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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6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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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预想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八日上午八时三十分,由省农经委副主任吴昭仁主持的论证会在省委北楼准时召开。参加会议的不但有省体改委、省财政厅、省减负办、省政府办公厅等单位和部门的有关负责人,省农经委的生产处长、调研处长、办公室主任、经管站党支部书记和站长,都一一到会;太和县县长马明业、县财政局局长龚晓黎、县农委副主任邹新华和县政府调研科长宋维春,也都从太和赶到省城,出席了这次会议。
  何开荫早早地就来到会场。
  会上,省体改委农村处长潘茂群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他对太和县大胆改革十分赞赏,认为他们的《报告》清晰明了,切实可行,操作方便,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也提出了进一步修改完善的具体意见。省减负办书记毛礼和接着指出,当前农民的负担确实太重,又一直减不下来,因此他对太和县的《报告》是表示支持的,认为是可以试一试的。省农委调研处长周信生则说,何开荫同志一开始提出税费改革的设想时,他就是举了双手赞成的,只是觉得太和县现在拿出的这个方案还显得粗糙了一点,他相信通过不断地摸索,实践,这项工作是会日臻完善起来的。
  何开荫在会上也说了话。他主要谈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对税费改革的思考,并指出,既然是一项改革,就必须会涉及到有些部门的具体问题,因此,就特别希望各有关部门给太和县的这项改革多多理解与支持。
  大家的发言,基本上都是表明一种积极的支持态度,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农业税征收工作的主管部门省财政厅的代表,却偏偏提出了否定意见,并且十分尖锐。
  当时,省财政厅农税处长张光春是坐在远离何开荫的一个座位上,只见他突然冲动地往起一站,手指着何开荫,大声责斥道:“老何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乱出主意!你把税费搞乱了,收不上税来,今后谁给发工资?到时发不出工资,大家不会找你,是找我!”
  他的嗓门很大,说得也很激愤,猛然站起又直指何开荫的举动,全都来得十分唐突,使得与会者无不一愣。
  会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当初我们在采访中听到论证会上的这段插曲时,也感到不可理解。因为,农税处是成天和“农税”打交道的,作为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本该比谁都清楚当前农村中的农民负担;其负担之重,连朱镕基总理后来都不得不大声疾呼:“农民不堪重负,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了!”甚至说出了“敲骨吸髓”、“民怨沸腾”的话来。而一个专门从事“农税”的政府官员,对九亿农民——中国最众多的“纳税人”毫无恻隐之心,却充当起“工薪族”的代言人,这种感情和责任心的严重错位,让人不可思议。
  首先坐不住的,就是太和县县长马明业。
  马明业十分清楚,太和县拟出的这份《报告》,是参照了何开荫的许多改革的“主意”,但这些“主意”并不坏。在这之前,县里也是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的。
  他承认,《报告》依然要作较大的修改,甚至需要推翻重来,但是其改革的思路和主要的宗旨,却是不应该怀疑的。财政厅农税处长对他们的《报告》不加分析地一概否定,言词这样偏激,态度如此粗暴,这是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马明业正要站出来予以回击,却被何开荫轻轻按住,示意他沉住气。
  由于这位农税处长持了坚决的否定意见,会上的争论因此变得十分激烈,不过,毕竟支持者众。
  临了,主持会议的吴昭仁作了几点总结。他说,太和县要求农村税费改革的出发点首先是应该肯定的,思路也是好的,这样既可以减轻农民负担,又能减少干部犯错误,促进农村经济的发展,再说这也是得到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支持的。至于这项改革究竟起个什么名字?如何改?我们可以学学广东的办法,“先生孩子后起名字”。他说,我同意在太和县进行这项改革试验,但《报告》要重写,可以再搞细一点,让它在理论上要说得通,实践上要行得通,然后我们再请专家论证一次。
