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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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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高的空军军官的家眷居住。她在斯特凡的帮助下收拾箱笼什物,准备搬到拉姆考
去,她在那里有几公顷土地和森林,佃户的住房也是她的。正在这当口,当局又给
这位寡妇寄来一纸公文。她的眼睛虽然反映出了这个世界的痛苦,但却不能理解这
种痛苦。她在儿子斯特凡的帮助下才慢慢搞清楚白纸上黑字的含义。
    通知如下:

        军事法庭办公室,埃贝哈特·St·L·小组41/39
    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太太:
        布朗斯基,扬,因参加游击队活动,被军事法庭判
    处死刑,并已被处决,特此通知。
                                       军法总监
                                      策勒夫斯基
                            一九三九年十月六日于索波特

    读者自会看到,通知中对萨斯佩只字未提。他们体恤家属,免去他们修坟墓的
费用。那是一座合葬坟,墓穴极大,需要扔下无数鲜花。安葬费,也许连运输费,
都由当局自己包了。他们填平了萨斯佩的沙土地,拣走了子弹壳——只有一颗除外,
它一直留在地里——因为遍地子弹壳会破坏一所体面的公墓的外观,虽说这座公墓
早已废弃了。
    但是,这一颗始终留在那里并与我们大有关系的子弹壳,却被舒格尔·莱奥找
到了。不论什么葬礼,纵使严加保密,都瞒不过他。此人是在安葬我可怜的妈妈,
安葬我那位满身伤疤的朋友赫伯特·特鲁钦斯基时认识我的。他肯定也知道,他们
把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埋在哪里,可是我从未向他打听过。十一月底,人家刚把我
从医院里放出来,他遇见了我。由于能够把这颗泄露天机的子弹壳交给我,他感到
非常高兴,几乎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在我拿着那颗子弹壳(它的铅子儿也许就是扬挨上的),跟随着舒格尔·莱奥,
并引领您,读者诸君,去萨斯佩公墓之前,我不得不先请诸君将但泽市立医院儿科
病房的金属床同此地疗养与护理院的金属床作一番比较。这两张床都漆上白瓷漆,
然而仍有区别。若用折尺去量的话,儿科病房的床比较短,床栏杆却比较高。虽说
我宁愿睡一九三九年那种短而高的笼子,但是,我在今天这张为成年人用的床上仍
然达到了清静无为的境地。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要求换一张栏杆更高而照旧是白
瓷漆的金属床,但是同意与否,我则听凭疗养院领导去决定。
    今天,我与来访者之间几乎无屏障可言。可是,当年在儿科病房时,每逢探望
日,那高耸的栅栏便将我同来访者马策拉特,同来访者格雷夫和舍夫勒夫妇隔离开
来。到我快出院时,我的床栏杆还把那座以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命名的、活动
的、四条裙子的大山分割成若干块。她来了,焦虑,叹息,呼吸困难,时而举起她
那双多皱纹的大手,展开粉红色的皲裂的手掌,随后又胆怯地放下她的手掌,垂下
