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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6-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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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车场门口,我把肉给了“副场长”。它现在变得高大而英俊,而且见到我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淘气,倒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张建军的管理教育工作卓有成效,除了连里的弟兄,他不吃任何人提供的任何食物,这种对诱惑的抵抗力令人心存敬意。我让它舔了舔我的手,那感觉真是很惬意。 
  我就是带着那种没来由的愉快推开了值班室的门。不幸的是,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看到张建军面朝墙站着——他面朝哪里其实都无关紧要,哪怕他倒立我也不奇怪,问题的关键在于——身后有个女孩用双臂环抱着他的腰,年轻的脸蛋靠在他的背上。我认出那是大老刘的侄女。 
  这可能是爱情。在脑袋变大前的那一秒,我想。 
  士兵有权享受爱情,是的,我同意。然而,车场值班室不是爱情的温床,张建军和大老刘的侄女也不是合适的男女主人公。士兵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就连我也认为这是怪异的军规,可是作为连队主官,我不得不全力执行并维护这条军规。张建军和大老刘的侄女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进行着错误的行为,尽管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个镜头,但这个镜头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张建军脸涨得通红,和大老刘侄女的脸一样红。我想我的脸也涨红了。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我可以训斥张建军,但我无权训斥这个女孩,她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 
  你滚吧。张建军的喉结动了动,对刚才还抱着他的女孩说。 
  女孩呆呆地望着张建军,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叫你滚你听见没?滚!滚!张建军突然间像一只瘦削而暴怒的狮子,冲着女孩怒吼道。 
  女孩哇地一声,哭着跑出了值班室。我听到“副场长”在院子里认真负责地狂叫着,叫了很久。 
  苦肉计。我说,这招不好使。 
  张建军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是谁? 
  张建军依然沉默。 
  说话。 
 

刘霞。 
  哪的人? 
  刘庄。 
  多大了? 
  十九。 
  干什么的? 
  裁缝。 
  怎么认识的? 
  大老刘……的侄女。 
  狗也是她给你的? 
  是。 
  上次住院她去看过你? 
  是。 
  认识多久了? 
  一年四个月。 
  你记得倒清楚。我好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冷笑,你们什么关系? 
  没关系。 
  放屁! 
  是。 
  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 
  她喜欢你? 
  是……不是!我不知道。 
  你想娶她? 
  不。 
  她想嫁你? 
  我不知道。 
  她来过这里几次? 
  三次。 
  多少次? 
  三次。 
  你们上过床了?问这个问题时我心大幅度地跳了一下,妈的,我还是个处男呢。 
  张建军猛地抬起头,吃惊地看我一眼,只是一眼。没有。他惊慌失措地答道。 
  你还准备和她怎么发展? 
  不。 
  你应该继续让她来车场。 
  不。 
  她长得不错,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你复员的时候干脆把她带回家得了。 
  不。 
  干吗不? 
  不。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 
  你刚才为什么对她那么粗暴? 
  我不知道。 
  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这句话,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进这道门之前,我愉快,出了这道门之后,我愤怒。 
  指导员!张建军追了出来,紧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指导员我错了,你处分我吧! 
  我看都懒得看他,径直走了。 
  从车场回来的路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把张建军从车场调回来,可是回到连队后,这种想法又消失了。李二明在的时候,我没有抓住过任何确凿的把柄,却毫不犹豫地让他搬了回来;现在我亲眼目睹了张建军的爱情片断,却下不了让他搬回连里的决心。人是奇怪的动物,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我在宿舍里坐了很久,最终决定让这件事到我这里为止。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虽然其他人或许早已知道,可我不会让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去。我一直信任张建军,现在我得为这种盲目的信任付出代价。 
  两天后的上午,文书从团部取报纸和信件回来后,给我送来一封信。 
  女性笔迹,水青邮戳。文书说,符合条件的就这一封,张建军的。 
  我点点头,扔给文书一根烟,他笑嘻嘻地接过去点上。张建军的事给了我一个教训,所以我让文书注意每天的信件,如果是“女性笔迹、水青邮戳”的信都拿给我看后再发下去。我从来也不与爱情作对,我自己甚至也渴望遭遇爱情,但对我来说,爱情的地位永远次于军规。军规不允许受到任何玷污和挑战,至少在我这里不允许。 
  信很薄,落款是“内详”。这种欲盖弥彰毫无创意的伎俩真是幼稚。我拿着信看了好一阵。我不知道那个刘霞写了些什么,问题是,我想知道。我举起信,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但什么也看不到。我不想侵犯公民通信自由也不想窥探他人隐私,我只是想知道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怎么在不损坏信封的前提下把信打开吗?我问文书。 
  简单。文书说,放在开水壶嘴上,用蒸汽把封口的胶水化开,看完再粘上就对了。 
  这么专业,你不会是经常偷看别人的信吧? 