  当天晚上,何开荫和留下来的邹新华初步议了一下《报告》的修改方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两人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坐着马明业的小车上路了。赶到太和县的那天下午,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纪委、县人武部六大班子全体成员,县直各有关科局长,济济一堂。会上,马明业先将省里论证会的情况作了汇报;接着,何开荫就如何制定好这次农村税费改革的方案,发表了意见。会开得热气腾腾,大家纷纷献计献策,提出了各自的想法和建议。邹新华堪称“快枪手”,当晚,他一夜没睡,就把报告的复议稿拿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六大班子、科局长们再次聚首,对新草拟出的《报告》展开了又一轮热烈的讨论。中午,邹新华把大家的意见进行了集中,下午接着坐下来继续讨论。
  县委书记王心云就改革的方案问题提出了“三个必须”的要求:“必须达到‘减负’的目的,让农民满意;必须做到‘明白易行,简化程序’,真正提高基层干部的工作效率;必须兼顾到国家、集体、个人三方面利益,赢得上级领导的支持。”
  由于有何开荫的具体指导,又通过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反反复复的集思广益,一份有着四个部分十九条条款的《关于太和县农业税费改革实施方案的报告》,便眉目清晰地产生出来。
  《实施方案》决定:从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开始,太和县在全县范围内取消粮食定购任务,改为向农民开征公粮,征粮以实物为主,如果交实物有困难,也可以按物价、财政等部门共同核定的当年市场粮价折算交代金。税费统筹,折实征收,依章纳粮,取消定购;午六秋四,两次交清,一定三年,不增不减;粮站收粮,财政结算,税入国库,费归乡村;费用包干,村有乡管,严格收支,账目公
  总之,《实施方案》尽可能地做到贴近百姓,符合实际,既要有其严肃性,又体现出一种人文关怀。为切实制止“三乱”、减轻农民负担,方案中专门增加了两条:一是,“凡违反公粮合同,向农民乱摊派、乱集资、乱收费者,农民有权拒绝,有权举报、上诉,政府保护和奖励举报人员。”二是,“县人民法院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及时审理农民负担过重引起的案件的通知》,按照合同,对于不服行政机关、乡村干部非法要求农民承担费用或劳务而提起行政诉讼的案件,人民法院依法审理,及时审判。对于不合理的决定依法撤销;因乱摊派给农民造成经济损失的,依法判决予以赔偿;对任意加重农民负担而引发的恶性案件,造成重大损失的责任人员,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实施方案》送省以后,得到省农经委、粮食厅和财政厅领导的一致认可。当然,他们在充分肯定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十分具体的很好的修改意见,最后,农经委副主任吴昭仁亲自出马为《实施方案》定稿。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安徽省人民政府办公厅正式签发了批复意见,从此以后,一场空前的农村税费改革,就在广袤的淮北大平原这个有着一百三十九万人口、一百七十五万亩耕地的太和县,令人怦然心动地揭开了序幕!
  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当河北省公粮制的改革仍在正定县三个乡的范围进行试点时,安徽省太和县却已雷鸣电闪般地将这场改革在全县三十一个乡镇全面推开,从而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第一县!
  3 改与不改就是不一样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就在安徽省太和县揭开税费改革序幕的第十六天,河北省综改办和正定县政府,联合在京召开了一次“公粮制改革试点研讨会”。
  可以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关农村税费改革的理论研究会。其规格之高,影响之大,都是空前的。中央政研室、国务院研究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家体改委、中国农科院、中国社会科学院、财政部、农业部以及国内贸易部的有关领导和著名专家,均应邀到会。
  研讨会上,大家都对河北省搞的这个公粮制改革试点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毫无疑问,研讨会在中央和国家直属机关中产生的影响,远比它在理论研究上的收获更大。
  新的一年刚刚到来,一九九四年一月十日,河北省公粮制改革的试点迅速由正定县的三个乡,扩大到全省二十六个县市的一百八十四个乡镇,其中正定、宁普、故城、新乐和沧县都是全县全面推开的。一时间,公粮制改革的滚滚热浪,在黄河北岸这一望无垠的阡陌之间奔突、沸腾;给我国这块重要的粮棉产区带来勃勃生机!