她的手,啪的一声打在自己的大腿上。这一声响今天犹在我耳边回响,不过,我只
能在鼓上模仿出一个大概来。
    她初次来探望,就把自己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也带来了。文岑特抓住床栏
杆,无休止地或讲或唱或边唱边讲波兰女王,童贞女马利亚,声音虽小,却咄咄逼
人。奥斯卡真希望有名护士留在这两位老人身边。因为他们两个指摘我,用布朗斯
基家炯炯的目光盯着我,不顾我正苦于在波兰邮局打施卡特而引起的头痛和发烧,
期待我作出表示,说出一句使他们宽慰的话,告诉他们,扬在最后几个小时里一直
在玩施卡特牌并且胆怯害怕。他们要我作证,说明扬是无罪的,似乎我能够洗清扬
的罪,似乎我的证词会有什么分量和说服力。
    如果我给埃贝哈特小组的军事法庭打这样一份报告的话,该怎么写呢?我,奥
斯卡·马策拉特承认,在九月一日前夕曾守候过回家途中的扬·布朗斯基,用一面
急需修理的鼓把他引诱到那个波兰邮局里去,扬·布朗斯基本来已经离开了那个邮
局,因为他不想守卫它。
    奥斯卡没有写这样的证词来为他假想的父亲开脱罪责。当他决心把当时的经过
情形告诉这两位老人时,他就开始痉挛,弄得护士长只好缩短探望时间,并禁止他
的外祖母安娜和他假想的祖父文岑特再来医院。
    这两位老人——他们从比绍步行到这里,还给我带来了苹果——离开了儿科病
房。他们真是乡下佬,走起路来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外祖母飘荡着的四条裙子和
她哥哥散发着牛粪味的星期日服装越去越远,我的罪责,我的极大的罪责,越来越
大。
    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同时发生了。当马策拉特、格雷夫夫妇和舍夫勒夫妇捧着
水果和点心拥到我的床前时,当我外祖母和她哥哥文岑特由于从卡特豪斯到朗富尔
的铁路还不通,便从比绍经戈尔德克鲁格和布伦陶步行到我这里来时,当护士们穿
着使人知觉麻木的白服装,喋喋不休地讲着医院里的种种闲话,在儿科病房里代替
了天使时,波兰还没有丢失,但过不久就要丢失了。末了,在举世闻名的十八天之
后'注',波兰丢失了,尽管不久又证明,波兰还没有丢失;今天也是如此,不顾西
里西亚和东普鲁士同胞的意愿,波兰还没有丢失。
    啊,你疯狂的骑兵!——在马背上摘乌饭树的紫黑浆果。手执饰有红白两色小
旗的长枪。忧郁的骑兵中队,传统悠久的骑兵中队。图画书里的进攻。在罗兹和库
特诺附近越过战场。代替了要塞的莫德林。啊,策马驰骋,多精湛的骑术!一直在
等待着晚霞。当前景和背景都能入画时,骑兵才开始进击'注'——因为战斗是可以
入画的,死神是画家的一个模特儿——在奔驰中保持平衡,随后倒下,偷吃乌饭树
的紫黑浆果,野蔷薇果劈啪爆裂,使骑兵浑身发痒,否则他们决不会蹦。枪椅兵,
他们身上又发痒了,连马带人在干草堆里翻滚——这又是一幅画——他们聚集在一
个人后面,在西班牙,他名叫堂吉诃德,在波兰,他叫潘基霍特,一个纯血统的波
兰人,高贵得可悲的形象,他曾教枪骑兵如何在马背上吻女人的手,于是他们此刻
连连端庄地吻死神的手,仿佛死神是位贵夫人。不过,在此这前,他们先要集合,
背后是晚霞——因为浪漫情调是他们的后盾——前面是德军的坦克,克虏伯·冯·
博伦和哈尔巴赫'注'的养马场里的种马,举世无双的纯种马。可是,那位半是西班
牙半是波兰的骑士,误把死神当做贵夫人的骑士,天才的潘基霍特,真是天才过分
了!他手里系小旗的长枪落地,白红两色。他呼唤自己的部下去吻贵夫人的手。自
立在屋顶上,白红两色,晚霞,樱桃吐出核来,白红两色,潘基霍特呼唤骑兵:
“马背上高贵的波兰人,那不是钢甲坦克,那只是风磨,或是羊群,我请你们去吻
贵夫人的手背吧!”
