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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半生 作者:吴正-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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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偷睨过了女儿一眼之后,现在轮到女儿偷睨母亲一眼了。她见母亲正在湍急的人流 
之中寻找什么。她问自己:妈在找谁呢? 
  她在找他,也在找他。其实连她自己也闹不清,她更希望在人流之中突然发现的是他呢,还是他?——这不一下子,我又不自觉地转换到了我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的立场上来叙述我的故事了? 

  还是让我再一次地转回去吧。 
  当然不可能是我。只要湛玉想深一层的话,她就应该知道,我是决不会在此一刻出现在上海的街道上的。因为我现在正在香港。而且再说,秀秀也在她的边上。上次有一回,她与秀秀一同在路上与我相遇,当时,我正在她家的附近盲目溜达,而她与秀秀又恰好在那时出门来买东西。突然见到我时,她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我也同时站住)。她想,她的脸一定也是涨得通红通红的了,举止也会相当异常(因为她见到:当时的我就是那样)。但秀秀就从未对此事说过、问过或暗示过点什么。现在,她实在不愿当着秀秀的面,与我在街上再共同表演一回了。 

  所以应该说,她要在人群中寻找的人还是兆正。两个小时前,街灯刚放亮的一刻,她是亲眼在露台上望着他向淮海路方向一路走去的,但她仍在希望,他后来还是绕了回来。他会不会此刻正在家的附近这一带徘徊,打算回家来呢?她希望他那样。 

  这一段时期以来,湛玉就这样地生活着,生活在我与他之间。满足交织着失落,兴奋混合着内疚。她有时怀疑有时肯定,有时犹豫有时又坚定不移;她半真半戏,她似梦似醒;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了,她也不知道这种日子的终端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起初,她只是一种浅尝,但想不到后来竟演变成了一种餮饕大食;起初,她只感觉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矛盾对立面的拉扯之间,后来,渐渐发觉这是一个漩涡的中心,她已有点身不由己了,她正被一寸寸地拉陷进一个深渊中去。她感到一种命运的正在迫近时的挑战,感到一种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壮感,就如风暴来临前的一只穿行疾飞于低压云层下的海鸥,它“啾啾”的叫声中含着一种疯狂了的欢乐。她对自己说:难道,这就叫不枉过此生吗? 

  人们常有这样的对梦的体验:上半夜是一场梦,梦里有些人物有些场景也有些情节,纷纷扬扬、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然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人声寂然。你从窗帘的缝隙间望见了半瓣白月,你懒懒地翻了个身,想,噢,原来是在做梦呢。随即便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了。你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弄明白,究竟此一刻的自己是醒着的呢,还是又入梦乡了?但你很快便发觉,这种状态的保持并不容易,意识以及肉体的极度疲软很快便会令你放弃一切努力,随波逐流,梦河东去。而所谓清醒的另一个实际效应反倒变成了:原来又已经进入了梦乡的思路还自以为是清醒着的,于是,便有了梦与醒在逻辑判断上的犬牙交错。 

  其实,所谓梦,只是一种氛围,一种自始至终都笼罩着的氛围,正因为有了这种氛围的存在,梦才存在。梦可以没有连贯性,情节可以荒唐,人物可以张冠李戴,颠三倒四,但这种氛围的存在却必须是贯一而且强烈的。然后,你便进入下半夜的那场梦里去了。在这场梦里,又会有些新场景、新人物和新情节的介入;场景更纷扬,人物更朦胧,情节更断续,这是因为上半夜那场梦境的余波其实并没完全散失,它的氛围的残余会很轻易地从梦境本身之编织就十分稀疏的缝隙之间渗透进来,注入到下半夜的那场梦境里来,从而使你一生的上下篇似乎更显得连贯,更合情合理,更像终一了某种内涵的一生。梦,是一部最好的意识流小说。 

  湛玉觉得,她就是有点像是生活在那样的一场梦里。 
  比如说,她与我的第一次,一切就有点像是一片有月光的梦境。梦里有溪流有天籁有松林有叹息。然后一切才开始轮廓鲜明起来,而我们却已做完了那事。 
  我说,这是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缘分呢。而她说,当我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幻觉,我便是三十年前的他,三十年前的兆正。 
  她只记得——而于我,却已经有点记忆模糊了——那是我俩重新见面后的第三还是第四次的事了。那晚,我们先是去了一家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不过,肯定不是“皇朝”海鲜馆,“皇朝”是她第一次请我去的地方。那时,我俩还正儿八经的,似乎还有点绅士淑女的拘谨,压藏着一种热中之冷、冷中之热。而那一次,我带她去的是一家专吃海派传菜的菜馆。她发觉,我好像是那里的常客了,一进门,就这边那边地点头微笑一通。漂亮的女招待和领班们都一个个地上前来打招呼,殷勤地替我们俩取衣,挂衣,递毛巾;她们都喊我做“大老板”。 

  (很可能,就是那一次记忆的暗示,令她后来在波特曼酒店三十八楼的说笑中脱口而出地唤出了个“大老板”的称呼来。但她至今还是有点弄不太明白:为什么我能容忍那些女招待一个个地上来这样称呼我,偏偏对她就无法容忍——哪怕仅此一回?) 

