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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时隔这么久再在梦中见到那个今生再不会与她相见的人,她发现自己竟比当初期待的平静更平静,心中半点波澜都没有。
后来半梦半醒之前她听到身旁有另外的动静,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忽略不了,她刷的一下睁开了眼。
“醒了?”声音近在咫尺,竟是直接贴着她耳边的。
练霓裳很久没被人靠得这般近了,只觉浑身都不对劲,当下连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床上都没有顾,下意识就要挣脱他下去。
可惜不管是功夫还是力气她都不及他,挣了几下反倒是把自己身上盖着的虎皮毯子给挣掉了。
她也是这才发现,玉罗刹只是躺在她边上而已,他二人身上还是各盖着各的,但纵是如此,也足够她皱眉了,“你怎么上来了?”
“你半夜梦魇,我想叫醒你,结果刚一伸手就被你拉上来了。”他说得一本正经。
练霓裳信他才有鬼,但下一刻居然听到他又问了一遍:“所以说一航到底是谁?”
清晨的山洞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练霓裳深吸了一口气,答案也和一年前那样没有分毫变化。
“一个不重要的人。”
但她心里知道,其实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起码现在她听到这个名字是真的没有半点在意了,也再不想追溯什么过去,平静得一丝波澜都没有。
玉罗刹好整以暇地倚在那看着她下去梳头,看着那些雪白的发丝从她手指间穿过,忽然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头发变成这样和那个人有关?”
她动作一顿,却也没否认。
虽然短暂地耽搁了一下,但不一会儿后她还是梳好了头,等到了习惯性用头巾把头整个包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块头巾好像还在他那里。
“放哪了?”她问。
“什么?”他假作不知。
“我的头巾。”她也不同他绕弯子。
玉罗刹盯着她看了会儿,没有动,“这样挺好的,何必一定要遮起来?你以前说怕吓到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哦,勉强算上另一边的荆无命和路小佳吧,你谁都吓不到啊。”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习惯了遮住整张脸后,不戴上头巾她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对劲,就在她想着不然就重新做一条算了反正她还有好几件在天山这样的地方根本用不上的衣服的时候,她听到玉罗刹再度开口道:“何况这么美的脸,遮起来岂不可惜。”
练霓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男人说起称赞人的谎话来果然都是一样的,哪怕武功再高也是。
“行了,不还就不还吧。”反正正如他所说,这一带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在,她的担心根本派不上用场。
之后她就出洞去练剑了,山巅风大,没了头巾的遮挡刮在面上到底不太舒服,一套剑法练毕,她白皙的脸庞已经被吹红了大半。
玉罗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不过却没像以前那样上来指点她的剑招。
练霓裳想到他受了伤,也没提再打一次试试的事,收了剑提气掠到他边上,诚恳地对他说了一声谢。
“可能还是比不过你,不过也算是有改进了。”她说。
“能改过来是你自己的本事。”他并不邀这个功,反而又夸了她一句。
这一趟他只呆了不到十日就走了,临走之前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请她喝酒,只轻声问,等我下回再来时你还会不会在这里?
练霓裳点头说会,但是你为什么要再来?
他想了想,问:“你知道那时我为何要去云南找你么?”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她也回答得没有半分疑虑:“因为你想看看是谁在冒名顶替?”
“是。”他笑了出来,转过身大步往山下走去,而他的后半句话也因此差些就消散在风中没能送到她耳边。
他说的是,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这次为何还要来见你?
84 欲济无梁(全)()
燕南天不知道玉娘子是从哪里得知的她有些像叶展颜这回事。
或许是慕容家的姐妹告诉她的,或许是她从陆小凤那问出来的,再或许,是她见过叶展颜之后自己发现的。
反正不管到底是何种原因,自那之后玉娘子就郁郁寡欢得很,可惜仍是劝不走。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干脆不再做无用功,自然也不再同她说话。
后来的某一天,她忽然闯到他屋子里来亲他,一边亲一边哭,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他头一回有些不忍,但不忍归不忍,在她贴上来的瞬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她”她哭着这么说道,“我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就好了!”
