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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麟看了又看,未曾看见花上有了明所说的金光,他手中还提着那装药的竹篮子,举起来同了明道:“禅师,我要给女施主送药去。”
了明点头,“去吧。”又将他放下。
玉麟还不曾走几步,便见温西一手甩着小刀,一手拨开小路旁低垂的竹叶,正向着他们这边走来。
了明瞧见,对玉麟道:“将药放下,玩去吧。”
玉麟仰头道:“禅师,我不曾玩,还要临字帖呢。”
了明含笑,摸了摸他的小光头,道:“那去吧。”
玉麟“哎”了一声,放下竹篮,拿了之前用的扫把,去了后院。
温西走来之时,已被清晨的露水沾染了满肩的湿意,连裙摆处都沾染了几许苍苔,她收起小刀,同了明道:“禅师是不是落了一件东西?”
了明不解,微抬眉目。
温西捉狭得一笑,背着手走到了明的身后,忽地从自己背后抽出一副卷轴,从了明身侧递给他。
了明一愣,继而低头,瞧见素淡丝绢装裱的画轴,面色微然一变。他拿过画轴,不曾打开,只是拿在手中,纤瘦的手指如拈莲花。
“画中的禅师神韵纤毫动人,风姿飘逸出尘,真是一副好画,一幅好画却蒙受灰尘,又真是可惜。”温西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支着下巴道。
了明垂下手,宽大的袍袖遮掩了画轴,他道:“不过一幅画罢了。”
“只是一幅画吗?但是画此画的人,对禅师的骨肉筋血都入木三分,只怕也是个有心之人。”温西绕到了明身侧,抬着下巴看他的神色。
了明却向着莲缸走了几步,有意避开了温西的目光,“活于世上,皆为有心人。”
“求佛是有心,问道亦是有心,那画这幅画,更是有心了……”温西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了明眉头忍不住又轻结,伸出手指,挑出了莲缸中一片枯叶,随后转身,甩着衣袍去了禅房。
温西抬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啃咬了几下,忽然心有所动,她去了禅院之外,唤了一声:“鸦。”
顷刻从林中现身一人,正是一身利落劲装的鸦,她近前,低头道:“温姑娘有何吩咐?”
温西想了想,道:“你帮我打听一个人,好不好?”
鸦道:“任凭姑娘差遣。”
温西便道:“沐川城中,有没有一位叫做梅生的人,是否常来静水禅院?”
鸦点头,道:“我这便派人去。”
温西忙摇头,道:“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以的话,就你知道便罢了。”她尚且不明事情因果,若是办砸了便不好了。
鸦有些犹豫,她得了骆铖的吩咐,一切以温西安危为先,日前温西失踪便已经失责,如今更不敢轻易走开。
温西看出她的顾虑,忙道:“我知道那位雁侍卫也在附近,周围也有不少人,这山中清静,我不会有事的。”
这倒是,无论如何,雁不会让温西出事,鸦只得点头,道:“那我这便去。”
温西道了谢,回了禅院中,鸦招呼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快步向着山下而去。
了明入了禅房之后一直不曾出来,禅院中还有一位打杂的瞎眼老僧,温西小时对他很是惧怕,因他双目空空,面无表情,一直沉默寡言,午时,他做了斋饭,亲自提去了明的禅房。
温西与玉麟在饭厅一桌坐着,玉麟捧着饭碗吃得香甜,温西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玉麟被她盯得不自在,放下饭碗,嘴边还沾着米粒,他看着温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在看什么?”
温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小光头,笑道:“小和尚,你从哪里学来这一板一眼的腔调的?”
玉麟红了脸,“小僧是出家人。”
温西笑嘻嘻道:“你知道什么是出家人,什么是在家人吗?”
“小僧、小僧……”玉麟捧着脸一脸思索。
“人家都说了却红尘之人才会出世修行,你这小和尚,连红尘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出家呢?”温西逗他道。
“红尘?”玉麟歪着脑袋,“什么是红尘?”
“红尘……就是,万千世界,痴男怨女吧……”温西说着,将自己绕了进去,不免惆怅,她起身,同玉麟笑了笑,道:“你长大便明白了。”
“长大?”玉麟睁着孩童天真懵懂的眼睛看着温西,“女施主,禅师说,读书才能明理,故而小僧现在天天读书,也渐渐明白些道理,若是道理是长大便明白了的东西,为何小僧现在还要读书呢?”