  这是一家布置很有风情的饭馆,不大,但档次相当高;菜价贵,但菜肴的口味很别致。幽暗的双人座上方挂着一幅幅老上海的历史照片。吃完饭,我们走出店来。我提议说先走一 

程散散步,一方面可以欣赏欣赏今日的上海夜景,另一方面也有助消化。她便立即表示附和,说,这也正是她所想的。我俩走经人民广场的绿化带,天色黝黑黝黑的,路灯在树丛中放射出光亮来。广场上正播放着录音机,一对对中老年男女搂在一块,跳舞。她记得(我好像也有依稀印象),我当时说笑了一句。我说,前二十多,要近三十年了吧,这里是我们常常高举着反美的标语,呼喊着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列队通过主席台的地方;如今,这里成了这副模样,这里是我们这代人的失乐园和复乐园呢。后来,我们又去了茂名路,找了一家咖啡馆消夜。偏偏又是灯光幽暗,装饰深色调的那一类。这一切都令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幻觉:十四五年前,她与兆正不也经常在那种棕色护墙板的咖啡馆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周末之夜的?再之前,宝大西餐厅的那一回,光阴已将记忆的斑点冲洗得影影绰绰的了,好像也是那同一种色调,同一种光线,同一种气息;这是一片时光的背景,在这背景上隐隐约约地移动着一些人影和物体:有莉莉,有白老师,有她,有他,还有……还有一件湖绿色的泡泡纱长裙,它的裙边在半明半暗中飘动。这是她藏在心底的一块恒久的痛疤,几十年了,她从来就不敢去点触它一回。但这一次,她思路的端点怎么又触及到了,这,又意味着什么? 

  但她已完全记不起那晚我俩是如何回到她家去的一切细节经过了,以及,在我们开始往回走的时候,我向她或她向我都说了些什么或暗示了些什么。她只是靠事后粗略的理智推理才得以判断出来:那晚,兆正肯定不在家住,肯定又是找了个什么借口去哪里开笔会或写东西去了;而那晚,我俩肯定是在外面呆到了很晚才回家的,晚到保姆和女儿都已睡死沉到对一切声响都不可能起反应了之后,我们才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穿过走道,去到他和她的那间主卧室里,然后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但有一条细节她记得特别清晰:当我刚与她在床上开始缠绵时,她突然发现了那幅照片,照片里的世界一片阳光,兆正和她正站在一只石舫的跟前开放着一脸灿烂的笑。照片镶在一方金属质的镜框里,镜框站立在大床对面的梳妆矮台上,直面地望着我们两人。她轻轻地推开我,起身,找来了一条手绢,将照片给遮上了。而她发现,她所干的一切,我都躺在床上一点不漏地观看着。我面带理解的微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她一言不发地再回到大床上来,和我继续下去。 

  其实,就在那一刻之间,湛玉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又有些涣散,所有的注意力忽然都找不到一个聚焦点了。这是因为上半夜那场梦里的兆正的记忆又渗透了进来,替代了下半夜那场梦里的我的缘故。关于这种现象,她记得,我有一次也曾求证于过她。但她告诉我说,这没什么奇怪和可怕的,在梦中,她不也经常会将我与兆正的表情与形象互相颠倒错位吗?就像在这一个晚上的这一刻,当她与秀秀一同回家去的那一路上,她的梦境感突然又变得十分强烈而又逼真;她在人流中焦急搜寻的目标又像是他,也像是我——或者说,现在更令她害怕的倒是反而变成了:千万不要在这里遇到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她虽然得到了我,但她又无法让自己面对一个万一会失去他的现实;无法失去他就如同无法突然放弃一场已经做了几十年悠远而温馨的梦一样,让她无所适从。她经常会转转绕回到那一场梦的源头去,在那里,她与兆正都是带红领巾的少男或少女。后来,他俩都长大了,长大成了一对恋人,一对谁的一天之中都不能缺少谁的恋人。虽然,兆正下乡去了崇明农场,而她仍留在上海的工矿企业里,但他照例每天都会从农村给她写来一封长信。一天的劳动强度再大,干活再辛苦,或拔秧插秧或三秋抢收或筑堤围田,他都一定会在全寝室的灯都熄灭了人都睡熟了之后,一个人趴在他的上层铺位的那叠被子上,就着一盏手电筒的微光,给她写完这封长信。信,因此每天都不间断,一封接连一封,雪片似的飘落下来,铺展在她书桌的台面上,飘成了一片小小的白色的雪原。信中,他用他奇特奇妙的语言和想象力表达着他奇特奇妙的内心世界,逼真得就像每天都在与她做一次眼神对峙着眼神的促膝对话。当时,她并不太理解为什么读他信的感受会如此强烈如此神奇?多少年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这正是一个天赋型的作家一生之中最华彩的岁月呢,而占据这段华彩岁月的他的全部心灵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每天,兆正都将从他心井里不停顿地汩汩涌出来的最新鲜的感情化作文字,文字横竖撇捺在信纸上,信纸摺叠着地藏进信封里去;之后,她又将信封拆开来,将信纸取出来,展开;每天,她读着由那些她最熟悉的字型所组合成的句子,那些由句子和句子结构出来的画面和图像,她觉得一个活龙活现的声情并茂的他又站到她面前来了! 

