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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分说,含着笑意,一双淡漠的黑眸子像是有了几分灵动的生气:“明日还来么?”
我微微抬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笑着轻声道:“这通志堂里头,可还缺一个善解人意的解书人。”
这话却是抬举我了,我怕是当不得善解人意四个字,若说解书,便是勉勉强强罢。
他见我有些迟疑,又道:“明日我想吃马蹄糕。”
这岂不是耍赖了么?
我便只能低头道:“既然夫君想吃,绾衣明日准备了送来便是。”
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得逞的笑意,我心跳飞快,忙不迭地福身退了出去。
(七)绾衣,我们试试吧()
“想来姐夫是渐渐喜欢上沈姐姐了。”小鱼啃着糕点,眨巴着大眼睛,“可姐姐怎么就。。。”
她似乎是记起我现在的处境,自知失言,不再说话了。
我不以为意,早过了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后来,我去通志堂便去的渐渐勤了起来。
容若倒是给了个极合理的缘由:“我是满人,而绾衣你是汉人,自幼读过四书五经,我有些不全不尽的,你瞧了也能帮着添上补上。”
我心里便安稳下来。更何况老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读了这些书若再没有些用武之地,不是被人笑掉大牙么?
但后来我便知道了,其实容若是个极富才华的人,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比起我来要更胜一筹,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他写完后帮他校对一番,再将那些勾画涂抹的部分一一摘录,重新誊写一份。
他便乐得清闲,闲闲地倚着窗脚下的软榻,苍白的手指间捧着一盏清茶,微微合着眼睛,闭目养神。
左右我头也不抬地给他磨墨,怎么不乐得清闲呢?
我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愿承认的心甘情愿,只能抬眼,瞧着他一副落拓闲散的模样,然后叹气。
他挑了挑眉,月白色的衣裳衬得他眉目越发清朗。他起身走过来,笑吟吟地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绾衣,有你真好。”
我嘴里塞了满满的桂花糕,心里一阵悸动。只能垂下眸去不看他。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总之,自那以后,他每日便清闲了许多。我在府里头给他誊写经解,他就有时间出去赴那些汉人文士的约。
他提起最多的,便是一位有大才的顾贞观。我也多少是知道顾贞观此人的,因为顾贞观是个极有学识的文人,纳兰明珠所幸将他请来,在这偌大的纳兰府里头做了容若的教书先生。
那时是冬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地上,渐渐地堆了起来。不经意往窗外望去,阖府触目皆是雪白一片,湖面亦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只那条通往湖心亭的鹅卵石小径上干干净净的。
皑皑白雪下隐隐透出几分湖心亭的墨绿顶子。
我从窗外望去,时常见到容若同顾贞观二人煨上一壶酒,相对着畅谈诗词。
其实人生得一如此知己,实在也算是此生不虚了。
我始终牢牢记得那一日,我穿着厚厚的夹袄,外头还搭了一件银狐裘,怀里捧着手炉,脚下生风地到了通志堂。
不远处不时传来纳兰容若同顾贞观的欢笑声,想来两人一早便去聊诗作画去了。
我解了披风,在桌案前头坐下。
桌案上的书稿显得有些杂乱,我叹了口气,准备先将书稿理出个顺序来,再下笔誊写。
一张染了大块墨点的薄纸轻飘飘地从书稿里头滑落出来。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春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凉了。
那最后一句上,一团点墨突兀地晕染开来,将整句话都染得模糊起来。
想来他写的时候,比我如今所能感受到的极致还要更加苦痛罢。
我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抹平,怔怔地望着那团墨迹出神。
原来我一直瞧见的那个温润清雅的人,始终用波澜不惊的容色对人的,我的夫君。他心里始终藏着那个再也得不到的人。
“大奶奶?”伺候容若的大丫鬟见我神色不对,颇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大奶奶,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么?”
“这天儿冷了些。”我咧嘴笑了笑,可我的脸颊却僵硬无比,“怕是冻着了。”
“快去给火盆子里添些炭去。”她吩咐外头的小厮。
我浑浑噩噩地出了会儿神,终究只能撑起身子来,将那只用惯了的毛笔沾饱了墨,想了想,先将那被墨迹晕染了的词颤抖着又誊写了一遍。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卢绾衣,你以为你是谁?