    于是,骑兵中队向土灰色钢甲坦克的侧翼冲去,使晚霞增添了更多淡红的光辉。
奥斯卡希望读者能原谅他在描写这场战斗时所采用的诗的效果。或许更正确的方法
是列举波兰骑兵的伤亡数字,用于巴巴但却有说服力的统计数字来纪念所谓的波兰
战役。另一种办法是保留诗的写法,但需加上一个脚注。
    直至九月二十日左右,我躺在医院的床上还听到架设在耶施肯山谷森林和奥利
瓦森林高地上的大炮在轰鸣。接着,最后一个抵抗据点海拉半岛投降。于是,汉萨
同盟的自由市但泽可以庆祝它的哥特式砖砌建筑并入大德意志帝国,并欢呼着瞧一
瞧那位不知疲倦地站在黑色梅赛德斯牌轿车里、几乎不停地行举手礼的元首和总理
阿道夫·希特勒那双蓝眼睛'注',它们同扬·布朗斯基的蓝眼睛有一点是共同的,
即在女人身上获得成功。
    十月中旬,奥斯卡被从市立医院释放。我同护士们真是难分难舍。当一位护士
(我想,她的名字不是贝尔尼就是埃尔尼),当埃尔尼或贝尔尼护士把我的两面鼓
递给我时,一面破鼓,它使我犯下罪过,一面完好的鼓,它是我在保卫波兰邮局期
间占有的,这时,我方才意识到,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把铁皮鼓丢在了脑后,因此,
在这个世界上,除去铁皮鼓而外,对我来说,还存在一样东西:护士!
    我带着乐器,怀着新获得的知识,离开了市立医院。由于我那三岁孩子的脚还
有点站不稳,马策拉特便搀着我的手回到拉贝斯路。迎来的是战争头一年的日常生
活,平日的无聊以及更其无聊的星期日。
    十一月下旬一个星期二——过了几星期的恢复期后我第一次上街——奥斯卡愁
眉苦脸地敲着鼓,不顾湿冷的天气,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和布勒森路的拐角上遇
到了前神学院学生舒格尔·莱奥。
    我们面对面站了一段时间,尴尬地微笑着,待到莱奥从他的礼眼口袋里掏出细
软羊皮手套,并将这黄白色、皮肤似的遮蔽物套住他的手指和掌心时,我这才明白
自己遇上了谁,领悟到这次会面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奥斯卡害怕得心里直打鼓。
    我们还瞧了瞧皇帝咖啡食品店的橱窗,目送若干辆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上交
叉而过的五路和九路有轨电车驶去,随后沿着布勒森路同一式样的房屋,绕着街上
一根广告柱转了几圈,细读通知把但泽盾换成帝国马克的布告,用指甲刮破一张贝
西尔洗衣粉广告,在蓝白色之下见到一点红色,这使我们心里感到满意。正要返回
广场的当口,舒格尔·莱奥用他戴手套的双手把奥斯卡推进一个门道里,戴手套的
左手在身后抓,接着伸到礼服的后摆底下,伸进裤兜里,掏着,找到了什么东西,
在兜里摸着找到的东西,断定是他所要找的,便握在手里,把手伸出口袋,让后摆
落下,戴手套的拳头慢慢地向前伸,一个劲儿地向前伸,把奥斯卡顶到门道的墙上,
他的胳臂真长,但是墙壁可一步不让——在他摊开戴着手套的手之前,我简直以为
他的胳臂会从肩关节上跳出来,自行朝我的胸膛打过来,穿透它,从我的两根锁骨
中间穿出去,钻进霉味很浓的门道的墙里去,而奥斯卡将永远也看不见莱奥手里捏
的是什么,只记得墙上贴的布勒森路住房守则,它同拉贝斯路的住房守则大同小异。
    莱奥的手快碰到我的水手大衣,已触着大衣上一颗锚形钮扣时,他飞快地摊开
手。我只听得他的指关节咯咯作响,顿时见到在有霉点的、发亮的、保护着他的手
的手套上放着一个子弹壳。
    当莱奥又捏上拳头时,我已经决心跟他走了。这一小块金属同我直接说了话。
