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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淑敏
我正在家包馄饨,有人敲门。馄饨趴在盖帘上,遗失的草帽一般可爱。
是儿子也也回来了。他有门钥匙,但如果知道我在家,总爱敲门,等我去开。小小年纪
就愿意享受家中有人开门的温暖。
他今年13岁,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很乖。为了这乖,我今天特意抽出时间,给他
包馄饨。
打开走廊门,我看到一张肿胀、淤血、肮脏的脸。只有从紫色眼眶包绕的澄清双眸,才
能认出依然是也也。
“和人打架了?骑车掉沟里了?撞墙上了?”我忙不迭地问,一百种可怕的理由在头脑
中冒泡。
“我被人……打了……”也也的眼泪像透明的小棍,直直地戳下去。
“被什么人?因为什么?”我急切地晃他的肩,像晃一扇单薄的柴门。
也也能提供的线索极为简单。早上,他和维娅一同上学。维娅妞是我们同楼的一个女
孩,与也也同校,他们每天都一起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
脸上有疤的一把拽住了也也的车,彬彬有理地问:“你就是也也?”待得到确切答复后,疤
孩子脸上的疤突然扭动起来:“半个月了,我们等的就是你!你做的坏事也太多了,看
拳!”
“然后呢?”我看着也也因为肿胀而变形的脸,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孩子,心像湿毛巾
一样被拧紧,只不过淌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后来我想是上学还是回家。想起您说过,课是一天也不能缺的,就上学去了。”
“到了学校,校医说没有什么药可治,只有等皮下面的血慢慢吸收。妈妈,您不要难
过,当时疼,现在已经不疼了。真的,一点都不疼。”他摇了摇小手,而不是摇头。我这才
看见他肮脏的小手上,有一块偌大的青紫。男孩子没有镜子,不知道脸比手的伤要严重得
多。
我真想发出一声母狼似的哀嚎。该死的疤孩子!
“打你的时候,维娅在干什么?”我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她在拉打我的另一个男孩。”
“你真的不认识疤孩子们?你有没有得罪过他们?比如借他们的钱,或者弄坏了他们的
东西?”我觉得此事蹊跷,常理不通。也许也也隐瞒了什么,那将比他身上的青紫更令人可
怕。
“没有的!妈妈!”儿子赤诚地看着我,倒让我觉得自己卑微。
我要也也去洗脸,自己镇静下来思忖。
切好的馄饨皮,一个个砚整的梯形,在阳光和风的拂照下,渐渐干燥皲裂,生出龟板一
样莫测的裂纹。
我敏锐地觉察到也也面临一个阴谋。不认识而蓄意殴打,伏击半月,今日终于得逞。这
其后必有一个阴谋的主谋潜心策划。
他是谁?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我说:“再想想,疤孩子还对你说过什么话?他打你,总要有个缘由,或要你接受一个
什么教训。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入缘无故的恨。这是毛主席说的。”
每逢我遇到一筹莫展的难题时,少年时背诵过的语录,就会像浮雕般的凸印在脑海中,
而且非常自然。
也也便努力去想,仿佛在解一道数学奥林匹克题。终于,他说:“他要我从这条路上
走。””
“哪条路?”我追问这唯一线索。
“丁字路。”也也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记忆像冬眠的蛇苏醒过来。
我骇怪。只听过不许从某某路走才把人打个鼻青脸肿,怎么还有非得从某某路走的威
吓?
整个的不合逻辑!
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我所有的破案推理知识,都是幼时从福尔摩斯那儿学来的。我百思
不得其解,突然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所有的材料都来自也也。这只是一面之辞。
“我到维娅家去。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头虽然被打了,作业还是要得5分。”
走出门才想起孩子还没有吃饭。
维娅的母亲很漂亮,有着少女一样的身材。“是您。稀客。快请坐。”
她对我很热情。“维娅在学校排节目还没有回来。”母亲抱歉地说。奇怪,她怎么知道
我是来找维娅而不是找她?也许高层建筑里的人们素无联络。只有孩子是共同的公约数。
我约略将也也挨打的事说了,美丽的女人不安起来:“哟,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美丽的女人,精神都脆弱。要是她的维娅被打成也也那样,真不知这女人会怎样忧伤!