  我哪里敢。就是上高中的时候偷看过一次。文书嘿嘿地笑,我看上我们班的“班花”了,她的信放在传达室窗户上,我就取来打开看。看完了粘好就还回去了。就一次,不骗你。 
  里面写什么了? 
  也没啥,我们县城一个著名的混子写给她的,交流两人上床后的体会。文书说,看得我跟吃了一把苍蝇一样,恶心坏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她特纯洁。早知道不看,到现在我还后悔呢。 
  后来呢?我有些好奇。 
  后来那个混子吸毒死了。她没考上大学,不知道干啥去了。她长得真是不错。文书叹了口气,妈的,狗男女。 
  行了,别那么骂人家。我一边笑一边把信扔给了文书,让他给张建军送去。奇怪的是,午饭后,文书又拿着那封信回来了。 
  张建军发神经,死活不收信,非要让我拿回来,说请你亲自打开看。文书说。 
  是神经了,我看他的信干■。我愣了一会说,那先放这吧。 
  我认为张建军此举是在向我表明态度,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无法信任他了,感觉真是易碎品。我也不可能真去拆看他的信,那不是我的风格。下午想看会书,但脑子里总晃着那封见鬼的信,最后实在坐不住,开车去了车场。 
  我远远看见张建军坐在值班室门口。车还没停稳,他已跑上前来给我开门。 
  怎么个意思?我没下车,从仪表盘上拿起那封信冲他晃晃。 
  我错了。他始终不敢看我,目光四处躲闪,我不看她的信,请你看。 
  好吧,我现在批准你看这封信。 
  不。 
  拿着!我说,现在就看。 
  张建军迟疑了一下,撕开了信封。我看到那只是薄薄的一页纸。我还看到他的脸色不大好,手在抖。 
  你看。十秒钟后,他把信递给我。 
  我看?我为什么要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转回头关上车门,打着了车。 
  我跟她真的没啥,你就看看吧!张建军突然伸手抓住车门,带着一丝哭腔央求道。 
  我冲着方向盘猛击一掌,叹口气拿过了那封信。信纸上印着可爱的Hello Kitty,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写着两行字: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我爱你!我恨你!有多爱就有多恨!无情的人!你会后悔的! 
  我发现自己是在自找没趣。我他妈的在和谁较劲?爱就让他们爱去吧,哪怕是我的士兵和这个准女裁缝。我能管得了爱?这封檄文般的信表明,张建军总是在拒绝人家,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所见到的拥抱场景中,张建军是背对着镜头的,而且,头发一根也没乱,衣服一件也没少。我该为沉冤昭雪的张建军高兴吗?或者为他依然可以被信任而高兴?表扬他?安慰他?靠!我的脑子像堆在一起的伪装网,乱得找不到一丝头绪。我把信塞回张建军的手里,用最快的速度驶离了车场。那是我平生头一次意识到,我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自从看过张建军的信,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去车场。轮到我值班时,我只是让排长去车场检查。我是个军官,没理由被一个下士搞得心烦意乱,可是我依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张建军。 
  可他依然是我的士兵,我不能在精神上抛弃我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我常常觉得李二明活着的时候,常常处在被我抛弃的状态,这让我后悔莫及,我不能再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天刚吹过熄灯哨,修理排长向我报告说马小磊不见了。而晚点名的时候,他分明还在连里,可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马小磊,一个刚从司训队回来的新司机,一个平时挺听话的江苏籍列兵,一个眉清目秀到十二月八号才满十七周岁的小男孩,他有什么理由和胆量不假外出? 
