潮湿　遍布淅沥
在黑暗的掩护下
对自己悄声相劝直至沉默无语
因为你不曾在夜晚
而我是
请留意晚霞倾斜
请留意钟声飘逸
我就要误入笔下的睡意广场
重新书写雨季的回忆
28　唐寅山水
所有的季节都在星空下
非常细致
非常松弛
下午
天气阴沉茅舍凄清
唐寅在喝酒
草席似水瓦罐如冰
陪他的是一个樵夫
和村野的笛子
和我的盈泪的眼睛
29　俄国风景
你选择了冬季和围巾
以及白色银色悠长无尽
你选择了湖水和晚钟
以及桦树枞树云霞染浸
你选择了浆果和沼泽
以及黑发金发飘飘洒洒
你选择了坡地和毛毯
以及少年老年情意绵绵
你选择了城墙和栅栏
以及风霜鱼雪云泥之间
你选择了藤荫和游椅
以及抚摩亲吻冗长如眠
你选择了猎犬和雪橇
以及琴声歌声叹息如诉
你选择了边陲和木筏
以及镣铐叮当如斯亿年
你选择了图画和音乐
以及虚实相间真假不辨
你选择了信仰和游戏
以及困苦欣悦如梦一片
30　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
这是松枝的黎明
这是雕刻的松枝的黎明
这是克里特岛的雕刻的松枝的黎明
这是爱琴海沿岸克里特岛的雕刻的松枝的黎明
这是希腊的黎明
这是黎明前的黎明
我是说　我不再谈论死亡
那些无风沼泽中的小屋
不再在光秃的草丛间佯作苏醒
炊烟已散
我的微小的楼梯已经挪开
我将在下面看那些星辰复活
我是说　我将再等一千年
为了在黎明时唱出我的挽歌
31　秋思
这么安静
很久了远处比吉他更远处
我的思绪落到了廊柱前
我从如此炎热的季节赶来
我旋律般的抽泣被季风播送着
作为我行走的伴音
我以一种古代的姿态迈入你的庭院
我被无数时代朗诵着来到你的桌边
抚摩你的双眼
你在你的花园里
亮出你的匕首
刺透你的书籍
让雨水滴落在废墟上
我在此刻注视你
全是因为爱你
36　从剧场驱车回家
夜很深这不用说
要说的是司机身旁的妻子
她的脸上有街灯的影子
她的眼睛在暗中夜晚在我们身后
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辆驿车走在山里
无风无雨
那些扎灯笼的该休息了
他们的消息有人捎走了
在水一方
有人在煤气灯下寻觅
古代东方的黎明
37　自北向南
锚链垂下
你的发梢垂下
小火轮在苏北的河汊里
你站在陈旧的栈桥上
星星垂下
从最初的一刻开始
也就是从泪水开始
从你的方言开始
从你的黄色肌肤开始
从你的粗俗的热情开始
从你的平凡的痛苦开始
开始回忆
你的泪水是否白白流淌
38　蟋蟀
白露来临
秋季的印象来临
玩蟋蟀的人到郊外去
到墙角去到草丛去到乱石堆去
所有跳跃的如今都在暗处
消闲解闷束手就擒
他们的兵器古老
斗志古老规则古老
他们的古老的交配古老的死亡
古老的不复古老
那些泥盆古老草芥古老
只有秋声年年不断
那些玩蟋蟀的人辛苦了
他们的乐趣古老
39　骄傲
很久没有这样了
我当着音乐摘下手表
夜晚降临
所有的语汇都奔向你
我在这单人房间里读你的作品
你无声的呓语
详述着生前的友谊
我知道有人和你齐名
在桂冠的一侧松柏还在生长
我的微笑长于今世
进入蜂巢　逸出生命
在风铃之下我与你携手而行
目光会意
生来是为了聆听死亡的声音
1982
40　愿为你的伴侣
这会儿
我摸着我潮湿的头发
回忆我在夜晚
在属于童年的迷惘和甜蜜之外
消消停停地在雨中散步
我脚下的这些水洼闪闪烁烁
闪烁的还有情人们的眼睛
闪烁的还有我唇间吐出的话语
我的遐想所临近的雨幕
如果你在雨中走近我