我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她点点头。
维娅回来了,黄昏的房间立即如同早晨。美丽的维娅妈妈黯然失色,仿佛一支花的标
本。
“阿姨问你早上也也挨打的事情,你如实讲。不要因为同也也是朋友,就偏袒他。”我
对维娅很严肃地说。想到面目全非的也也,觉得女孩多么好!维娅的妈妈就不用当福尔摩
斯,只并着腿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早上我们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脸上有疤的孩子拽住
了也也的车,问你就是也也?也也点点头,疤孩子突然变了脸说……”
维娅以女孩的柔弱,慢慢地回忆,慢慢地讲述。
我抑制了许久的泪水,淌流而下。不仅仅因为维娅复述了也也挨打的过程,使那悲惨的
场面又像慢镜头似地在眼前闪过……不仅仅因为这些,而是维姬的叙述同也也的叙述太一致
了。我的也也真诚得像一面镜子,这事情又如此光怪陆离。我将如何向他解释,他今后将怎
样看待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打呢?”我要问清这个最根本的症结。
“我拉住那个没疤的孩子,说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说你们一定要走这条路。”
又是这句话!“以后一定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上究竟有什么?
“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知十几岁的女孩子回答不了这问题,我还是茫然地问
这个当事人。
“不知道:“
我一无所获回到家。也也说:“我饿了。”
“你饿了,我还饿呢!可这算怎么回事?走!跟我走,不把事情搞明白,我们不吃
饭!”
我扯着也也走在他上学的大路上。他的手心有微汗,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怕或
者是饿。
我无目的地四处探巡,仿佛想找到作案时的血迹。
街上的人们步履匆匆。他们看到一个妈妈牵着一个男孩缓慢地在走。一定以为是饭后散
步。北京人神气地把这称为溜弯儿。
“这是周东的家。”也也耐不住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悄声说。
周东我认识,一个潇洒的男孩,也也小学的同桌,现在还常到我家借书。
“他今天早上是不是在路边?”我想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线索。
“我和维娅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到周东。但今天不在。”也也回答得很清晰。
又一线希望落空。但也也下面的话,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周东问过我,维娅是不是
不爱说话?我说不是呢,爱说又爱笑。周东说,那你们以后从这儿走,咱们一块聊聊。”
我从这话里嗅出了某种阴谋的气息。也许是一颗母亲的心过于多疑?
“咱们到周东家去一趟。”我说。
“好。”也也挨了打,反倒像做了亏心事,回答怯怯的。
周东不在家。他的妈妈,一个极瘦的女人在煎带鱼。带鱼宽得像一截镜子,不用放油也
在煎锅里吱吱吵个不停。
我把也也挨打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并把也也伤痕最重的半个脸,推到她面前。这样做虽
然使也也难堪,他是一个好面子的男孩,但我顾不上了。我要唤起这位母亲足够的同情心,
帮我抓到凶手。
“噢!好可怜!到医院看了吗?不论谁打的,总是要先医病。我家周东可不知道这件
事。他每天早上出去锻炼身体,什么也不知道:“
我并没有说她的儿子怎样,她就这样慌忙地往外择自己,像从一把韭菜里剔出一根苕帚
苗。这使我不快,又不敢在面上显露。
“周东怎么还不回来?”我心焦了。带鱼已煎得黄如苞米面饼,我无心吃饭,但对也也
是个折磨。周东上的普通中学,绝不至于加课至此时的。
“到拳击学校去了。就快回来了。”瘦女人大约也看出了我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转而
衷心地希望儿子快归,语调反而比初见时热情。
我的心又倏地一紧,缩成一团不再松开。拳击学校!
我总觉得孩子们打人的方式,最早应是从他们的父母那儿学来。父母再恼子女,因为他
们的幼小,打的时候只用掌,而没有用拳对准婴儿的屈股的。待到孩子学会了用拳,必是有
意无意钻研了打人的艺术。
“为什么要上拳击学校呢?这么晚都吃不上饭,孩子该饿坏了。”我并非完全是为了搜
集情报,将心比心,谁的孩子也是孩子。
“听说拳校最优秀的学员可以到日本进行训练。孩子想出国,咱一个穷工人,又没有别
的出路,全靠他自己奔了!这带鱼还是春节发的,若不是公家给,谁舍得买这样宽的带鱼
吃!每天煎一段,专为小东补身体。”瘦女人将带鱼翻了一个身,把空气搅得浓腥香热,鱼
段黄得已无可再煎。
好无聊。好尴尬。可我不能走。
对面桌上有一个花布包。正确地讲,是用许多碎布拼成的一个录像机套子。布套热闹而
火爆,有二踢脚般的喜庆气氛。只是因了它的鲜艳恍然使我觉得那包裹中是一个婴儿。
周东的妈妈突然将手指横在腮帮一侧,好像一柄牙刷:“那打人的孩子的伤痕,是不是
这样的?”
