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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也还张着嘴。
除了技术不高,这恐怕也与“心不在焉”有点关系。他心中惦念着大女儿。他虽自 己也是寅吃卯粮,可是的确知道这个事实,因而不敢不算计每一个钱的用途,免得在三 节叫债主子敲碎门环子。而正翁夫妇与多甫呢,却以为赊到如白拣,绝对不考虑怎么还 债。若是有人愿意把北海的白塔赊给他们,他们也毫不迟疑地接受。他想不明白,他们 有什么妙策闯过年关,也就极不放心自己的大女儿。
母亲被邻近的一阵敲门巨响惊醒。她并没有睡实在了,心中也七上八下地惦记着大 女儿。可是,她打不起精神来和父亲谈论此事,只说了声:你也睡吧!
除夕守岁,彻夜不眠,是多少辈子所必遵守的老规矩。父亲对母亲的建议感到惊异。
他嗯了一声,照旧包饺子,并且找了个小钱,擦干净,放在一个饺子里,以便测验谁的 运气好——得到这个饺子的,若不误把小钱吞下去,便会终年顺利!他决定要守岁,叫 油灯、小铁炉、佛前的香火,都通宵不断。他有了老儿子,有了指望,必须叫灯火都旺 旺的,气象峥嵘,吉祥如意!他还去把大绿瓦盆搬进来,以便储存脏水,过了“破五” ①再往外倒。在又包了一个象老鼠的饺子之后,他拿起皇历,看清楚财神、喜神的方位, 以便明天清早出了屋门便面对着他们走。他又高兴起来,以为只要自己省吃俭用,再加 上神佛的保佑,就必定会一顺百顺,四季平安!
夜半,街上的花炮更多起来,铺户开始祭神。父亲又笑了。他不大晓得云南是在东边,还是在北边,更不知道英国是紧邻着美国呢,还是离云南不远。只要听到北京有花 炮咚咚地响着,他便觉得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二姐撅着嘴进来,手上捧着两块重阳花糕,泪在眼圈儿里。她并不恼帮了姑母这么 好几天,连点压岁钱也没得到。可是,接到两块由重阳放到除夕的古老的花糕,她冒了 火!
她刚要往地上扔,就被父亲拦住。“那不好,二妞!”父亲接过来那两块古色古香 的点心,放在桌上。“二妞,别哭,别哭!那不吉祥!”二姐忍住了泪。
父亲掏出几百钱来,交给二姐:“等小李过来,买点糖豆什么的,当作杂拌吧!” 他知道小李今夜必定卖到天发亮,许多买不起正规杂拌儿的孩子都在等着他。
不大会儿,小李果然过来了。二姐刚要往外走,姑母开开了屋门:“二妞,刚才, 刚才我给你的……喂了狗吧!来,过来!”她塞到二姐手中一张新红钱票,然后口邦的 一声关上了门。二姐出去,买了些糖豆大酸枣儿,和两串冰糖葫芦。回来,先问姑母: “姑姑,您不吃一串葫芦吗?白海棠的!”姑母回答了声:“睡觉喽!明年见!”
父亲看出来,若是叫姑母这么结束了今年,大概明年的一开头准会顺利不了。他赶 紧走过去,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问:“姐姐!不跟我、二妞,玩会儿牌吗?”
“你们存多少钱哪?”姑母问。
“赌铁蚕豆的!”
姑母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一阵,叱的一声,吹灭了灯!
父亲回来,低声地说:我把她招笑了,大概明天不至于闹翻了天啦!
父女二人一边儿吃着糖豆儿,一边儿闲谈。
“大年初六,得接大姐回来。”二姐说。
“对!”
“给她什么吃呢?公公婆婆挑着样儿吃,大姐可什么也吃不着!”
父亲没出声。他真愿意给大女儿弄些好吃的,可是……“小弟弟满月,又得……” 二姐也不愿往下说了。
父亲本想既节约又快乐地度过除夕,可是无论怎样也快乐不起来了。他不敢怀疑大 清朝的一统江山能否亿万斯年。可是,即使大清皇帝能够永远稳坐金銮宝殿,他的儿子 能够补上缺,也当上旗兵,又怎么样呢?生儿子是最大的喜事,可是也会变成最发愁的 事!
