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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微微一沉,这已经算不得是不知礼数,只能说,是他对我们这桩亲事并不上心,甚至是抗拒的,才用这样的法子来宣泄不满。
“容若,你来。”觉罗氏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她本是宗室贵女,亦是爱新觉罗一脉,同皇家攀得上近亲的格格。
我被红绸子引着,又不能松手,便只能跟着他往前挪了几步。
“额娘。”
正如传言中他的模样那样,只不过这区区两个字,我眼前便生生浮现出一个清冷高华的贵公子形象,温如玉质。
觉罗氏说:“成了亲便是大人了。往后的日子,便要你们二人好好过妥帖,知道么?”
我那时有些想念我的娘亲了,可我知道,往后我再见娘亲,怕是难了。
红绸子动了一下,我听到那个温润的声音轻道:“儿子谨记额娘教诲。”
觉罗氏没有回应,我忙福身,恭声道:“谨记格格教诲。”
觉罗氏轻笑一声:“还叫格格?”
我心里头天人交战了一番,终究还是只能开口道:“额娘。”
好在喜娘恰到好处地给我解了围:“大人,格格,吉时已到,该入洞房了。”
这回是一个很是威严的男子声音:“去罢。”
我当时遮着红盖头,实在瞧不见什么,却也大略知道能在这儿说上这句话的,必定是纳兰明珠了。
我说到此处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毕竟之后发生的事儿委实能让我许多年都抬不起头来。
小鱼察觉到了,追问道:“姐姐怎么不讲了?”
我苦笑一下:“讲了你可不许笑。”
后来,我因为眼前实在是瞧不见什么,而红绸子的另一端牵着的我的夫君,却走得是大步流星,毫不顾忌行动不便的我。
我,一个堂堂纳兰家新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绊倒在地上,大大咧咧摔得毫不客气。
在场的众人全都懵了。
我伏在地上,起也不是,趴也不是,左右怎么都是没脸,一时之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过了好半晌,觉罗氏才低低厉声道:“还不快把大奶奶搀起来!”
几个丫鬟一窝蜂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搀了起来。
我光是用想的,也能知道纳兰明珠同觉罗氏的脸只怕都绿了,到底是新婚大喜之日,新妇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纳兰府脸面这样的大事儿,若不化解,足够令他们耿耿于怀几年的。
可我的夫君并未出一言,手中的红绸还是保持着同原来一样的距离,遥遥地牵着。
我心里微微有些酸涩,正是该他出面替我抗的时候,他如一个陌生人一样静立观望。
这段掺杂着政治的联姻,有什么意思呢?
小鱼义愤填膺:“太过分了!”
我笑了笑,毕竟是很久前的事儿了。
小鱼骂完,却还忍不住想听:“那沈姐姐,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我眨了眨眼睛:“别人靠不住,自然还是得靠自己。”
我是汉人,自幼便被父亲母亲教导着读诗作词,也算有些急智。我当下稳住阵脚,微微笑着敛声道:“如此得见纳兰府高门,攀亲攀亲,自然还是得攀了,才算作数。”
我施施然冲觉罗氏同纳兰明珠地方向施了礼:“如此,终究算得礼成。”
在场诸人先是微愣,旋即倒极配合地笑了起来。
觉罗氏语气微微和缓了些,带上几分笑意:“容若,你得了一个好媳妇儿啊。”
小鱼还想再听,我瞧了瞧窗外,月亮已经悬上头顶,是该歇下了,便笑道:“你若想听,明日再来罢。”
小鱼扁了扁嘴,很是舍不得地握着我的手,我只能将她送到门前去。
她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脸来:“沈姐姐,你从前的夫君,那个容若,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鱼身在江南,又是乡下姑娘,对京中贵戚断无了解,也正是如此,我方能安心地将这一切述与她听。
我想了想,伸手指了指高悬的明月,笑道:“他啊。。。是个月光一样的人。”
(二)很抱歉我不是你心里的人()
临近夜幕降临的时候,帘外莺歌燕舞,醉生梦死正正是情浓的时候。
妖娆生姿的女子蹭到能掏出几锭银子的公子哥腿上,笑吟吟地喂上一口酒,再任他们不安分地手在她们身上来回游走。
我皱了皱眉,抱起自己的琵琶,打算趁着天还未黑透,好租辆马车回我自己的乡间小屋里去。
我前脚还未走出大门,后脚鸨母便扭着腰迎上来,堆着假笑一迭声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哟。。。今儿个王公子来,点名要听你的曲儿呢,你这走了,我上哪儿给他找人去?”