算我愚蠢。
我也的确愚蠢。
一场被政治同名声绑在一处的婚姻,终究不该动情。
我那日很是不在状态,浑浑噩噩地将那几页经解都誊写完了,搁在桌案上,将那曲词抽出来,塞到了他的抽匣里头。
我回了屋,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可我心是悬的,胸口是堵的,我实在也吃不下什么。就算满桌摆了七小碟八小碗,我也实在没有胃口,只是坐在那儿,像是等着饭菜凉透一样。
若不是容若大步流星地一把撩开帘子进来,在那张清白如玉的面容上一双如点墨般的眸子森寒如冰,像是如今屋外银亮月光下的皑皑白雪。
我不禁微微一滞,忙起身福身:“公子。”
“我的词呢?”他冷冰冰地望着我,不如说是在质问我吧。
我微微怔了一下,心里竟然开始不住地泛酸起来。
我拧着自己的袖摆,垂眸,不知是什么在怂恿我,我那刻居然选择了闭口不言。
容若走到我面前,冷寒的眸子落在我脸上:“卢绾衣,我本以为你是识大体的。”
我识大体,实非我所愿。只是我的身份让我不敢不懂事,不敢不乖顺。可到头来,这竟然成了我讨好他唯一的法宝。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瞧他,心里似乎才燃起没多久的小火苗骤然被他兜头的一盆冷水浇灭了。
我想,我或许是僭越了。
我只觉得双眸热热的,却还是挤出笑来,淡淡地道:“绾衣瞧着那词上沾了一团墨迹,怕公子要用的时候不易分辨,就替公子誊了一份,连着原稿一并搁在左边儿的抽匣里头了。”
他的神色渐渐凝滞成了一丝愕然,半分歉疚。
我说:“公子要是急着要,去那儿瞧瞧吧。定然能找着的。”
我见他微微蹙眉,只是凝视着我,怕他不信,忙补充道:“要么我去替公子找。”
“不必了。”他淡声道,缓缓抬手,冰凉的拇指落在我的眼角下,目光微微软了下来,“是我不好。”
我鼻子一酸,他微微俯身离我近了些,声音低低的,带着十足的温柔:“别哭,绾衣。”
我强颜欢笑:“公子说什么呢?我可没。。。”
话音未落,一滴泪重重地砸下来了。
我错愕,却也只能垂眸,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为什么哭?”他今日很是不同,似乎大有想要寻根究底的模样。他平日里是决计不会在这点儿事儿上多下功夫的。
他的目光太过柔软,令我心里的委屈一下涌上来:“公子。”
“恩?”他极尽温柔。
“我或许并非善解人意,也并非丰神秀美。”我抬起脸来,红着眼眶瞧他,“可公子,我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那样的事儿,我是做不来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急昏了头。”
他拉着我坐下,我不知是赌气,还是被他伤了心,只是任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却死活不瞧他。
过了许久,久到那香炉里的熏香都要燃尽了,他轻轻开口:“绾衣。”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深思熟虑了半晌,才下了决心,轻声道:“绾衣,我之前说,我不能轻易待你。”
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来,抬脸诧异地望着他。
“但。。。”他沉吟片刻,唇畔微微勾出一抹笑来,将我的手握紧了些,“绾衣,我们试试吧。”
(八)毕竟曾经爱过()
我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他一双清俊高华的眸子暗沉如夜色,可里头却独独少了夜空该有的几点星光。
他口中说的是,绾衣,我们试试吧。
可他的眸子却那样平静,似乎是死水一般,即便投石,也不过溅起轻微的波澜。
“公子说的玩笑话,绾衣只当没听到吧。”我轻轻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转脸起身。
蓦地,我的手一把被他握住,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处,也生不起一丝热气。
他抬眸望着我,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一双幽深而清寂的眸子带着一丝倦意和悲凉,落进我含着泪的眼底里。
“绾衣。”他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他起身,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近他。他高我一头,呼吸轻轻拂过我额前的碎发,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觉得自己当真是可悲,面前的人死水微澜,而我却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我由衷的不安起来。