  他可能正蹲在厕所的某个坑上。我说。 
  没有,我看了。没人在拉屎。排长说,我怀疑这小子跑了。 
  不会,要跑在新兵连就跑了,不会等到现在。我说,问问车场。 
  两分钟后,排长向我汇报说,真在车场,不过他好像喝酒了,不肯回来。 
  我本想让排长去车场把他带回来,可是话被舌头和牙齿篡改了。我说我正好去车场看看,你去休息吧。 
  深秋戈壁的夜晚已经很凉,月亮倒是很明亮。值班室的桌子上放着些花生、榨菜和火腿肠,还有两瓶“草原风情”,一瓶已经打开。马小磊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有半杯酒。张建军则像平时那样坐在桌前,拍着马小磊的肩膀。见我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心里不痛快,想喝点酒。马小磊红着脸,一股酒气向我冲过来。 
  他父母离婚了,他想不通。张建军在边上向我解释,事情过去很久了,他还是不敢看我。 
  指导员,你来得正好,张班长不喝,我跟你喝。马小磊举着杯子,他们离婚啦,没人要我,我就想喝酒庆祝一下。 
  我从没见过一个新兵敢这么跟我讲话。怪不得上战场总得喝喝壮行酒,这种液体真是可以壮胆。我应该接盆凉水兜头浇下去让他清醒清醒,不然他搞不清自己是谁。可是我看到这个列兵红肿的眼睛时,心软了。    

    屁话,谁说没人要你了?连队要你,我们要你,面子够大了吧?我坐了下来,来,把酒倒上。 
  马小磊给我倒了半杯白酒,我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等我放下空杯,发现马小磊只喝了一半。 
  我喝完了,你才喝一半?我说,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你是指导员。 
  那还不赶紧给我喝掉! 
  马小磊吓了一跳,赶紧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喝掉大半瓶以后,我略有点头晕,而马小磊则躺在床上开始傻笑,笑了一会,又开始抽泣,最后发出了细细的鼾声。我想明天早上他醒来时,应该会好一点,那时我再跟他谈谈。 
  指导员。我听见张建军叫我。刚才他一直低头坐着,默然不语。 
  嗯? 
  马小磊高了,我陪你喝吧。他抬起头,注视着我。 
  你?我愣了一下,你也会喝酒? 
  是。 
  我没见你喝过,我已经有点晕了。我说,再说,你没必要跟我喝。 
  有。张建军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我喝完,指导员你随意。他向我举了举杯。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建军已经把杯子喝干了。 
  我嘴笨,不知道说啥。张建军打开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指导员,我感谢你。 
  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你是个好领导,觉得你跟我们很亲。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碰,我只喝了一口,而他跟喝凉水似的,又喝下去一满杯。 
  好了,你不要再喝了。我说,今天到此为止吧。 
  最后一杯,我敬你。我从来没给你敬过酒,今天补上。 
  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三杯酒至少有八两,但我看不出张建军的脸有多大变化。 
  指导员,你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我说,你比我能喝多了。 
  我也有点晕。他说,我四年没喝酒了。 
  李二明在的时候,你应该跟他喝喝酒。我说,他对你不错。 
  是。 
  可是再没机会了。我说,他在的时候,我对他是不是太坏了? 
  不。李班长在的时候老给我说,连里他就愿意听你的。 
  别蒙我了。我苦笑一下,我天天训他,禁他的假,他会喜欢听我的? 
  真的。张建军说,他说你对我们好。 
  我无言。我被我的士兵表扬了,我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他们的表扬。过了好一会,我问张建军,你呢,怎么看我?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好兵,我也希望你一直做一个好兵。 
  我不是。张建军看着我说。 
  算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你还跟那个刘霞联系吗? 
