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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珍视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为这种自由是祖宗所赐,应当传 之永远,“子子孙孙永宝用”!因此,他觉得福海二哥去当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 自称白莲教是同情叛逆。前些年,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白莲教不是造过反吗?
在我降生前的几个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着了急。他们都激烈 地反对变法。大舅的理由很简单,最有说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许变!大姐公公说不出更 好的道理来,只好补充了一句:要变就不行!事实上,这两位官儿都不大知道要变的是 哪一些法,而只听说:一变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
大舅已年过五十,身体也并不比大舅妈强着多少,小辫儿须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 够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小辫儿几乎老在肩上扛着,看起来颇欠英 武。
自从听说要变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象个断了线的风筝 似的。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溜鸟儿,至少要走五 六里路。习以为常,不走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发僵,而且鸟儿也不歌唱。尽管他这么 硬朗,心里海阔天空,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点动摇,也颇动心,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减少 了许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笼子还未放下,他先问有猫没有。变法虽是大事,猫若扑伤了蓝靛颏儿,事情可也 不小。
“云翁!”他听说此地无猫,把鸟笼放好,有点急切地说:“云翁!”
大舅的号叫云亭。在那年月,旗人越希望永远作旗人,子孙万代,可也越爱摹仿汉人。最初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名字而外,还要起个字雅音美的号。慢慢地,连参领佐领 们也有名有号,十分风雅。到我出世的时候,连原来被称为海二哥和恩四爷的旗兵或白 丁,也都什么臣或什么甫起来。是的,亭、臣、之、甫是四个最时行的字。大舅叫云亭, 大姐的公公叫正臣,而大姐夫别出心裁地自称多甫,并且在自嘲的时节,管自己叫豆腐。多甫也罢,豆腐也罢,总比没有号好的多。若是人家拱手相问:您台甫①*慷卮鸩怀觯*岂不比豆腐更糟么?
大舅听出客人的语气急切,因而不便马上动问。他比客人高着一品,须拿出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从容不迫的神态来。于是,他先去看鸟,而且相当内行地夸赞了几句。 直到大姐公公又叫了两声云翁,他才开始说正经话:“正翁!我也有点不安!真要是自 力更生,您看,您看,我五十多了,头发掉了多一半,肩膀越来越歪,可叫我干什么去 呢?这不是什么变法,是要我的老命!”
“*∈牵 闭糖崴粤肆较拢负跬耆挥幸衾中浴!笆牵〕瞿茄饕獾娜烁脛埃≡*翁,您看我,我安分守己,自幼儿就不懂要完星星,要月亮!可是,我总得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吧?我总得炒点腰花,来个木樨肉下饭吧?我总不能不天天买点嫩羊肉, 喂我的蓝靛颏儿吧?难道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应该!应该!”
“咱们哥儿们没作过一件过分的事!”
“是嘛!真要是不再发钱粮,叫我下街去卖……”正翁把手捂在耳朵上,学着小贩 的吆喝,眼中含着泪,声音凄楚:“赛梨口耶,辣来换!我,我……”他说不下去了。 “正翁,您的身子骨儿比我结实多了。我呀,连卖半空儿多给,都受不了啊!”
“云翁!云翁!您听我说!就是给咱们每人一百亩地,自耕自种,咱们有办法没有? ”(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由我这儿说,没有!甭说我拿不动锄头,就是拿得动,我要不把大拇脚趾头锄掉了,才怪!”
老哥俩又讨论了许久,毫无办法。于是就一同到天泰轩去,要了一斤半柳泉居自制 的黄酒,几个小烧(烧子盖与炸鹿尾之类),吃喝得相当满意。吃完,谁也没带着钱, 于是都争取记在自己的账上,让了有半个多钟头。
可是,在我降生的时候,变法之议已经完全作罢,而且杀了几位主张变法的人。云 翁与正翁这才又安下心去,常在天泰轩会面。每逢他们听到卖萝卜的“赛梨口耶,辣来 换”
的呼声,或卖半空花生的“半空儿多给”的吆喝,他们都有点怪不好意思;作了这 么多年的官儿,还是沉不住气呀!