  那些年,她感觉她爱他都快爱得不行了!每月都有一次,他从崇明岛回上海来休假。在这珍贵的三四天的时间里,他俩几乎天天在一块。一般,都是兆正来她家,但有时,她也会上兆正家去。这是一条位于虹口旧镇区的老街,林林总总的旧式里弄房子鳞次栉比。打开了窗页的斜顶的老虎天窗从乌黑乌黑的屋顶上探出头来,街两边的水泥灯柱高高的顶端上,路灯有气无力地吊下来,光线昏暗。夏天的黄昏,两边的人行道上坐满躺满了密密匝匝的纳凉人,有些人更索性将晚饭都端到街上来吃。每次,当肤质娇白、穿着花点短裙的她打街中心 

经过时(人行道上已拥挤得无法让人能顺利通过了),她感觉到两旁赤膊打扇的纳凉人都向她刷刷地射来目光。 
  湛玉来到了一扇低矮木门的门框跟前,里面很黑很暗。她走进去,经过一只湿漉漉的水斗,半截阴沟渠道和一间类似灶披间的地方。地上很滑,她小心翼翼地用脚探索着,摸到了一条很陡很窄的扶梯把手。她开始高声地叫唤兆正的名字,只见楼梯上方的某处有一盏电灯拉亮了,他也大声地回应着,跑下楼来,再在那条叽咔作响的窄扶梯上一路把她引上楼去。 

  这一切的场景在几十年后回想起来虚幻飘渺得完全成了一种梦的残片了,失散在记忆庞大而广浩的背景上,无从打捞。惟那个氛围仍然存在,而且十分强烈,贯通全篇,向她证实说,这,便是那个时代。她走进一间旧屋的前楼,这是他家的主室:天花板低矮,被石灰水刷成了惨白色的墙上挂着他父亲的遗像,遗像前供着一束塑料花。但整间房间还是打理得十分整洁而且井井有条的。有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床上硬邦邦的,垫铺着草席,碎花点图案的布单被子叠放在床的一端,拉扯得一丝不苟。她与兆正就坐在床沿上——而事实上,这里也是全屋最能坐得舒坦和宽畅一点的地方。正面对着他俩的是一排木窗,木窗打开着,街上的车铃声和人嘈声不断地传进屋里来。临窗而放的是一张方桌,被抹得一尘不沾的桌面都开始有点发白了,上面用绿纱网罩罩着几碟中午吃剩下来的小菜。屋里亮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就是戴着半顶皱边奶白灯罩的那一种,一根纽纹的花线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吊着一只灯头连灯泡。夏夜的微风吹进屋里来,电线悠颤悠颤的,把他俩并肩坐在床沿上的身影投射在白墙上,也晃荡了起来。 

  兆正的母亲是个矮矮胖胖的能干的老妇人,每回见了湛玉似乎都显得很高兴,应该说,每回见了她儿子见了会高兴的人她也都显得很高兴。家中地方局促,因此,每一次当湛玉上楼来了之后,老妇人都会借故离开,以便让他俩尽量能有单独相处的时空。而她自己则去到楼下的灶披间里忙出又忙进,不一会儿,就黄黄绿绿白白地备出了一桌菜来,招呼他俩坐到桌前来吃饭。 