而他却苦笑着摇头:“但我会介意。”
他其实很清楚,他不可能把任何一个人当成叶展颜,一模一样都不行。
说得再残忍一点,是他可以不顾玉娘子伤不伤心难不难过,却无法克服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无法透过别人来看叶展颜,因为在他眼里世上根本无人能及得上她。
但这样的话不需要一遍一遍去说,哪怕旁人不理解也没关系,他自己清楚就好了。
江小鱼和花无缺兄弟俩十二岁的时候,他收到张丹枫来信,说多年不见,想同他见一面。
他匆匆赶往石林,才知道张丹枫是大限将至,却还有一个幼徒放不下,想来想去只能托付给他。
那少年跪在张丹枫床前一脸悲痛,那眼神叫他看了都十分难过,最后自然是认真承诺道:“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张丹枫摇头,道:“其实比起他,我更担心你。”
燕南天一愣,没接这句话。
但对方也并不需要他接,起了话头后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的事,那两兄弟和陆小凤都跟我提过,劝你的话想必你也听过不知多少,我就不多嘴了。”
“叫前辈见笑了。”他叹了一口气,“但我的确无心成家。”
“我明白。”张丹枫也和他一样叹气,眼神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无比悠远,也不知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似是怀恋又似是悲痛,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放不下的人和事就不要强逼自己了。”
“我”他一时语塞,良久才点了点头应下。
“嫁衣神功太霸道了,你越逼着自己,就越难破开心魔,这么一直练下来会有什么结果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他当然清楚,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可是道理总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他甚至也不知道如果不逼着自己不再见她,会不会嫉妒得更厉害,会不会有朝一日再也压制不住这股嫉妒。
嫁衣神功是有舍才能有得的功夫,练到大成之后更是夸张,不把心中怨愤发泄出来,功力往往不进反退,对身体的损伤也极大。
普天之下没人比他更明白这种损伤所带来的痛苦了。
可这种痛苦和心上的痛比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酒都戒了不碰,因为那时候每回喝醉之后,他都会梦见叶展颜。
梦里面的她才十六岁,扮成成熟男人的模样也时常掩盖不了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的狡黠光芒。
比唐门更骇人的暗器,较翔鸟更快的轻功,还有叫花都黯然失色的容颜。
但最吸引他的还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夺目神采。
那些把旧事洗刷得更清晰的梦境总叫他失态,所以连着梦了好几回后,燕南天就下定决心戒掉了酒瘾。
陆小凤还很无奈地感叹过说,往事不可追,你这又是何苦。
而他也从没解释过,他戒酒不碰,是因为醉得多了也梦得多了之后,他甚至都不用醒来就能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个梦而已。
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
那感觉甚至比嫁衣神功不进反退时给他带来的折磨更痛苦。
更不要说醒来后又要辗转反侧多少个日夜。
是,陆小凤说得很对,往事的确早已不可追。
她过得很好,儿女双全不说,还有个爱她入骨的好丈夫,所以才叫他更清楚自己时隔多年的出现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决定戒酒前的最后一回他毫无节制地喝了两天两夜,之后总算是睡了个能称得上平稳的觉,可能梦见了她,也可能没有,但反正醒过来的时候他已什么都不记得。
全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空了,他走到河边去洗脸,想叫自己清醒一些。
冷水扑在脸上的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毫不犹豫低把头扎了进去。
一直不肯离开的玉娘子恰好看见这一幕,误以为他喝多了想不开,冲过来掰他肩膀想扶他起来,语气焦急得都带上了哭腔:“你干什么!”
燕南天直起身来挣开她的手,胡乱地擦了下满是水珠的脸庞,摇摇头道:“我没想寻死,你大可放心。”
“你喝了那么多酒,又睡了那么久才起来我以为”她咬着唇略微退开了两步,垂了垂眼,“你没事就好。”
后来想想,那天大概是这些年来他对她态度最温和的时候。
可能是想到了自己,也可能是看着不忍,在进屋之前,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叫住了她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为感情寻死觅活的人,你不用乱想。”
然而偏偏就是这句解释叫玉娘子面色一白,仿佛更难过了模样,掩着脸跑了。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他都没再见过玉娘子,以为她终于放弃,也是松了一口气。
江小鱼和花无缺跟着陆小凤行走江湖,回来得少,这期间唯一回来的一回见到隔壁的那幢屋子空无一人还觉得奇怪。
“她为何走了?”