  令人遗憾的却是,发端于安徽的这场农村税费改革,这时候在安徽的本地,竟遭遇到了另外一种命运。安徽省省长傅锡寿,突然作出了要求太和县立即停止税费改革试点的决定。这一决定,来得十分突然,以致许多人闹不清究竟是省长的个人意见,还是有中央的什么背景。
  何开荫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甚至不敢相信。因为他一直在与杨文良保持着热线联系,河北省分明正搞得热火朝天,禁止这项试验显然不大像是中央的意思。
  但是,省长要求立即停止税制改革试点的决定,无疑又是有根有据的,不用说,还是当年涡阳县人大常委会所以决定终止新兴镇税费改革的那一些理由,即这种改革是非法的,因为现行的农业税制依据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税条例》。尽管那个《条例》还是一九五八年颁布的,三十多年来,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种与今天格格不人的农业税制早已是弊端百出,可是当年的《条例》一天没被废除,它就一天有着法律的效力,这种税制就依然受到法律的保护。
  我们在采访中无法得知傅省长突然作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但这一非常决定,对热心支持太和县改革的所有人,特别是正在改革中的太和人,都是一记当头棒喝!
  人们困惑,震惊,焦急,痛惜,却又无奈。
  不少人也在背后提出疑问:如果不敢于革故布新,锐意进取,农村还能有发展吗?或是说,中国的农业,和中国的农民,还会有希望吗?
  何开荫觉得有必要站出来据理力争。他把河南省委书记、省长,河北省委两任书记、省政府两任省长的有关批示的复印件,分送给了安徽省的党政主要领导。
  这时,安徽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王昭耀站出来说话了。
  王昭耀找到省委书记卢荣景,陈述自己的意见。他说:“省政府批准太和县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文件,已签发下去,如果现在再下文否定,这不是打自己嘴巴吗?这样朝令夕改,省政府今后还怎么工作?何况农村税费改革的工作,外省都在干嘛!”
  卢荣景当然知道太和的改革是在王昭耀的支持下搞起来的,他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傅锡寿要停下太和的改革,是在维护税法,也是从工作考虑的,不光是有道理,更是有着法律依据的。于是说道:“如果没有文下去,不搞也就不搞了,既然省政府已经下了文了,那就继续搞下去吧,秋后看看效果再说。”
  省委书记给省长和主管农业的副省长都留足了面子。话虽说得比较温和,但毕竟一锤定音,因此,太和县的农村税费改革也就得以继续下来。
  到了秋后,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傅锡寿已经丧失了对太和县改革的发言权。他被免去安徽省省长职务,消息来得是很突然的,那天,他刚从欧美出访归来,人还在合肥骆岗机场,就宣布了中央要他提前从省长岗位上退下来的决定。据说,这是因为安徽的干部群众对他主持省政府工作期间的意见太大。这一天,中央将了解中国农民、更熟悉中国农业和农村的回良玉派至安徽,担任代理省长。
  了解回良玉经历的人都知道,自打他从农校毕业,被分配到吉林省榆树县农业局,以后整整三十年,就没远离过一个“农”字。从公社书记,农牧厅长,到省委农村政研室主任,直到担任中央政研室副主任,主管农村政策的研究工作,可以说是位够格的农业专家了。
  回良玉一到安徽,就对太和县的农村税费改革大为赞赏;次年二月,在正式就任安徽省省长后,他召开的第一个省长办公会,作出的第一项省政府的决定,下达的“一号文件”,就是将太和县改革的经验,在淮河两岸二十多个县市的范围迅速推而广之! 
  其实,也无须像省委书记卢荣景说的那样,“秋后看看效果再说”,还没有等到秋后呢,那一年的午季就已见分晓。太和县自从搞了农村税费的改革,只用了半年时间,便一举创下这个县建国四十五年以来最大的一个奇迹:全县三十一个乡镇、九千一百六十八个村民小组、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五十九户农民,午季农业税的全部征收工作只花了短短五天!
  望着多年不见的,踊跃交粮的农民在粮站门前排起的长蛇阵,许多乡村干部竟激动得鼻子发酸,眼窝发热,他们说:“过去,向农民要钱的文件多,向农民要钱的部门多,向农民要钱的项目多,向农民要钱的数额多,多得连咱这些当干部的也闹糊涂。现在好了,交多,交少,大家都清楚;从前一年忙到头,催钱,催粮,催命,年三十晚上还上门,今天咱是彻底解脱了,又落个清净;从收粮到结账干部两头不沾钱,更落个清白! ”
  干部清楚了,清净’了,清白了;农民也因为一次征,一税清,一定三年不变,放了心,称了心。
  这年的秋季庄稼虽然受了旱灾,但农业税的征收工作前后也只用了十五天!