这孩子……温西似想到了从前她缠着师父胡搅蛮缠的时光,忍不住刮了刮他鼻子,笑道:“有些道理是从书中来的,有些道理是要从心中悟的。”
“悟……”玉麟想了想,“禅师常参禅,便是在悟道吧。”
梅林主人()
入夜,玉麟将院中枯叶扫作一堆,瞎眼老僧取来一截红炭火,将枯叶都点燃了,烟尘自院中升起,飘飘袅袅,飘向了天际。
估摸着所有孩子都爱玩火的,玉麟蹲在火堆旁,拿着一截枯枝,将依旧还有隐隐红光的灰烬捅着玩。
了明在禅房中放下书卷,透窗看玩耍的玉麟,忽地一笑,道:“小心烫着手。”
玉麟有些不好意思,扔了树枝,起身向了明行礼,“禅师。”
了明招呼他过来,问道:“今日功课我看了,有些不足之处,来,我重新写了与你瞧。”
玉麟忙应声,进了禅房,端端正正跪坐在了明身侧,了明取了张纸,羊毫笔沾饱墨汁,提笔写了“修身”二字,同他指点几句,玉麟依言,一连写了数个字,了明见其聪慧,点拨便通,落笔端庄,含笑点头,道:“这便好了许多了。”
玉麟写着写着,忽然抬起头,问道:“禅师,什么是红尘?”
了明眉头微挑,“红尘?”
院中的火堆已经熄尽了最后一点烟气,一阵夜风轻来,仰起数点灰烬,温西站在烟灰下风之处,被呛得连连咳嗽几声。
了明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禅师?”玉麟又唤了一声。
温西扇了扇面前,握着口鼻近前了几步,有些狼狈。
“啊、啊……”了明回过神,同他道:“明日再临下一篇吧。”
玉麟也瞧见了院中站着的温西,应了是,出了门去,温西看着他提着一盏昏昏的烛灯,一蹦一跳得走入了夜色,她又转回头,看向了明。了明站在禅房的窗前,房中的灯火勾勒出他的身影,温西开口道:“不知道禅师的荷花几时开放?”
“该开的时候,便会开的。”了明答道。
“今日,月又圆了。”温西望着天,竹枝浓密,月影稀疏。
“是啊,月又圆了。”了明轻声应和道。
温西忽然道:“和尚,你日复一日住在这山中,见的总是一般模样的清风明月,你会不会寂寞?”
了明轻轻一笑,道:“丫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觉得寂寞其实才是人世本意。”
温西眼眸微垂,睫羽半掩,“难道你便甘之若饴了?”
了明些微变了形容,只是他将头微微一侧,道:“我早已以此为伴了。”他的目光却不能回避得落在案上一卷画轴上,这令他呼吸忽然加重了些许,他的眉毛又蹙起。
温西未曾再说话。
了明伸手,关上了禅房的窗扇,院中光影顿时一暗,而温西,也踏着月色回到了她所住的茅屋。
茅屋中点着一盏孤灯,孤灯旁坐着一个人,是鸦,她见温西进门,便站了起来,道:“温姑娘。”
温西回头将门关上,再转身走到桌案旁坐下,“如何了?”
鸦道:“我去打听了,沐川城中,不曾有叫梅生的人。”
温西倒是并未有失望之色,只是淡淡应道:“是么。”
鸦接着道:“倒是五年前,有个叫做梅林主人的女子,是凤凰台的琴师,却是在文林中颇有名声。”
“梅林主人?”温西忽觉这个称呼有些耳熟,细细回忆,接着恍然,凤凰台是沐川城的一处琴坊,算得风雅之地,她记得当年凤凰台中有位司文的姑娘,曾仰慕过她师父,还赠了师父一枚玉佩,那玉佩却被她打碎了。
而这位梅林主人,彼时正有盛名,温西不知道她与了明会有来往。
“梅林主人已经死了。”鸦道。
“死了……”温西讶然。
鸦点头:“确实死了,就葬在城外柳林之中,但她还有个妹妹,叫做芳娘,是城中一处绣房的绣娘,梅林主人的坟前有新鲜花果供奉,想必是她常常前去探望。”
温西寂然无语,她摆摆手,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鸦又问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温西摇头,“没了……”
鸦便开了屋门,静寂无声得出去,门扇也悄悄重新合上。
那副画,落款是梅生,看笔迹娟秀,朱印又纤雅,应是个女子所画。
画中是了明更年轻一些,眉宇之间尚有风流,薄唇带笑,衣袍潇洒,若非僧家装扮,还似谁家的多情公子,那并非世人眼中的得道禅师,却是有情人眼中的红尘知己。
但她却死了。
温西想去沐川城中见一见那位芳娘了,她却还有顾虑。
夜已深,山寺有钟声。
她说服不了了明,师父的事情,他应该知道的更多。了明对那副画心有触动,但她也不想逼迫他,她该怎么做?温西思了又想,终觉卑鄙。
*
六月三伏,少雨多晴,便是风光旖旎的江南,也不免干燥炎热令人烦躁起来。
临着沐川的一座绣房沿河一排透风的绣阁都少了些惬意,多了些闷热,绣娘们也纷纷停下针线,以免手汗污了锦绣。
这般天气,也甚少人出门闲游,绣房也少了许多上门光顾的生意,今日却来了一位客人,却是个打扮容貌皆不俗的女子,指名道姓要绣娘芳娘为她的主人裁衣。绣房中灵巧的绣娘不少,最为出名的却并非芳娘,老板傅姑虽然有些惊讶,却也不好将上门的生意退拒,便请出了芳娘,又嘱咐了几句,看着她们出了门。
傅姑倚门看着那提刀佩剑一身锐气的姑娘与芳娘走去了街口一家茶楼,有些奇怪,喃喃自语道:“既然来了,为何不来店里呢?”