多甫大姐夫,在变法潮浪来得正猛的时节,佩服了福海二哥,并且不大出门,老老 实实地在屋中温习《六言杂字》。他非常严肃地跟大姐讨论:“福海二哥真有先见之明! 我看咱们也得想个法!”
“对付吧!没有过不去的事!”大姐每逢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拿出这句名言来。
“这回呀,就怕对付不过去!”
“你有主意,就说说吧!多甫!”大姐这样称呼他,觉得十分时髦、漂亮。
“多甫?我是大豆腐!”大姐夫惨笑了几声。“现而今,当瓦匠、木匠、厨子、裱 糊匠什么的,都有咱们旗人。”“你打算……”大姐微笑地问,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 狗,他去学什么手艺,她都不反对。
“学徒,来不及了!谁收我这么大的徒弟呢?我看哪,我就当鸽贩子去,准行!鸽 子是随心草儿,不爱,白给也不要;爱,十两八两也肯花。甭多了,每月我只作那么一 两号俏买卖①,就够咱们俩吃几十天的!”
“那多么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着。
大姐夫挑了两天,才狠心挑出一对紫乌头来,去作第一号生意。他并舍不得出手这 一对,可是朝廷都快变法了,他还能不坚强点儿么?及至到了鸽子市上,认识他的那些 贩子们一口一个多甫大爷,反倒卖给他两对鸽铃,一对凤头点子。到家细看,凤头是用 胶水粘合起来的。他没敢再和大姐商议,就偷偷撤销了贩卖鸽子的决定。
变法的潮浪过去了,他把大松辫梳成小紧辫,摹仿着库兵②,横眉立目地满街走, 倒仿佛那些维新派是他亲手消灭了的。同时,他对福海二哥也不再那么表示钦佩。反之, 他觉得二哥是脚踩两只船,有钱粮就当兵,没有钱粮就当油漆匠,实在不能算个地道的 旗人,而且难免白莲教匪的嫌疑。
书归正传:大舅妈拜访完了我的姑母,就同二哥来看我们。大舅妈问长问短,母亲 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姐儿们都落了点泪。收起眼泪,大舅妈把我好赞美了一顿:多么体 面哪!高鼻子,大眼睛,耳朵有多么厚实!
福海二哥笑起来:“老太太,这个小兄弟跟我小时候一样的不体面!刚生下来的娃 娃都看不出模样来!你们老太太呀……”他没往下说,而又哈哈了一阵。
母亲没表示意见,只叫了声:“福海!”
“是!”二哥急忙答应,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①,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跟小六儿(小六儿 是谁,我至今还没弄清楚)当厨子,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 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好不好?您哪!”
母亲点了点头。
“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心都别操,全有我呢!完*耸拢*一笔账,决不会叫您为难!”说罢,二哥转向大舅妈:“我到南城有点事,太阳偏西, 我来接您。”大舅妈表示不肯走,要在这儿陪伴着产妇。
二哥又笑了:“奶奶,您算了吧!凭您这全本连台的咳嗽,谁受得了啊!”
这句话正碰在母亲的心坎上。她需要多休息、睡眠,不愿倾听大舅妈的咳嗽。二哥 走后,大舅妈不住地叨唠:这个二鬼子!这个二鬼子!