  这一年全县共征粮六千五百二十七万七千公斤,比原先国家下达的定购任务还超出了一千七百七十四万七千公斤!如扣除价格因素,农民的税外负担就较过去减轻了一半还多。尤其是,全县大胆地放开了粮食的市场与价格,农民留足口粮和种子之后,单商品粮这部分就让农民增加收入一亿五千万元,全县人均增收就达到了一百二十元!
  改革前一年,太和县因为反映农民负担闹到各级党委政府去的,还多达九十三起,五百多人,可是改革的一九九四年,全县两千九百六十九个自然村,一百三十二万农业人口,再无一人因“农民负担过重”去上访的。
  说到上访,阮桥乡马王村马庄的马克中早先是远近闻名的。仅九三年,马克中父子就因负担过重和征缴特产税问题,两次从县告到省,直告到国务院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实行税费改革后,家家一张《监督卡》,户户一本明白账,马克中领着一家人放心大胆地精耕细作,结果,人勤地不懒,午季,秋季,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他带头完成上缴任务后,喜笑颜开地说:“农业税费征实,一切放在明处,任何人不敢再乱收乱摊乱掏腰包,干部不贪污,粮站不压价,农民减轻了负担又增加了收入,还上哪门子访呢!”
  当然,好事多磨。太和县取得如此喜人的成绩,确实也是来之不易的;就在他们开始税费改革的那一年,正赶上全国推行国税地税分税制的改革。实行了中央财经集权之后,中央政府的好处那是立竿见影的:九三年中央财政收入只是九百五十七亿,九四年当年就猛增到两千九百零六亿,差不多增加了将近两千亿;而九三年地方财政收入已是三千三百九十多亿,改制当年就减少到两千三百十一亿。这只是财政收入方面的情况。改制之后中央和地方财政的支出情况也是恰恰相反的:九四年中央财政只比改制前的九三年多出四百四十二亿,仅为一千七百五十四亿;而地方财政却一下猛增了七百零八亿,高达四千零三十八亿,几乎就是中央财政的两倍多!
  在这种税制改革的一加——减中,地方政府预算内的财政就全变成了“吃饭财政”,许多地方连行政事业费、人头费的开支也难以保证。
  政府财政的日子不好过,也不能再把这种困难转嫁到农民头上,动摇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决心。太和县委、县政府审时度势,及时采取了“消肿减员”的办法,大力压缩办事机构和精简富余人员,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一个税镇当年就辞退聘用镇村干部九十八人,第二年又接着往下减。与此同时,全县还进行了粮食购销办法和乡村财务制度的改革,进行了农业结构调整、村干部劳动保险、科学种田和加强市场建设等等一系列的配套改革,千方百计调动起广大干部和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但是,这期间,有许多事情却又是太和县委和县政府自身无法解决的。你一个县搞税改,封死了增加农民额外负担的一切“漏洞”,可是他们改革试点的第二年,国务院却明文规定农民人均增加二十五元的“双基教育费”,许多中央机关也都只给任务不给经费地相继下达了各自的“达标”项目。
  这些全是“红头文件”,下面都是必须执行的,太和县不可能不执行来自中央机关的这些硬性规定,就不得不对原有的改革方案作出相应的调整,不得不专心地增加了诸如教育、卫生、武装、档案、统计在内的一些新的征收项目,使得“一次征、一税清、一定三年不变”的承诺,打了折扣。
  然而,即便就是这样,农村的税费改革,改与不改还是大不一样。太和县出现的喜人的变化,还是在农民负担日益加重、干群关系日趋紧张的广大农村引起了巨大反响。太和周边的蒙城、利辛、临泉等县不但仿效起来,偷偷摸摸闹改革的涡阳县新兴镇也不用再躲躲闪闪了,就连当初在县委扩大会议上还为这事争论不休的涡阳、颍上两县的四大班子,这时也全都看清了税改的好处,戮力同心地搞起了“正税除费;的改革试验。 
  对太和县闹起的税费改革,在省城合肥,有一个人一直忧心忡仲,放心不下。午收前后,他都去了太和县。这人便是曾经斥责何开荫“乱出主意”的省财政厅农税处长张光春。他担心这种改革搞乱了对农业税的征收,他这个农税处长最后会不好交待。
  他是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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