我们并肩沿布勒森路走去,奥斯卡在莱奥的左边,无论橱窗、广告柱都不能使我们
留步,我们穿过马格德堡街,布勒森街尽头两幢方箱形的高楼落在了我们背后。在
这两幢楼上,夜间亮起了警告灯,指示着起飞和降落的飞机。我们先在铁丝网围住
的飞机场边沿费力地走着,终于上了较干的柏油路,跟着通往布勒森方向的九路电
车轨道前进。
    我们不说一句话,但莱奥仍一直把子弹壳捏在手套里。因为天气又湿又冷,当
我踌躇不前想住回走时,他又摊开手,让那块金属在掌心里跳跃,引诱我一百步、
一百步地向前走。快到市有的地产萨斯佩、我当真下决心转身往回走时,他甚至求
助于音乐来挽留我。他鞋跟着地,转过身来,把子弹壳空的一头朝上,像长笛的侧
口似的贴在凸出的、流涎水的下唇上,在开始越下越大的雨中吹出一声尖厉的、时
而震颤、时而像被浓雾压抑的音响。奥斯卡冷得发抖,不仅由于子弹壳上吹出来的
音乐,还因为这种糟糕的天气——它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并且由于这个特定的场
合而显得更其糟糕——因此,我根本不想花力气来掩饰自己受冻的狼狈相。
    是什么引诱我去布勒森的呢?不错,是那个捕鼠者莱奥,吹着子弹壳的莱奥。
但是,传到我耳中的声响还不止这点。从碇泊场,从十一月的浓雾笼罩下的新航道,
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以及一艘经苏格兰、舍尔米尔和帝国殖民区到我们这里、如今
正要进港或出港的鱼雷快艇饿狼似的嗥声。因此,莱奥轻而易举地借助报雾信号声、
汽笛声和子弹壳里吹出来的尖声,拖着冻坏了的奥斯卡跟他一起往前走。
    一道拐向佩朗肯方向的铁丝网把飞机场同新练兵场和青格尔沟隔开。就在那儿
的高地上,舒格尔·莱奥站住了,歪着脑袋,淌着口水,瞧了半天我那颤抖的身子。
他吮住子弹壳,用下唇抿住,好似灵机一动,猛地一伸胳臂,脱下烤肉色的燕尾服,
把这件散发着湿土味的沉重的衣服披在我的脑袋和肩膀上。
    我们又上路了。我不知道奥斯卡是否不那么冻得发抖了。有时,莱奥一跳五步
远,随后站住。他穿着满是褶纹但非常白的衬衫,活像一个想要冒险从中世纪的城
堡主楼或塔楼里跳下逃走的人,他身上那件洁白耀眼的衬衫应规定作为精神病患者
的时装。莱奥的目光一接触身穿烤肉色礼服、踉踉跄跄地走着的奥斯卡,总要爆发
出一阵狂笑,并像一只呱呱叫的乌鸦似的拍拍翅膀,止住笑声。实际上,我自己肯
定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鸟,不像渡鸦也似乌鸦。另外,上装的下摆有一截拖在我身
后,像裙据扫着柏油路面。我像皇帝陛下似的留下一条宽大的尾迹,奥斯卡回头看
了第二眼后,便顿感自豪。这条尾迹,如果不说象征着,那也是暗示着在他身上微
睡着的、还没有足月临产的悲剧性命运。
    还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上,我已经预感到,莱奥并不想带我去布勒森或者新
航道。我一开始就很清楚,我们步行的目的地只能是萨斯佩公墓和青格尔沟,因为
那旁边就是保安警察的一个现代化打靶场。
    从九月底到四月底,海滨浴场沿线的电车每三十五分钟发一辆。我们过了市郊
朗富尔最后一排房屋时,一辆无拖车的电车迎面驶来。接着,另一辆在马格德堡街
道岔上等对开来的车到后再出发的有轨电车赶过了我们。萨斯佩公墓附近也有一处
道岔。我们快到公墓时,一辆电车从后面赶过我们,随后,另一辆电车迎面开来。
我们早就看到它在雾气中等着了,由于看不清道路,车前亮着一盏湿乎乎的黄灯。
