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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群道:“我绊了一下之后,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靠著墙,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陡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后,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再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陡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甚么?”
简云幸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么你说说,你闻到的是甚么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的。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 ”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甚么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有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甚么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后,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她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甚么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后,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后才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瘦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一个人的手臂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么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中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甚么花样?为甚么那么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后,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陡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甚么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原来使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自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之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得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子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甚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颤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颤,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些,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遍,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了之后,我都感到被殴打后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甚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得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得著犯不著。’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得十分清楚。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之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的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的,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但是在才听了杨立群的叙述之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但实在身上太痛,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得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她,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立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颊,而且不断地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著痛,挣扎著也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能不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了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发展下去的结果,是以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么事,得到了一些甚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甚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有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