“小弟弟长大了啊,”二姐口中含着个铁蚕豆,想说几句漂亮的话,叫父亲高兴起来。“至小也得来个骁骑校,五品顶戴,跟大姐夫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父亲并没高兴起来。
“要不,就叫他念多多的书,去赶考,中个进士!”
“谁供给得起呢?”父亲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干脆,叫他去学手艺!跟福海 二哥似的!”二姐自己也纳闷,今天晚上为什么想起这么多主意,或者是糖豆与铁蚕豆 发生了什么作用。
“咱们旗人,但分①能够不学手艺,就不学!”父女一直谈到早晨三点,始终没给 小弟弟想出出路来。二姐把糖葫芦吃罢,一歪,便睡着了。父亲把一副缺了一张“虎头” 的骨牌②找出来,独自给老儿子算命。初一,头一个来拜年的自然是福海二哥。他刚刚 磕完头,父亲就提出给我办满月的困难。二哥出了个不轻易出的主意:“您拜年去的时 候,就手儿辞一辞吧!”
父亲坐在炕沿上,捧着一杯茶,好大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二哥出的是好主意。
可是,那么办实在对不起老儿子!一个增光耀祖的儿子,怎可以没办过满月呢?
“您看,就是挨家挨户去辞,也总还有拦不住的。咱们旗人喜欢这一套!”二哥笑 了笑。“不过,那可就好办了。反正咱们先说了不办满月,那么,非来不可的就没话可 说了;咱们清茶恭候,他们也挑不了眼!”
“那也不能清茶恭候!”父亲皱着眉头儿说。
“就是说!好歹地弄点东西吃吃,他们不能挑剔,咱们也总算给小弟弟办了满月!”
父亲连连点头,脸上有了笑容:“对!对!老二,你说的对!”倒仿佛好歹地弄点 东西吃吃,就不用花一个钱似的。“二妞,拿套裤!老二,走!我也拜年去!”
“您忙什么呀?”
“早点告诉了亲友,心里踏实!”
二姐找出父亲的那条枣红缎子套裤。套裤比二姐大着两岁,可并不显着太旧,因为 只在拜年与贺喜时才穿用。初六,大姐回来了,我们并没有给她到便宜坊叫个什锦火锅 或苏式盒子。母亲的眼睛总跟着大姐,仿佛既看不够她,又对不起她。大姐说出心腹话 来:“奶奶,别老看着我,我不争吃什么!只要能够好好地睡睡觉,歇歇我的腿,我就 念佛!”说的时候,她的嘴唇有点颤动,可不敢落泪,她不愿为倾泻自己的委屈而在娘 家哭哭啼啼,冲散新春的吉祥气儿。到初九,她便回了婆家。走到一阵风刮来的时候, 才落了两点泪,好归罪于沙土迷了她的眼睛。
姑母从初六起就到各处去玩牌,并且颇为顺利,赢了好几次。因此,我们的新年在 物质上虽然贫乏,可是精神上颇为焕发。在元宵节晚上,她居然主动地带着二姐去看灯, 并且到后门①西边的城隍庙观赏五官往外冒火的火判儿。她这几天似乎颇重视二姐,大 概是因为二姐在除夕没有拒绝两块古老花糕的赏赐。那可能是一种试探,看看二姐到底 是否真老实,真听话。假若二姐拒绝了,那便是表示不承认姑母在这个院子里的霸权, 一定会受到惩罚。
我们屋里,连汤圆也没买一个。我们必须节约,好在我满月的那天招待拦而拦不住 的亲友。
到了那天,果然来了几位贺喜的人。头一位是多甫大姐夫。他的脸瘦了一些,因为 从初一到十九,他忙得几乎没法儿形容。他逛遍所有的庙会。在初二,他到财神庙借了 元宝,并且确信自己十分虔诚,今年必能发点财。在白云观,他用铜钱打了桥洞里坐着 的老道,并且用小棍儿敲了敲放生的老猪的脊背,看它会叫唤不会。在厂甸,他买了风 筝与大串的山里红。在大钟寺,他喝了豆汁,还参加了没白没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 小的一块芝麻糖。各庙会中的练把式的、说相声的、唱竹板书的、变戏法儿的……都得 到他的赏钱,被艺人们称为财神爷。只在白云观外的跑马场上,他没有一显身手,因为 他既没有骏马,即使有骏马他也不会骑。他可是在入城之际,雇了一匹大黑驴,项挂铜 铃,跑的相当快,博得游人的喝彩。他非常得意,乃至一失神,黑驴落荒而逃,把他留 在沙土窝儿里。
在十四、十五、十六,他连着三晚上去看东单西四鼓楼前的纱灯、牛角 灯、冰灯、麦芽龙灯;并赶到内务府大臣的门外,去欣赏燃放花盒,把洋绉马褂上烧了 个窟窿。
他来贺喜,主要地是为向一切人等汇报游玩的心得,传播知识。他跟我母亲、二姐 讲说,她们都搭不上茬儿。所以,他只好过来启发我:小弟弟,快快地长大,我带你玩 去!
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
父亲几次要问多甫,怎么闯过了年关,可是话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一来二去,倒由 多甫自己说出来: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过了个肥年。父亲听了,不住地皱眉。在父亲 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们看来,自己必须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远住在 北京。
因作官而发了点财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稳当可靠的。以正翁与多甫的收入 来说,若是能够勤俭持家,早就应该有了几处小房,月月取租钱。可是,他们把房契押 了出去!多甫看父亲皱眉,不能不稍加解释:您放心,没错儿,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 卖房!俸银一下来,就把它拿回来!