    对面开来的车子里司机那张显然愁眉苦脸的面孔还映在奥斯卡的眼帘里尚未消
失时,舒格尔·莱奥已把奥斯卡从柏油路上拖到松软的沙土地上,它使人一踩就猜
出是海滩的沙土。公墓是方形的,周围有一道围墙。朝南有一扇小门,门上有许多
长了锈的花体字,似锁非锁,于是我们推门入内。墓碑是瑞典黑花岗岩或间长岩凿
成,正面磨光,背面和两侧很粗糙,有的挪了位置,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扑倒在地。
可惜,莱奥不给我时间去仔细观看。墓地树木极少,只有五六棵蛀坏了的、长得歪
歪扭扭的海滩矮松。妈妈活着的时候曾在电车上说过,任何其他清静的处所都不及
这一小块荒芜的地方好。如今她躺在布伦陶。那儿土地比这里肥,长着榆树和械树。
    在这富于情调的荒冢之间,我思绪万千。我还来不及整理,莱奥便领我出了北
墙的一扇开着的、没有了栅栏的小门,离开了公墓。我们站在墙外平坦的沙土上。
在蒸腾的水雾中,一片金雀花、矮松和野蔷薇果丛向岸边延伸。我回头去看那公墓,
一眼就发现,北墙上有一段是新刷上白灰的。
    莱奥在这面显得很新、像他的皱皱巴巴的衬衫一样耀眼刺目的白灰墙前忙碌着。
他使劲地迈开大步,好像在用脚步计量。他大声数着,奥斯卡今天还记得他说的是
拉丁文。他还唱着经文,这无疑是在神学院的课堂上学会的。在离墙大约十米的地
方,莱奥插上了一根木头,又在新刷的、我记得连灰泥也是新填补过的墙前不远处
插上了一根木头。这一切,他是用左手干的,因为他的右手仍拿着子弹壳。他测量
了好久,终于把子弹壳放在离墙较远的那根木头旁边。这截空心金属前头稍窄,那
里曾经居住过一颗铅子儿,后来,有某个人弯曲了一下食指,在子弹壳的屁股上撞
出一个凹点,但又没有撞透,以此向铅子儿宣布,解除它的住房契约,命令它搬家,
并给另一个人带去了死亡。
    我们站着,站着。口水从舒格尔·莱奥的嘴里流出,一丝丝地挂下来。他那双
戴手套的手十指交叉,起先还唱那么几句拉丁文,后来便沉默了,因为这里没有会
吟唱应答连祷文的人。莱奥转过身子,恼怒地、不耐烦地越过围墙往布勒森公路望
去,而每当多半没有乘客的电车一辆开进一辆开出,打着铃在道岔上紧靠着相向驶
过时,他又往那个方向掉过头去。莱奥也许是在等待送葬的人。但是,电车上没人
下来,步行来的也没有,没见一个莱奥可以伸出白手套向他表示哀悼的人来到这里。
    几架准备着陆的飞机在我们头顶上轰鸣而过。我们没有抬头仰望,而是忍受着
发动机的噪声,不想让自己确有把握地断定这三架机翼顶端灯光闪亮、正准备着陆
的飞机是容克52型。
    飞机刚离开我们不久(寂静真折磨人,就像我们面前白色的墙一样),舒格尔
·莱奥便从衬衫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站到我的身旁,扯下奥斯卡肩上他那件
乌鸦羽衣,朝金雀花、野蔷薇果和矮松丛的方向跳去,朝海滨跳去。在跳着离去的
时候,他扔下了什么东西,手的动作故意做得很显眼,好让别人去捡。
    莱奥像幽灵似的在我的视野内游荡,最后被牛奶似的、粘在地面上的雾气所吞
噬。当他终于消失,只剩下我孤单单一个人站在雨中时,我才捡起了插在沙里的那
张硬纸片:是施卡特牌黑桃七'注'。
    我去萨斯佩公墓后没过多少天,在朗富尔的每周集市上遇见了外祖母安娜·科
尔雅切克。比绍一带已不再设关卡,她又可以到市场上去卖蛋、黄油、青菜和可以
贮藏过冬的苹果了。人们争先恐后地购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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