我不动声色地甩开她捏着我的手,轻声道:“沈宛一早就跟妈妈说过,天色暗下来就是要走的。”
我一步跨出门槛去,淡淡道:“妈妈如何跟王公子解释同我并无半分干系,更何况,这江南烟花柳巷众多,会弹琵琶的女子也不少我一人。”
我抬腿便走,气的鸨母在身后直跳脚,啐我:“都沦落到什么份儿上了,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我不理会,只是在对面的客栈租了我惯常用的那辆马车,钻进车厢里,将身后旖旎的歌舞欢愉都尽数抛到脑后。
我如今也落到这样的份儿上了,容若。
当旷野上漫天晚霞淡淡融进赤玄的苍穹中时,马车稳稳地停在我那栋小房子前。
车夫同我已很相熟,便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方才驾车离去。
我推门而入,觉得饿了,想了半晌,方才做了一碗莹莹的绿豆粥。从前他是最喜欢这粥,如今想要再吃,怕是难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门外传来轻轻地叩门声。
又是小鱼来了。
她今日来的早些,一进门便笑道:“姐姐,我今日来得早,你可要多给我讲一些,不许赶我回去。”
我叹了口气,今日没备上茶,便顺手给她盛了一碗绿豆粥。
“呀,沈姐姐,你居然还会做饭?”她惊叹地看着那碗绿豆粥,笑道,“怪道姐姐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碗绿豆粥都做得这样精致。”
我笑了一下:“昨儿个讲到哪儿啦?”
小鱼从那盏白瓷碗里头露出一双精亮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洞房花烛!”
我“噗嗤”笑出了声,这丫头脑子里头那点小算盘可真是打的不错。只是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因为那日,我并未同他圆房。
夜色漆黑,前厅歌舞升平,谈笑肆意,唯我还一身凤冠霞帔,红盖头从眼前一直垂下来,双手交握着置于膝上,乖顺地等着我的夫君。这便是我们汉人的规矩。
我等到半夜,才听到屋外侍女柔声道:“大奶奶,大爷到了。”
话音未落,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那雪底黑缎云纹靴在我面前停下,一股酒气冲鼻而来,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没有要来掀我盖头的意思,可头上的凤冠坠的我脖颈生疼,我只能自己笑道:“公子不妨先揭开绾衣的盖头,让绾衣洗把脸。”
他的手轻轻一挥,那红盖头便轻飘飘地飘落在地上。
灯光虽不亮,可我却也在黑暗里多时,一时难以适应,只能是缓了一缓。
眼前的男子弱冠左右年纪,容色极其清俊,却也格外苍白,想来身子也并不极好。出身于贵胄世家,气质却格外清华出众,举手投足仪态贵气逼人,能将这两点融为一体也委实不容易。
民间传言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如今瞧来却也不虚。
纳兰容若微微蹙眉坐在凳子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幽幽地望向我,眉心蕴着几分淡淡的悲伤。
他不喜欢我。
我想,关于这点,我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倒也无妨,自我爹死后,卢家不过也就剩了一个空壳。能得皇上眷顾,将我指婚到纳兰家这样的豪门贵府,实在也是我高攀了。
卢家如今剩我们孤儿寡母,若没了纳兰家的声势帮衬,少不得要被人踩上两脚。
所以,与其说我是来给他做媳妇儿地,倒不如说我是来报恩的。毕竟,纳兰家的嫡长公子,又是这样的品貌,若不是我,自然还有全天下的姑娘愿意嫁他。
我自然该比旁人更加乖巧温顺才是。
嗅到他满身的酒气,我忙起身去桌前给他倒了盏清茶奉与他,柔顺地笑着轻声道:“公子用些茶吧,解解酒气。”
他接过茶盏,蹙眉凝视着我:“你叫我什么?”