  不联系了。 
  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张建军吃力地说。 
   
  很久后的一天下午,我在车场值班室同张建军聊天。同往常一样,还是我讲他听,因为他的确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杰出听众。正说着,外面传来铁器的撞击声,走出去一看,大门外围了十几个农民,一见到我们,立刻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起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感觉紧张。群情激奋的村民们拿铁锹奋力拍打着大门,发出“咣咣”的声响,在这种重金属的伴奏下,他们七嘴八舌高声嚷嚷,并痛斥我为“狗官”。我正试图解释,一团东西飞过来打在我的军装上,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沾着血污的羊蹄子。 
  这时候,又有一些村民跑来看热闹,把我们两人团团围住。车场的历史上,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今后怕也不会这么热闹。从他们愤怒的指责中我听出他们怀疑我们杀害了他们的羊,并把羊头和羊蹄等残肢埋在了车场附近的戈壁中,刚才飞来的羊蹄无疑就是最直接的血证。我拼命喊着让他们听我说话,但毫无效果。群众的眼睛是否雪亮我说不好,但群众的情绪令人恐怖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拒绝与我对话,并且从最初的一边倒的指责转变为肢体冲突,局势很快失控。我的军装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可我始终没有还手,首先是寡不敌众,其次是不想火上浇油。我竭力想护住瘦小的张建军,而他看上去也想替我抵挡些拳头。然而我们最终还是被分开了,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脸上肚子和后背挨了许多拳脚,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嘴唇也肿了。就在我担心自己即将窝囊地死去时,周围的人却像是听到口令一样,突然全部散开并且安静了下来。 
  我捂着脸,看到五六米以外,鼻孔淌血的张建军一手抓着刚才领头中年男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而刀锋正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张建军的胸膛剧烈起伏,两只发红的眼珠瞪得几乎要爆出来,“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我都认不出这是张建军了。 
  退后!他吼道,全部退后! 
  周围的人慢慢往后挪动着步子,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匕首上。 
  告诉你,我们没杀你的羊。张建军凑在男人的耳朵边叫道,你他妈的听到没?听到没?! 
  我朝张建军走过去,我现在不担心被别人干掉,反倒开始担心我们会干掉别人。我还没走到他跟前,张建军突然移开匕首,用刀柄冲着那男人的脸猛击一下,对方的鼻血顿时喷溅出来。 
  我再说一遍,你们找错人了,我们没见过你们的羊。张建军说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对方,你要是不信,那你现在就捅死我。来,刀给你。操你妈拿着呀!捅呀! 
  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包括我。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哎呀,算了算了,就是一个羊嘛,我们找他们领导赔去,不跟这些兵娃子说了。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走远了,消失了。张建军走过来问我,你没事吧指导员? 
  我没事,你呢? 
  没事。他脸上都是血,但他却笑了笑。 
  我没发现你这么厉害。我说,我都觉得不是你了。 
  我打点水,你洗洗脸吧。张建军说。 
  这事咱们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往值班室走时我说。 
  是。 
  还有,这把匕首是哪来的?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士兵没有理由私藏刀具。 
  李班长的。他去内蒙出车的时候买的,复员以前怕连里要点验,就让我帮他先拿着,结果他…… 
  把它给我。我说,刚才你的动作太危险了,以后决不能再这样干,明白吗? 
  是。张建军说。他们要不动你,我也不会这样。 
  我拍拍他的脑袋。嘴巴很疼,但我还是笑了。 
  后来经过查证,偷羊的事是干部灶的几个兵干的。他们把肉留下,把剩下的头角蹄子之类拉到车场附近的戈壁滩上埋了,于是客观上造成了嫁祸于我们的事实。团里扣发了几个小子当月的津贴作为赔偿费用,给领头的上士一个警告处分了事。团里没人知道一只羊差点酿成一起严重的军民纠纷。被张建军扣作人质的那家伙还不错,专程骑着摩托车来连里向我道歉,并请我和张建军去他家里喝酒。起初我谢绝了,可这厮很倔,但凡在路上遇到他,必定会遭到他的邀请。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有天我去团部开会回来时,又在路上遇到了他。 
  你们不去我心里咋也过不去,今天你们非去一下不行。他强调说,非去不行。 
  我同意了。那天是十一月一号,李二明的忌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那天我是开车去的,本来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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