也也立刻跳起来说:“就是就是。”那模样活像他出的谜语被人猜中了迷底,竟很有几
分遇到知音的得意。
那根手指很长,带着阴影横在脸上,很凶恶。
那女人刚想说什么,忽又泄了气。她想说什么的时候,我没在意。她一泄气,倒引起了
我的警觉。
何事不可以对人言?
“您见过这孩子?”我问,话出口又觉得冒昧了些。
“不认识。没见过。我哪里知道。”她连连否认,手在围裙上蹭了正面蹭反面,好像手
掌是一柄刀。
这否认似乎太多了一点,大人对大人,原不必如此。
静默。较之刚才,更令人难耐。
但我一定要等下去。
终于门响了,我们的身高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拔出一截,仿佛那门是一道符。
周东走进来,脸红得不可能再红。放了学就去打拳,至今还没吃饭,真够辛苦。
“鱼!好香!妈妈,我——”突然,他像被人强行塞人一个鸡蛋黄,半张着嘴,噎在那
里。
他看到了我们,看到了也也那张肿胀若笆斗一样的脸。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力求冷静、客观和公正。我需要观察。不带任何偏见不先入为主不
掺杂感情色彩。
我不动声色地开动起直觉的雷达,捕捉哪怕是蚊蝇般的异常。
那孩子惊愕。
惊愕很正常。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小伙伴被人打成这样,自然应该惊愕。但这清俊的少
年突然不再惊愕,脸上出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毅与顽强。他很清晰很强硬地说:“不
是我。”
他的全部伪装在这一瞬间,蓑衣似的从肩上滑落。他毕竟还嫩。他没有表示噫唏的同
情,没有询问打人的经过,首先想到的是自我开脱,这是最初级阶段的欲盖弥彰。
他的母亲轻松地吁出一口长气,痛快得从脚后跟直贯到颅顶:“不是你就好。吃饭吧!
吃鱼。”她瞟我们,眼珠像两艘游大的驱逐舰。
“我没有问你,又没有说是你,你为什么就说不是你?”对这孩子的愤懑,对这家长的
姑息使我语无伦次,像说一段蹩脚的绕口令。
周东距离我很近,近得我看得清他唇上极细的须。也也上学年龄小,品学兼优又曾跳过
级,与这孩子不是一个数量级。
周东出人意料的镇定:“您领了一个被打的孩子到我家来,当然是怀疑与我有关。不是
我干的,我当然要把自己择出来!”
轮到我瞠目结舌。他说得很有道理,简直无懈可击。但正是这种天衣无缝,令人生疑。
做为一个少年,回答的速度太快。
“我并没有说是你。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一些情况。”我不得不退攻为守。
“我既不是打人者又不是被打者,我怎么会知道当时的情况!”他的话滴水不漏,昂着
头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但你每天早上都要到路边去,今天早上也很可能看到些情况。”我咬住问。
“我去是去了,可我没看见。我已经有二十天没看见他们,为什么今天就一定应该看
见?”男孩子突然委屈起来。
二十天这个数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也也的普通同学,这份关心是否过于精确?况且
在打人者不多的话语中,也鲜明地出现了时间概念。这其中,可有蛛丝马迹的联系?
“听说你说过让也也和维娅从你家门前的丁字路口过?”我问。
“没有。”周东矢口否认。
本来这不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但他的否认,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
“也也,周东是否说过这个话?”我提问证人。
“说过的,周东,你忘了,那是在X时X地……”也也很热心地提示他的朋友。
“没有。”周东依旧断然拒绝。
这其中有鬼:谎言必然企图遮盖什么。尽管他不是凶手,我要通过他,把疤孩子找出
来。
“阿姨知道不是你。也也与你是好同学,也也挨了打,你应该帮助阿姨。也也没有死,
也没有瞎了眼睛,以后总会把疤孩子认出来。你说了,阿姨有奖赏。”
我觉得自己的活,不但苍白无力,而且充满虚伪。我对面前这个比我还高的长胡须的男
孩十分仇恨,几乎认定他是一个阴险的幕后策划者,苦于没有证据。我要借他的手拿到这证
据,便使用胡萝卜加大棒。
事情绝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周东显得比我老练:“阿姨的意思是说我和打人的人认
识,可我确实不认识。您要是还不相信我,这样吧,明早上您领着也也到我们学校去,跟教
导处说,让同学们站成一排,让也也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这样总行了吧!”