走近我手中的这把黑色雨伞
你就走进了我闪烁的诗歌
以及忧伤的爱情
1982
1　　修枝时节
修枝时节
行道树在风中
在热烈的视野里
一只鸟跟着另一只鸟
它们绕柱飞行
掠过你光辉的叙述
你打开我的这封信
就像打开一个普通的日子
你默读这些字句
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
我把我看作是一种友好的态度
在你的食指轻轻指点的地方
2　　结　束
你如此单纯
在我的著作里重温上海重温爱情
我美好的语词随你离去
在你如此单纯的时刻里
我的书籍是你的肖像
我的神情是你的泪水
我秘密的告白随你离去
在你如此单纯的时刻里
你以如此纤弱的手触摸我的惋惜
我要结束了
我将以沉默作为我的节日
结束我境遇的话题
1986。1。30
3　　鼓书艺人
秋天靠近你了
那些折磨人的想象靠近你了
云也苍茫
话本从你的怀中跌落
招来一片清风
一片裙裾闪动
满握着的泥土是油
你的故事走失在远处的村落
没有溪流
村边是土地庙和高高的酒旗
正是午时
你的故事走出你的嗓音之外
散失民间
1985。4。19
4　一刻
这些桦树之下的音乐
在封面打开之后
依然排列在金色的岸边
你们的爱情
就是北美的垂岩
瀑布之下
平凡的日子在烟雨中伸展
你们在众多的企鹅中
用眼睛交谈
秋意是这个画面揭示的
在嘉兴乍浦之后的平湖
是傍晚的舞姿和雨中的春天
1986
5　　接吻
谁是谁的影子呢
在忧郁的颜色中间
光滑的羽毛
风在其上掠过
午夜的喟叹和枕边的相片
梳理思绪的漫长怀恋
只在一辆汽车的两端
我们都有在上的时刻
当水在流动
背后的景色渐深
纯洁的白鹭抬起它的脚趾
这是与影子接吻的唯一时间
1986
6　　红色
在浓烈的环境伤害我们之前
塑像是一次逃避
所有无意的袒露都在主要的位置
头颅在额发的掩护之中
这正是我们所要接触的
痛苦
你知道雕塑是一次次的抚摩
在画面之外
泥土为爱情而苏醒
在基石之上
是沙漠与琴
1986
7　　幻觉
我不知道它有那么多枝杈
冬日的光线使我眩目于它的躯体
北美的雪野之上不见丝毫动静
紧紧依偎的白杨
在众多的同类之前
就像一株
1986
8　　奇迹
这些在奇迹中伫立的人群
这些鸽子这些广场上的石块
这个在高处俯视的摄影师
这些像影子一样谈话的人们
圣马克
我在威尼斯之外看你
光的生命
1986
9　　移民
他们从山东那地方来
写下这些也已隔了二十年
这期间认识了一些人和他们的妻子
谈话或吵嘴
帮着他们的母亲洗碗
在窗前看书写字
院子里阳光这样好
照在从前放自行车的地方
这样好的日子
骑车在大街上逛逛倒也不坏
重要的是那时我会骑车
从一处到另一处
而不是今天站在这儿想当什么
回忆那些移民
1986。1。23
10　无锡
一年前的无锡是那么冷
还有陆游的爱情
还有雨中的那辆褪色的马车
我打早上就看着天气阴下来
我出了门又往回走
在那么冷的雨中
在那些耀眼的骏马之间
在那些诗人的爱情中间
走近湖边的一块石头
1986。1。20
11　　一夕谈
我听见你的信在敲我的门
断断续续在我的琴键上画出一个
问路的盲艺人
他的眼睛干涸
他的眼睛逃逸
如南方公路旁的栏杆
或者作为背景的白马
白马背后的夕阳
我沿公路行走
两手垂荡
两片叶子拍打裤腿随风远去
飘向峡谷的东方
无声歌唱
1983。12。4
2005。11修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