我笑:“公子怕是不愿让我唤你夫君,便先叫公子吧。”
我见他一直不语,只是凝视着我的脸,便抬手蹭一下自己的脸,生生蹭下了满手白粉,这才恍然大悟地记起今日是大喜之日,我脸上的脂粉格外厚重了几分,怪道他瞧着不舒服。
我一时间有些羞赧,便道:“请容绾衣先去净面吧,如此公子瞧着也舒服些。”
他只是不动声色饮茶,瞧着我自己将脸上厚重的妆卸了个干干净净。
我转过脸来,他眉眼微微一动,却也没再说话。
屋里的空气像是滞住了,我自觉有些尴尬,竟记起之前曾经看过的他做过的词来。
忽然间便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他的冷淡所在。
我在他身侧坐下,笑着轻问:“我是汉人,公子喜欢汉人么?”
他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盏,淡淡道:“如今满汉一家,何必有此一问?”
汉人本就低满人一等,就算是汉军旗,也比不得在旗的满人。
只是我见他乐意回我,心里微微有些欢喜,也略略安心些,便大着胆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他见了我的举动,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道:“这些事儿让下人去做,你往后不要自己动手。”
我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和责备,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来,心里惶惶不安。
他有些愕然,凝视我半晌,却也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搁下,自己亲自替我倒了一盏茶推到我面前,却还是蹙眉凝视我,面色却比之前轻缓不少:“你怕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茶盏来,尽量笑着道:“我曾有幸拜读过公子同顾贞观诸位才士的文词,很是钦佩。如今听公子此言,心中越发安稳。”
他的目光软了下来。
我吟出那句令我恍然大悟的词:“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我便越发了然于胸。
“公子。”我凝然望着他,“很抱歉我不是你心里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垂眸不语。
这便是我惶恐的缘由。
(三)我不愿勉强你,亦不愿勉强自己()
我讲到此处,见小鱼眼睛里头泛着些水光,很是诧异,便捏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哭什么?”
小鱼吸了吸鼻子:“沈姐姐,你从前过的不欢喜。”
我有些迟疑,终究还是笑了笑,觉得此话也不尽然。
“也许吧。”我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绿豆粥用完,便也只能给自己倒一盏茶了,不然这故事是说不下去的。
“可我爱着他的时候,是发自心底地欢喜。”我似乎是这样说的。
小鱼似懂非懂地擦了擦眼睛,喝了一大口绿豆粥。
我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丫头。
他那时总归是不喜欢我,而对我来说,父亲因获罪被斩首,家境早就大不如前,纳兰家本属那拉氏,乃是自古以来的满蒙大族,我诚惶诚恐,我希望他喜欢我以求得庇护,又愿他不喜欢我,以求得心安。
约莫只有作践自己,才能让我求得一丝安慰。
“那后来,你们没有。。。?”小鱼提起这茬来,倒显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剔透含笑地望着我,我觉得便是我活了这把岁数,脸皮也有些经不住折腾。
“没有。”
她失望的神色有些好笑。
那日,他坐在桌旁,盯着我身上的大红的霞帔,微微地出了神。
我想,他有一瞬间是透过我看见另一个人了。
我叹了口气,屋外传来大丫鬟嬉笑着叫嚷着“吉时已到”的清脆声音,我默默走到床榻边上,只是毕竟谁都是头一回成亲,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熟悉。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睡在外头,还是睡在里头?
他勾了勾唇,溢出一抹极淡极淡的苦笑,轻声道:“你睡里头吧,别掉下来了。”
我有些愕然地望着他,心里还有几分暖意,他纵然不喜欢我,可这份风度也着实令人钦佩了。
我心怀感激地应了一声,却也只敢坐在床畔,绞着手偷偷瞧他。
他见我偷偷摸摸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解了衣带,一步一步地往我这儿走过来,轻声道:“家里头该都教你了罢?”
我一时混沌,居然还反应了半晌,才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教了。而且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教了。
“那就好。”他轻盈盈地坐到我身侧,转脸望着我,神色平静无波,“躺下罢。”
我乖乖地听他的话躺下,他举动很是轻柔,却透着一股格外的疏离。
这种距离感并非他刻意而为,只是由心而发,从许多不经意的举动间悄无声息地透露出来。
我有些难过。
他的神色很平静,甚至说是一种淡淡地绝望。
我伸手轻轻推开他,有些难过:“公子。”
他起身,似乎是微微舒了一口气,长腿微展,转眸凝视着我:“恩?”