这一次我不仅是瞠目结舌,简直是目瞪口呆。周东这样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办法算得
上完美无缺。也也跃跃欲试:“脸上的疤,如果是刀子划的,大约过多长时间就看不出来
了?”。
“要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太阳照射之后,伤疤才会消失。”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是一定可以认出来的。”也也很有把握。
周东的母亲见自己儿子处事得体,不觉得意:“就这么着办吧!明天你领上你儿子,到
我儿子的学校去查,查到了,自然什么都清焚了。查不到,与我们无关。您说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成年人,落入了一个少年的圈套,他的无懈可击
在我看来满是缝隙,从中逼射出少年人的阴冷!我养育了也也的单纯和善良,我以为所有的
少年人都对成年人唯唯诺诺。没想到这刚长出胡须的男孩子,为我划出了一条马陵道,我百
不情愿,却只有乖乖地走下去。
我拉着也也回家。城市到处有刺目的灯光,黑夜便显得支离破碎,像牛奶杯卫浮动的铅
笔灰。
家在六楼。在心情不好又没吃饭的时候,家好像修建在天上。也也的手已饿得瘫软,他
要我拉他上楼。
楼梯里所有的灯泡都不亮,这在公寓楼里很正常。总算走到家门,突然在黑黝黝的背景
中矗起一个更为黑黝黝的人影。
我没有害怕。心灵好疲惫,已没有害怕的能量。再说儿子在身边,我要保持尊严。
“谁?”我问。
“我。”答道。是个女人。
中国人的社交面窄,一个“我”字延续出的音域,已足以让人分辨出身份,但我不知道
她是谁。
“我是维娅的妈妈。”她说。
今天我注定要同许多的妈妈打交道。我刚从她那儿出来不久,她又想起了什么话要对我
说?
也也满脸沮丧,他的馄饨看来是吃不上了。干涸的馄饨皮裹着橙红色的肉馅依稀透明,
乍着双翅好像一只只肉燕。“你去吃方便面吧!”我吩咐道,也也听话地走进厨房。
“我来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可是刚才孩子在。不要让孩子听见。我知道这件
事……不,是我猜到的。我不想说,可是我还得说……都是孩子,都是妈妈……”漂亮的女
人颠三倒四,你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唯一的只有等待。
“你的孩子是为我的孩子挨的打。”她的语句突然流畅起来,好像水龙头脱了扣,大股
水流奔涌而出。
“维娅漂亮。当然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是不谦虚的,可这是实事求是。我什么都不
怕,我就怕维娅漂亮,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我知道那种滋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翘
而弯曲的睫毛在她脸上,刷出浓密的阴影。
“您现在也很漂亮。”这话不合时宜,但确为我此时所感。
“不!我老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她猛地摇头,好像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要甩去满
脸的水珠。
“还是漂亮好。”我说,不知是反驳她还是阐述自己的观点。我曾想过以后给也也找妻
子,一定挑个漂亮的女孩,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孙子或者孙女了!“漂亮
不好!”漂亮的女人顽强辩驳:“有许多人拉住维碰,给她写信、递条子,在我们家的窗台
下喊她的名字,好像她是个放荡的女孩。”
“所以我不让维娅同任何男孩子讲话,不许与他们同路。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家也
也,也也乖,有家教,知书达礼……”我很想谦虚一下。漂亮女人用手掌朝我口的方向一
挡,干脆得像电影里抓俘虏的噤声动作:“是这么回事,也也让人放心。还有很重要的一
条,也也比维哑,他还什么都不懂……”
啊!我的儿子!在你还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不能保护的时候,已经被人在暗处强行赋
予了骑士的责任。
我不知道为儿子悲哀还是骄傲。
“这次也也挨打,肯定是为了维娅。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