燕南天也不知道她为何走了,但他觉得这是件好事,根本懒得追究。
岂料就在这两兄弟又准备继续去行走江湖的时候,玉娘子竟又回来了。
兄弟俩上了年纪之后愈发觉得他一个人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住着太过凄苦,没少劝过他接受玉娘子,这回也是一样。
江小鱼甚至都说出了反正那个西门夫人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这样的话,说完又自觉失言,闷了几口酒。
花无缺也叹气,想了很久之后才开口道:“从前我觉得时间长了燕伯伯你总会开心起来,可这些年来,燕伯伯你几乎是从没笑过。”
他以为他还要再说些玉娘子的好话,毕竟他说起话来还是比江小鱼更有分寸更婉转一些,同样的,也更不容易退缩些。
可是花无缺在停顿片刻后居然说:“我们见过西门夫人了,她的确很好很好。”
“是吗?”他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其实就算不好又如何呢,他就能放下了吗?
燕南天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这么多年过去,答案还是一样的,不能。
可能是觉得劝无可劝,花无缺最后也只说到了这里就没再继续了。
他在移花宫那样的地方长大,本就比他的同胞兄弟更擅揣摩人心,怕是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这对兄弟离开后,玉娘子居然也对他说了一样的话,说她见过叶展颜了,真美啊;还说你知道吗,原来我好久好久以前就见过她,原来那时替她撑伞的人就是你啊。
这话说得语无伦次的,难为他居然还能从中回忆起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娘嫁给了她弟弟,所以我才见到了她。”玉娘子又说。
慕容七的年纪比玉娘子要小,如今也成了家,她却还是留在这里执意不肯走,燕南天叹了一口气,不想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还是这些年来她已说过无数次的那几句。
可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听见她低叹了一声后,道:“原来我和你喜欢的人是真的有些像。”
像吗?可能像的吧。
但应该也不是特别像,否则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一次都没错认过呢。
哪怕后来她说出了那样卑微的请求,也一样不行,甚至自己回想起来时都难免觉得残忍。
张丹枫传书给他说要见他是在他下定决心不再理会玉娘子好逼她早日离开后,他没有犹豫就去了石林。
带着陈石星回到他隐居地已是大半年后的事了,回来的这天晚上玉娘子带着两壶酒来见他,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我要走了,陪我喝顿酒吧。”
陈石星大约是察觉到了他们俩之间气氛并不寻常,也大约是早就从张丹枫那里听说过他的旧事,看了玉娘子一眼就朝他点了下头进了屋没再出来。
燕南天心中其实是大松一口气的,也知以她性格不会拿离开的事来玩笑,说了要走便是真的要走,如此,喝一顿酒也无妨。
事实上他很久不曾喝酒了,那种辛辣的味道冲进鼻腔中时还有些不太习惯,而他也并不打算让自己再醉过去,所以喝得很缓。
玉娘子则是完全相反,那架势都颇有几分不要命的意味了,醉得自然快。
刚开始喝的时候她还只是沉默着闷头喝,后来酒意上来,便再克制不住地开了口:“总算能摆脱我啦,你一定很开心吧?”