我想,我怕是真的不受控的动了心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公子,你不必冲动行事。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嫁给你,做这些,本来也是我自愿的。”
他握紧了我的手。
“可公子。”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若是做了真,就再也没法子反悔了。”
“你可想好了么?”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轻笑一声,俯身轻轻吻了我的额头:“我更想听你叫我夫君。”
我心里的高台轰然倒塌,那些藏了许久的心动和情绪破茧而出,令我欢喜上天。
我哭着捶打他,直到他将我按在怀里,我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我闭上眼睛。
我想,试一次吧。就算我奋不顾身地爱了。
他轻轻揽着我,落在我肩上的手冰凉透骨。
我抬起脸来,透过莹润的烛火,望进了他漆黑一片的,死水一般的眼睛。
。。。
我说到此处,心里已经生了凉意。其实我那时算是昏了头,觉罗氏虽然对我不差,但到底是明面儿上的好处,皇家贵胄待媳妇儿总不能太过刻薄,没得叫人挑了理儿去。偌大一个纳兰府上下,同我能说上几句话的体己人到底没有,若我当真只是个丫鬟倒也罢了,只是身份所迫,我格外的如履薄冰。
至于容若,他一贯是个极好的人。即便他从一开始同我不过初初相见,待我也的确是客客气气,甚至还有几分体贴。
何况他在府中出手大方,赏着下头的丫鬟小厮,也动辄就是几百钱出手。端得是个洒脱不羁,出手阔绰的好公子。
可细细想想,其实我如今也能参透了。
他或许从来都不是喜欢我,他的怜爱,是属于上位者自身的高高在上而来的怜悯和同情。
他将怜爱我视作他的责任,可他不知道,我从来就不需要他这样的担当。
“姐姐怎么不说了?”小鱼见我神思涣散,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茶:“口渴了。”
小鱼还太小,如今她只怀着闺中少女的憧憬,渴望着能嫁个实心实意的好人家。我总归还是不愿破了她这份幻想。
我咽了那口略带涩意的茶,接着往下讲。
后来,我再去通志堂,隔了老远,便闻到一股子烧焦了的糊味儿,还以为是通志堂走了水,吓得我一溜小跑赶到屋里,才发现那糊味儿是从火盆子里冒出来的。
容若不在,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火盆子里头的炭火烧的热热的,红烫的炭上头还噼里啪啦地窜出几粒火星子来。炭上头还留着未燃尽的纸灰。
我用手帕捏着一角拎出来瞧,那纸上头隐隐可见是那日他写的那阙词,笔墨还是我的笔墨,只是如今已烧的只剩半页了。
再瞧那火盆子里头,想来还烧了不少闲词。
我叫来伺候的丫鬟问:“大爷哪儿去了?”
丫鬟很是乖巧,福身回话:“回大奶奶,说是顾师傅叫,大爷便同顾师傅一道出去了。”
我扬了扬手中拿词:“大爷烧的?”
丫鬟回道:“是。大爷今儿个看起来很是不畅快,一早起来宫里头来人传表小姐的信儿,大爷听了后,也不知怎么的,回来就将这些词都烧了。”
我心里微微一刺,已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那丫鬟不知我哪儿来的怪脾气,也不敢说话,只是乖乖巧巧地站着。
如今我若是再猜不到什么,便是我蠢了。
那让纳兰容若心心念念的人儿,怕便是昔日送进宫里头去的表小姐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若不是皇上,若不是我,这本该便是一段两小无猜的佳话吧。
我将手中的纸扔进炭盆里,那上头星星的墨迹,不过细微地“滋滋”两声,转瞬淹没进红热的炭盆里头。
他或许是想由此同过去做个了断。可容若,你怎么不知道,非要这样形式上头的一刀两断,才越发显得你难以释怀。
我一面欣慰着,一面幽幽叹息。
我想,我是该再给他些时间。
我命人将我房里头的诗本子取了来,容若的词自是名满天下的,我未出阁前曾在家中也临过一些,谁料今日竟然还派上了用场。
我是不惯写词的,可誊写我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细细地将那十几首词都一一誊写好,替他收在了左边的抽匣子里。
“大奶奶,您怎么哭了?”那小丫鬟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有些愕然地擦了擦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来的泪,挤出一丝笑意来:“我想大爷了。”
“这个简单。”她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的,“奴婢去给大奶奶请大爷就是。”
我摇摇头:“不必了。大爷同顾师傅想来是有要事,咱们妇道人家,不要去给大爷添麻烦。”
。。。
小鱼很是不解,问道:“沈姐姐,你为何要再替公子抄一遍?分明让他烧了不是更好?”