一旁有位绣娘,道:“那姑娘一身的劲衣,瞧上头的针脚,像是京中绣工,用料都是极好的,却没有多一针的装饰,不知道她说的主人是谁,为何单单要找芳娘。”
傅姑也是凝眉,“近日芳娘常常外出,上月的活计都只做了一半,唉……”
“前日我瞧见芳娘去买了鲜花香烛。”那绣娘道。
傅姑微微一想,道:“前日是英娘的忌日。”
“英娘?”那绣娘问道:“难道是梅英?”
傅姑点点头,略略回忆,“正是她,人多说红颜薄命,她们姊妹相依为命,英娘一去,原来已经五年了啊……”
情苦而死()
江南自古风流之地,除却溪山的岚亭集会,一年一会,还有便是沐川城中的凤凰台,古色古音了。彼时出过无数扬名天下的人物,留下无数后人可以追忆的旧事。
昔日那位自称为梅林主人的女子,曾司琴,亦有灵心妙思,至今仍有念及风流旧事的书生,在每年新雪覆于红梅之时,记得一曲《静思》。
无人知晓红颜为何凋零,甚至也不曾有人知道她几时亡故,几场借着她的名字、满是诗情画意的祭奠之后,便也寥落了。世人都是贪新厌旧的,时光流逝,江南又多才人,那一缕梅香,一曲古音,除了真正伤痛之人,还有谁会铭心不忘?
“所以,那副画,是你姐姐梅英为了明禅师画的?”温西问道。
芳娘捧着一盏井水镇过、沁心冰凉的梅子茶,点点头。
温西又问道:“事情过去许久了,为何还要将这画送去静水禅院?”
芳娘轻轻一笑,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讥嘲,“想是我心有不甘吧。”
温西蹙眉。
“这位姑娘,我姊妹二人生来孤苦,坎坷难诉,从无什么雄心壮志,唯愿安宁二字罢了。”她说着,面上微有苦意,还摇了摇头,“只是命运总有其艰险之处,且又令人难以防备,我姐姐她,她太痴了些,才枉送了性命。”
“她、是怎么死的?”温西听她言语,似有内情。
芳娘凄凄地一笑,“她本应是病死的。”
“本应?”温西诧然,这二字有些怪异,没有人是本应在风华正茂之年病死的。
芳娘叹了口气,道:“那年五月,她感了热风,咳嗽不止,我请了东街一位汤药先生来给姐姐瞧病,那病本不要紧的,吃了几帖药,过了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
她说着,看了温西一眼,道:“姑娘,你得过病吗?”
温西一愣,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正常,只要不严重,总归不至于送了性命,她得过病,还有些重,性命虽眼下无碍,却也大限不远,她不好说自己,只是点了点头。
芳娘接着道:“人自然是不免生死病老的,我姐姐这病,却有几分不同,她今日好些,明天却又重了。这本来也寻常,病么,难免反复,只是她这般反反复复,却过了一个多月,那汤药先生来来回回数次,药方改了又改,总是见效个一二日,却又严重了几分,直到那年六月中,我姐姐已经枯瘦如柴,口不能言了。”
“这……”温西也听出了不寻常,她问道:“那汤药先生的药?”