他不是铁石心肠,听到这句话后还是诚恳答道:“没有,我祝你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你这个人”她像是要笑,却不知为何滚下了泪来,也没有要擦的意思,又闷一口酒,“算了,我不是早就知道的吗,毕竟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燕南天没应声,只听她垂着头继续道:“有时我明明离你很近,却又和很远的时候根本没有区别,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就好像好像你在那条河里,而我站在岸上,我只能看着河水年复一年涨高,看着他们慢慢把你淹没,我想要拉你上来,却找不到通往河中央的桥给我走;想咬咬牙跳下去游向你,却发现它又深又急,我根本游不过去。”
她的声音分明比之前要平静许多了,却又好像蕴了更多的悲伤一样,压得他开不了口。
“虽然我还是喜欢你,可我真的太累了,我不想在河边看你一辈子了。”她停顿了一下,“从前我觉得也许哪天你就愿意自己上来了呢,就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吧;现在我知道了,不管我再怎么等,等上一辈子还是更久,你都不会上来了。”
“我走啦,真的要走啦。”哭音再也掩饰不住,眼泪滴下来落在石桌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你不愿意放过你自己,我没有办法,但我不能也学着你不放过我自己呀。”
她掩着脸哭泣的模样同当年他路过那伙要掳走她的强盗之时几乎彻底重合了起来,伤心得如出一辙。
只是当年她还会因得救而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来,现在却是再不可能了。
燕南天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能看着她垂着头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后继续不要命似的往喉中灌酒。
他只盼她放下了这段执念离开后,真能如他所说一般找到一个愿意待她好的如意郎君。
彻底醉过去之前,玉娘子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含糊不清地对他嚷了一句你千万不要来送我。
“好。”他答应了她。
于是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等那对兄弟再寻到空闲回来看他的时候还不太敢相信。
“真的走了?”江小鱼惊讶无比,“我还以为她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呢。”
“走了也好。”花无缺显然清楚若她真在这呆一辈子会是如何结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末了他给他们俩介绍跟在他身边学剑的陈石星,也没有隐瞒这是张丹枫托付给他的。
江湖上发生的事太多,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偏远又安静的地方,还有一个绝世得剑客在用尽心力去教导一个少年。
从年纪上看其实陈石星还比他们俩大不少,但他武学天资略逊于这对兄弟一筹,性格又孤僻太过,现下看来,三人的水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高下之差。
但纵是这样,燕南天也还是很担心他。
他早晚是要学成了出去报仇的,这些日子以来进益也很快,相信那一天的到来也一样会很快了。
花无缺以为他是担心陈石星无法成功报仇,宽慰他说:“不会的,陈大哥的剑已经很厉害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他目光很远,不知究竟在望着什么,“他执念太深,这些年来全靠着要报仇才撑着一口气到现在,等没了这个执念过后,怕是很容易走火入魔。”
如果是十年前的燕南天来教导他,也许还能把他从这种以执入道的剑道里拽回来,但十年后的燕南天,自己都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哪还能有本事去拽别人呢?
只是他再如何担忧,也没有阻拦陈石星的立场,只能在他学成离开之日祝他成功。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两鬓已有不少白发冒出,被嫁衣神功反噬折磨多年的身体早没了二十年前纵横江湖时的模样,瘦得叫偶然路过此地的陆小凤差点认不出来。
两个人一起坐在屋顶上聊近况聊当年,聊那两兄弟现在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堂,最后快天亮的时候,陆小凤才长叹一口气,试探着问他:“你真的不愿出去走走吗?”
“不了。”他还是怕他一旦出去就会忍不住去见她。
“十年了。”陆小凤说,“都十年了。”
是啊,从他离开恶人谷到现在,都已十年了。
玉娘子说他是自己不愿放过自己,其实是没有说错的。
因为十年过去,他竟真的半点都没有释怀。
人的一辈子又有多少十年呢?
偶尔他也会问自己,因为遇到一个人而彻底改变的一生究竟值不值得,而他又究竟后不后悔?
他没有答案,他连说不后悔的底气都没有,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阴差阳错之中给她带来的痛苦,可是他又真真切切地庆幸着曾在这浩大的江湖之中与她相逢。
五十岁那年花无缺带着叶怀悦回来见他,恳切地告诉他说,他要娶这个姑娘,望他成全。
他如何能不成全?但一开始的确是没看懂这侄子面上的挣扎之色,等见了整理完马车走进来的叶怀悦时才明白过来。
显然叶怀悦并不清楚那些往事,见到他也只是笑着同他行礼问他好。
对着这张有八分似叶展颜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