可是“二鬼子”的确有些本领,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完全违背“老妈妈论”
①的原则。
四
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 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 能够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 花烟,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 街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那年月,粥铺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就开始炸油条,打烧饼的。 据说,连上早朝的王公大臣们也经常用烧饼、油条当作早点。大姐婆婆的父亲,子爵, 上朝与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儿可的确继承了吃烧饼与油条的传统,并且是很早就起 床,梳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发困可以再睡。于是,这个传统似乎专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风不大,可很尖锐,一会儿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红。她不由地说出来:“喝!干冷!”这种北京特有的干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骚,她也不能不痛快地这么说出来。说罢,她加紧了脚步。身上开始发热,可是她反倒打了 个冷战,由心里到四肢都那么颤动了一下,很舒服,象吞下一小块冰那么舒服。她看了 看天空,每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清凉,轻颤,使她想起孩子们的纯洁、发光的眼睛来。 她笑了笑,嘟囔着:只要风别大起来,今天必是个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点来历,洗三 遇上这么好的天气!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样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请假。假若她大胆地去请假,她知道, 婆婆必定点头,连声地说: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儿,不能 毫无道理地拒绝儿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实地“克”了,哼,婆婆的毒 气口袋就会垂到胸口上来。不,她须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终没有下来。首先是:别说母亲只生了一个娃娃,就是生了双胞胎,只要大 姐婆婆认为她是受了煤气,便必定是受了煤气,没有别的可说!第二是:虽然她的持家 哲理是:放胆去赊,无须考虑怎样还债;可是,门口儿讨债的过多,究竟有伤子爵女儿 、佐领太太的尊严。她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罢烧饼与油条,便计 划着先跟老头子闹一场。可是,佐领提前了溜鸟的时间,早已出去。老太太扑了个空, 怒气增长了好几度,赶快拨转马头,要生擒骁骑校。可是,骁骑校偷了大姐的两张新红 票子,很早就到街上吃了两碟子豆儿多、枣儿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 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将挑战。她不发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唠:这,这哪象过日子! 都得我操心吗?
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 珠吗?有珠无神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着谁来伺候!佛爷,连佛爷也不伺候吗?眼看 就过年,佛桌上的五供①擦了吗?
大姐赶紧去筛炉灰,筛得很细,预备去擦五供。端着细炉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 婆已经由神佛说到人间:啊!箱子、柜子、连三②上的铜活就不该动动手吗?我年轻的 时候,凡事用不着婆婆开口,该作什么就作什么!
大姐不敢回话。无论多么好听的话,若在此刻说出来,都会变成反抗婆婆,不服调教。可是,要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干活儿呢,又会变成:对!拿蜡扦儿杀气,心里可 咒骂老不死的,老不要脸的!那,那该五雷轰顶!
大姐含着泪,一边擦,一边想主意: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请教婆母怎么作这,或 怎么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头完全放在了一边。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 努力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奶奶,您看看,我擦得还象一回事儿吗?婆婆只哼了一声, 没有指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并没擦过五供。
果然是好天气,刚到九点来钟,就似乎相当暖和了。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是 那么亮,连大树上的破老鸹窝看起来都有些画意了。俏皮的喜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 西,喳喳地赞美着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唠到一个阶段,来到院中,似乎是要质问太阳与青天,干*裁凑庋缑馈*可是,一出来便看见了多甫养的鸽子,于是就谴责起紫乌与黑玉翅来:养着你们干什么?
就会吃!你们等着吧,一高兴,我全把你们宰了!
大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她连叹口气的权利也没有!
在我们这一方面,母亲希望大姐能来。前天晚上,她几乎死去。既然老天爷没有收 回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团圆,连出嫁了的女儿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儿可 能来不了。谁叫人家是佐领,而自己的身分低呢!母亲不便于说什么,可是脸上没有多 少笑容。
姑母似乎在半夜里就策划好:别人办喜事,自己要不发发脾气,那就会使喜事办的 平平无奇,缺少波澜。到九点钟,大姐还没来,她看看太阳,觉得不甩点闲话,一定对 不起这么晴朗的阳光。
“我说,”她对着太阳说,“太阳这么高了,大姑奶奶怎么还不露面?一定,一定 又是那个大酸枣眼睛的老梆子不许她来!我找她去,跟她讲讲理!她要是不讲理,我把 她的酸枣核儿抠出来!”
母亲着了急。叫二姐请二哥去安慰姑母:“你别出声,叫二哥跟她说。”
二哥正跟小六儿往酒里对水。为省钱,他打了很少的酒,所以得设法使这一点酒取 之不尽,用之不竭。二姐拉了拉他的袖子,往外指了指。他拿着酒壶出来,极亲热地走 向姑母:“老太太,您闻闻,有酒味没有?”