我说:“我也没那么坏。”
我也起身,很认真地跟他说:“我会弹琴作画,也读过诗词和女训。公子若要品茶,我便能为公子泡出最新鲜的茶,公子若要作词,我便能为公子指出好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便鼓起勇气道:“公子,我真的没有那么差。”
“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凝视着他的脸,觉得有些为难,“如此。。。万念俱灰。”
他沉默地望着我。
“公子,我们卢家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脸面还是在的。”我这话说的十足十的真心,自家夫君嫌弃自己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好舔着脸送上去给人踏几脚不是?
“抱歉。”他轻言细语,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我却也能感到几分真心。
他许是真的抱歉吧。
我笑了笑:“道什么歉呢。叫公子委实一来就接纳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娘子也的确是为难公子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真诚地道:“公子,我不愿勉强你。”
他微微错愕。
我补充道:“自然,我也不愿勉强我自己。”
我心里微微有些泛酸,只能揪着自己的袖子,勉强露出笑来:“今日,便罢了吧。这名义上的大喜之日,我反倒惹公子难过了。”
他静静地凝望了我一会儿,轻轻伸手过来,他生了一双好看的手,的确是满京贵族公子该有的那样,清瘦而纤长,略有些苍白。
他微微勾唇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姑娘。”
屋外侍女不知什么时候将灯吹了,屋外传来几声嬉笑,终于安静下来。
他摸黑褪了外衫,见我一身的霞帔重叠交错,脱起来委实费劲,映着月光瞧见我手足无措的模样,轻笑一声,神色和缓下来,伸手轻轻替我将外袍都褪了,轻轻一扯,用锦被将我们二人一并裹起来。
我们小心而僵硬地躺着,同对方都隔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
我突然想起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来,忍不住笑出声,觉得我似乎也该同容若之间隔碗水才能以证清白了。
“笑什么?”
我微微偏头,瞧见他棱角分明的清秀侧脸,映着月光,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我以为我同公子间该隔碗水才是。”
他也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叫我:“绾衣。”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记得格外清楚。
“绾衣,你该知道,我已纳颜氏为妾。”他轻言道,“但我不能碰你。”
“你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又格外懂事乖巧。”他从被窝里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绾衣,你不当被轻易对待。”
我眼眶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微微发酸。我感激他的真诚,却又由衷的失望。
我说:“谢谢公子。”
他便没再说话,只是从身侧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大喜之日我也的确是身心俱疲,不一会儿,便觉得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朦朦胧胧间,我听得身侧幽幽的一声轻叹,他说,绾衣,我如果先遇到你就好了。
。。。
我的话便止在这里,小鱼早已愤愤不平:“姐姐,你说怎么就这么造化弄人呢?”
其实这问题一直困扰我许久,我只是错过了容若的十几年,可往后的路便已经岔入两截,再也无力回天了。
“可是姐姐,你起先不叫沈宛么?”小鱼困惑地盯着我,“那你本叫什么?”
我笑了笑:“我姓卢,卢绾衣。”
(四)姨娘颜氏()
眼见着天色将晚,我本想将这个小丫头打发回家去歇着,可她却耍赖不走,硬是要我将他妾室的故事也一并讲了。
我也有很久没有人好好听我说话了,所以便也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依着规矩,纳兰明珠下朝回府来,我作为新妇是该去给公公婆婆行礼问早安的。
只是颜氏却比我更懂规矩,天还未亮,便早早地在我们屋门前恭谨地等着了,等我们都醒了,方才有人前来通传,说颜姨娘在门口候着,来给大奶奶问安的。
我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这偌大的府邸,我便是唯一且货真价实的那个大奶奶了。
我望着懒洋洋地倚在床边上的纳兰容若,他挥挥手:“叫她进来。”
我忙端直了身子,母亲曾在家里耳提面命,正妻便当有宽和容人的雅量,也当端庄识礼,温文清雅,我如此也实属迫不得已了。
不一会儿,颜氏便携着身侧的贴身丫鬟前来拜见。
她一直是低眉敛目的模样,头垂的很低,显得十足恭敬。身上刚刚套了一个青色夹袄,鬓间除了几个珠花和一根翠玉簪子空无一物,如此收敛,不得不说着实叫人心里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