“他的药是对症的,只是他医术也是寻常,姐姐一位朋友后来荐了另一位高明的大夫来看过,说的也不过是热感,其实开的药也差不许多,但姐姐就是一日病过一日,便去了。”芳娘说来,虽然语气淡淡,并无波澜,只是那其中的忧伤令人动容。
温西虽然觉得有些异样,却觉不出究竟有什么异样,她道:“那些药方你还留着吗?”她想或许能够给玄尘看看。
芳娘摇头:“不是药方的缘故,我姐姐生性温柔,也没有什么仇家,人家见我们两个孤女,就算生起恶意,何必这般用尽心思置我们于死地呢。她命苦,唉……姑娘应当不晓得,世上有一种死法,说不出口,又不留痕迹,她、她其实是情死的。”
温西骤然一惊,“情死……”
芳娘苦苦得笑道:“有病死,有老死,有横死,有相思而死,也有忧愁至死,因情苦而死,也算不得稀奇了。”
温西忍不住心头微荡,这般死,是如何死?
芳娘长舒口气,她实在觉得压抑至极,忍不住站起身了,推开了窗扇,窗外,一阵微风,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闷意,“那位汤药先生不久便出外游历了,我许久未见他,直到去年冬日,沐川下了一场细雪,我出门买丝线,却看见他骑着一头瘦驴回来,他见到我,同我说了一件事,他说那年他医治我姐姐,其实十分用心的,因我姐姐在城中薄有名声,若是他将她治好了,自己岂不是也能扬一扬名了?”
“只是我姐姐那病反复的古怪,他遍查医书也不得设法,不过热感罢了,何至于送了性命?后来我姐姐去世了,他深觉学艺不精,故而外出寻访名医习学,又四处游历,渐渐遇见一些古怪的病症,见多识广了些。”
芳娘说着,手扶着窗框,深深的吸了口气,仿佛忍耐着极大的悲伤,终于语气也难以维持平静。
温西又斟了杯茶,上前递给她。
她接过茶,那冰凉的杯壁挂着一层潮湿的水滴,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流下,“他说,他这些年,去过中洲南北各处,就连远在晋华国的昆仑城都曾拜访,不免多了些见识。某一日,他在一处小村庄借宿,庄中富户家中有位女儿,也在是六月暑天之时,感了热风,病了好些时日,时常反复,不知为何,那一夜忽然又病急了,富户来不及去请城中的大夫,闻得他是个大夫,便派了家人相请,汤药先生去看了,觉得那脉象与病态与我姐姐一般模样,他因我姐姐之死,对此病有些犯怵,不敢下笔开药,向富户荐了附近大邦之中他正要去拜访的一位名医。”
“富户救女心切,立刻令家人漏液前去相请,后来,那位名医被请了来,开了药,不过五六日,那位小姐就好了,汤药先生大为佩服,求了药方来看,却发现同自己当年给我姐姐开的药差不许多,并无什么特别高明之处。”芳娘说着,看向温西。
温西问道:“难道是因为药材不同?”
芳娘摇头:“都是些寻常的疏风解热的药,药材好坏,不过增减罢了。”她止住温西要问出口的话,继续道:“那大夫开的药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他的治法却有不同,他同富户说,若是要救女儿,务必要事事听他的,半点不能违背,若不然大罗神仙难救。”
险恶用心()
芳娘又道:“他请富户收拾出一间洁净的屋子,窗框钉死,只留一扇进出的小门,日夜派家人把守,除却父母至亲,还有那位大夫,任何人不得进出,那小姐吃的药也都是大夫亲自煎好送去的。”
此等治病,真是闻所未闻,温西大感惊讶,一般热感风气,都是要透风透气才好,这大夫反其道而行,不知是何缘故,她问道:“那事后汤药先生有问为何要这般治病吗?”
芳娘点头,“他问了,那位大夫说、他说……”芳娘说到此处,舌尖有如僵住一般,难以出口,她面上露出些苦痛之色,良久才道:“他说,病表是热感无疑,只是心中被缠了魔障,她那是情苦,故而妄思,还有些险恶用心,才日渐沉重的,若要治好,不得见任何外人才罢。”
“险恶用心!”温西已然震惊。
芳娘握紧了茶盏,久久不曾饮下,“我姐姐的死,天知地知,还有一人知晓,我却没有半点法子,只有去问一问他的良心罢了。姑娘,我不知你今日为何而来,因何问及此事,此事说出去,没有人会信我,还会伤及我姐姐的品行名声,我只能说到这里,算是为她申一申冤屈,表一表心迹。若非她情入骨髓,何至于这般死去,若非她情至血肉,他怎能用此卑鄙之法害她性命!”说到最后,芳娘几乎悲愤。
温西已然木然,她所说的那个卑鄙之人,是了明?!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