我笑,其实,这边算是我的一个小私心吧。
能让它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总好过它永远留在他心里。
毕竟曾经是真的爱过。
(九)容若,我等等你罢()
夜色正好,我便让身边儿伺候的小丫鬟在院儿里给我支了一把椅子。
冬日寒风凛冽,又是落了雪,满地苍凉的白,一眼望去,能堪堪望到不远处的覆着白雪的碧瓦屋檐,来回巡视的小厮手中提着的羊角灯将红墙映的幽深昏暗。
我有些出神。
不知道深深的宫墙里头,同容若一墙之隔的姑娘究竟什么模样?
伴君如伴虎,她过得又究竟好不好?
冷风骤起,我缩了缩脖子,身上便轻轻被搭上一件外袍。
我以为是伺候我的小丫鬟,便笑了笑:“我过会子就进去了,却也不必。”
来人轻柔地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坐在风口上,还是该披上一件衣裳才好。否则生了风寒怎么好?”
我忙想起身,穿着厚厚藏青色云纹袄褂的我的夫君将我按在椅子里头,在我身边儿席地而坐。
“绾衣。”
他长腿微屈,不过松散地一手撑着身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微扬,漆黑的眸子融进了墨色的夜色里,落寞而洒脱。
我想了想,也推开椅子,在他身侧地上坐下。
我轻轻应了一声。
他笑了一下:“为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伸了伸懒腰,仰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
“容若。”我伸手轻轻搭在他冰凉的手上,他顿了顿,回手反握住。
“你曾经爱她,便当是堂堂正正地爱过。”我攥紧了他的手,“为了她受过寒疾,为了她千疮百孔,这些都是真的,怎么抹的去呢?”
我抚了抚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茫然和空寂:“容若,交给时间吧。”
他迟疑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而冷寂,半晌,他幽幽地道:“绾衣,她有身孕了。”
我心里微微一凉,可追根到底,我竟然还有几分可耻的欢喜。
我不知哪儿来的豪气,伸手一把扳过他的脸,迫着他直直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方道:“容若,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他冷寂无着的眸子里终于有了微微的动容,抬手抚上我覆在他脸上的手,笑了一下:“绾衣,你便不介怀?”
我叹了口气:“介怀,自然还是介怀的。”
他挑了挑眉。
“我就是怨我自己。”
他微微诧异,将我的手搁在他手里头暖着:“怎么?”
我郑重地望着他:“抱歉,容若。我用了太久的时间才找到你。”
他当我是玩笑话,摇头轻笑。
我抽出手来,微笑:“容若,我等等你罢。”
夜风寒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便站起身来准备进屋。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步,轻声道:“可是啊,容若,别让我等太久了。”
他的一句轻柔的“抱歉”混入呼啸尖锐的风声,擦过我的耳畔。
我觉得可能是太冷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
…
我第二日起了大早,去给觉罗氏请早安。
觉罗氏待我一向算是慈爱,免了我三叩九拜地礼,反倒握着我的手,赐了座。
我瞧着她的模样,必定是有话要说。便乖巧地覆着手等她开口。
果真,觉罗氏呷了口茶,笑道:“昨儿个宫里头来人,说是惠小主有了身孕。皇上下旨,恩准咱们家入宫探视。”
她顿了顿,睨了我一眼,又笑:“瞧额娘这个记性,你似乎没见过惠小主。”她不紧不慢地抚着指甲上头的丹蔻,微笑:“惠小主算是你阿玛的侄女儿,从前在家里头住着的,年方十五入宫选秀,皇上福泽,封了贵人。”
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可怜见儿的,入宫头一年便有孕,生了个阿哥,只可惜早早夭折了。我那时入宫瞧她,整日里头哭,都快把眼睛哭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