  有时,他家还会有一位与他俩年龄相仿的少女,湛玉对她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她胖乎乎的白脸蛋上有两粒唇角涡。事实上,她也没见过她几回。首先是因为湛玉并不经常去他家,再说,在她去的时候,唇角涡的少女也未必就一定在。兆正告诉她说,这是他的表妹,名叫雨萍,小他三岁。她家是开南货店的,就开在他家后弄堂对出的那条街上。就这些了,他说起她的时候,神态平静得甚至都有些淡漠了,似乎像是偶尔谈及一位不常见的远亲那般。但湛玉观察到的情形是:雨萍与兆正母亲的关系似乎格外亲热;她随老妇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一块儿忙,开饭前,更是由她一次又一次地从窄扶梯上往房间里端汤送菜。最后,当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连充当大厨的老妇人也在围裙上搓着擦着手,笑眯眯地上楼来时,雨萍才怯生生地在方桌的一角坐下身来。她从不直接招呼湛玉,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有湛玉这么个人似的;她只是用眼光望着兆正,轻声轻气地说道,可以吃饭了吧,表哥? 

  但湛玉却似乎总能从她偷偷瞥她一眼的目光中读出点什么来。这是两个女人之间,尤其是两个有着特殊立场和身份的女人间的沟通方式,微妙但很确定。其实,第一眼见到雨萍时,湛玉就惊觉到一种异常感了,就好像从前一世开始她们之间就有着某些隐隐约约的瓜葛了。她当然有点瞧不起她: 
哼,一个开杂货铺小业主的女儿,她想。但第一次,一向以绝对的自信来直面人生的湛玉罕见地感到了一种虚怯:她拿不准,对方到底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来评断她?还有,对于她,一个以这么一种身份突然出现在兆正家的同龄女性,这个叫雨萍的女孩子的始终没说出口来的潜台词会是什么?——因为湛玉确信:雨萍是不可能没有她自己的感觉与想法,以及埋藏得很深的潜台词的。 

  湛玉突然都很想知道这一切。而直觉更告诉她:虽然在眼下,雨萍远成不了她的对手,但将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再听说雨萍,那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事了,她已变成了我的老婆。这事其实也是莉莉首先说起的,那一天,莉莉和她的香港丈夫一同到出版社来洽谈印刷设备和印刷业务的合作事项。在此事之前,鉴于湛玉也曾作出过类似的提议,社长于是也请她一同来出席该项目的洽谈会。她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就见到有一位衣着华丽富态的肥胖的中年妇人“忽”地从靠墙而放的一张沙发上站起身来,她们互相望了对方一眼,便呆住了。一刻之间,她俩都有过冲上前去互相拥抱对方的冲动,但又都不约而同地改为了长时间的热烈握手。那些年,有谁在一 

个意想不到的场合突然发现一位已散失了多年的海外亲友也算是一件不太常见之事中的常见事。在场的社长总编虽都有些惊愕,但同时也与她俩一起真诚地分享了那种重逢的欣喜。大家都觉得,以湛玉的出身和家境而言,这类生活情节发生在她的身上是一件颇合逻辑的事。 

  是的,也就是在这一次,湛玉听说我了。后来说说,当然就说到了她。开始时,莉莉并也说不清楚点什么,莉莉只知道,她的这位童年时代的朋友的丈夫现在已经是一位很出名的作家了,而作家有一位表妹,就是她。莉莉说,就是那位,那位……但湛玉一听,便立即明白是指谁了。她浅然一笑,当即打岔地提了些其他的什么。这些事都提得恰如其时也恰如其分,必会引起多少年后重逢的她俩的共同兴趣,于是,她俩便立即遵循另一条谈话逻辑而去了。等到再回过头来,莉莉已忘了刚才她都在说什么和说谁了。湛玉当然还记得,并且还记得当时自己的那种感觉:那是思想的一片漂白状态。 

“ SOMEWHERE IN TIME” 
  再回去那一晚。 
  我离家后,大宅便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静得都有点可怕了。菲佣回到自己房中休息去了——她很可能一早已经估计到了今晚的结局,看来她是不会再被人唤醒起身来干洗浴缸,放热水和沏“铁观音”一类的活儿了。我有过好几回这么晚离家,后来都证明是一次通宵的外出,她有这方面的经验。 

  两张藤椅面对面地空放在露台上,小藤桌摆中间,之上放着一盘削好了皮的水果。雨萍依在通往露台去的落地趟门的门框上向外望去:是暮霭笼罩中的香港岛和九龙半岛。千百幢巨株一样的大厦盘根错节在这片土地上,参参差差,重重叠叠;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几乎不留下一小格经纬的刻度,全方位地,密集型地铺展开去。这是一片森林——一片现代发明建造起来的原始大森林,人很渺小,一旦走入其中,便会立即迷失方向,且永远也别想再找到回归自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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