“酒嘛,怎能没酒味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是这么回事,要是酒味儿太大,还可以再对点水!”“你呀,老二,不怪你妈妈 叫你二鬼子!”姑母无可如何地笑了。
“穷事儿穷对付,就求个一团和气!是不是?老太太!”见没把姑母惹翻,急忙接 下去:“吃完饭,我准备好,要赢您四吊钱,买一斤好杂拌儿吃吃!敢来不敢?老太太! ”
“好小子,我接着你的!”姑母听见要玩牌,把酸枣眼睛完全忘了。
母亲在屋里叹了口气,十分感激内侄福海。
九点多了,二哥所料到要来贺喜的七姥姥八姨们陆续来到。二姐不管是谁,见面就 先请安,后倒茶,非常紧张。她的脸上红起来,鼻子上出了点汗,不说什么,只在必要 的时候笑一下。。电子书因此,二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力笨”①。姑母催开饭,为是吃完 好玩牌。二哥高声答应:“全齐喽!”
所谓“全齐喽”者,就是腌疙疸缨儿炒大蚕豆与肉皮炸辣酱都已炒好,酒也对好了水,千杯不醉。“酒席”虽然如此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
“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二哥发出呼吁:“快坐吧,菜都凉啦!”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酒过三巡(谁也没有丝毫醉意),菜过两味(蚕豆与肉皮酱),“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 了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哥的 头上冒了汗:“小六儿,照这个吃法,这点面兜不住啊!”小六儿急中生智:“多对点 水!”
二哥轻轻呸了一声:“呸!面又不是酒,对水不成了浆糊吗?快去!”二哥掏出 钱来(这笔款,他并没向我母亲报账):“快去,到金四把那儿,能烙饼,烙五斤大饼 ;要是等的功夫太大,就拿些芝麻酱烧饼来,快!”(那时候的羊肉铺多数带卖烧饼、 包子、并代客烙大饼。)
小六儿聪明:看出烙饼需要时间,就拿回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 风卷残云,顷刻之间包子与烧饼踪影全无。最后,轮到二哥与小六儿吃饭。可是,吃什 么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阵,而后指示小六儿:“你呀,小伙子,回家吃去吧!”我至 今还弄不清小六儿是谁,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礼,便觉得对不起他!至于二哥吃了 没吃,我倒没怎么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办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丽。蓝天上,这儿一条,那儿一块,飘着洁白光润的白云。
西北风儿稍一用力,这些轻巧的白云便化为长长的纱带,越来越长,越薄,渐渐又变成 一些似断似续的白烟,最后就不见了。小风儿吹来各种卖年货的呼声:卖供花①的、松 柏枝的、年画的……一声尖锐,一声雄浑,忽远忽近,中间还夹杂着几声花炮响,和剃 头师傅的“唤头”②声。全北京的人都预备过年,都在这晴光里活动着,买的买,卖的 卖,着急的着急,寻死的寻死,也有乘着年前娶亲的,一路吹着唢呐,打着大鼓。只有 我静静的地躺在炕中间,垫着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么。
据说,冬日里我们的屋里八面透风,炕上冰凉,夜间连杯子里的残茶都会冻上。今天,有我在炕中间从容不迫地不知想些什么,屋中的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屋里很暖, 阳光射到炕上,照着我的小红脚丫儿。炕底下还升着一个小白铁炉子。里外的暖气合流, 使人们觉得身上,特别是手背与耳唇,都有些发痒。从窗上射进的阳光里面浮动着多少 极小的,发亮的游尘,象千千万万无法捉住的小行星,在我的头上飞来飞去。
这时候,在那达官贵人的晴窗下,会晒着由福建运来的水仙。他们屋里的大铜炉或 地炕发出的热力,会催开案上的绿梅与红梅。他们的摆着红木炕桌,与各种古玩的小炕 上,会有翠绿的蝈蝈,在阳光里展翅轻鸣。他们的廊下挂着的鸣禽,会对着太阳展展双 翅,唱起成套的歌儿来。他们的厨子与仆人会拿进来内蒙的黄羊、东北的锦鸡,预备作 年菜。阳光射在锦鸡的羽毛上,发出五色的闪光。
我们是最喜爱花木的,可是我们买不起梅花与水仙。我们的院里只有两株歪歪拧拧 的枣树,一株在影壁后,一株在南墙根。我们也爱小动物,可是养不起画眉与靛颏儿, 更没有时间养过冬的绿蝈蝈。只有几只麻雀一会儿落在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