“那好!好!”父亲口中这么说,心中可十分怀疑他们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见话不投机,而且看出并没有吃一顿酒席的希望,就三晃两晃不见了。
大舅妈又犯喘,福海二哥去上班,只有大舅来坐了一会儿。大家十分恳切地留他吃饭,他坚决不肯。可是,他来贺喜到底发生了点作用。姑母看到这样清锅冷灶,早想发 脾气,可是大舅以参领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访,她又有了笑容。大舅走后,她质问父亲: 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三两五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这么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话呀! 父亲只搭讪着嘻嘻了一阵,心里说:好家伙,用你的银子办满月,我的老儿子会叫你给 骂化了!
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是的,北 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们只知道砍树, 不晓得栽树,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从前,就连我们的小小的坟地上也有三 五株柏树,可是到我父亲这一辈,这已经变为传说了。北边的秃山挡不住来自塞外的狂 风,北京的城墙,虽然那么坚厚,也挡不住它。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号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青天变成黄天,降落着黄沙。地上,含有马尿驴粪的黑土与鸡毛蒜 皮一齐得意地飞向天空。半空中,黑黄上下,渐渐混合,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遮住阳 光。太阳所在的地方,黄中透出红来,象凝固了的血块。
风来了,铺户外的冲天牌楼唧唧吱吱地乱响,布幌子吹碎,带来不知多少里外的马 嘶牛鸣。大树把梢头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与干槐豆纷纷降落,树杈上的鸦巢七零八散。 甬路与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飞起来,对面不见人。不能不出门的人们,象鱼在惊涛 骇浪中挣扎,顺着风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飞奔;逆着风走的两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 们的身上、脸上落满了黑土,象刚由地下钻出来;发红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来,给鼻子两 旁冲出两条小泥沟。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 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 了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 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 乱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 气,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 銮宝殿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ⅲ本┍涑扇纹痉缮匙哂液嵝形藜傻某∷?穹缗*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 都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 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 细。窗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 水溜的痕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 呢!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要不怎么说,我的福气不小呢!我满月的那一天,不但没有风,而且青天上来了北 归较早的大雁。虽然是不多的几只,可是清亮的鸣声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着头指指点 点,并且念道着:“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都很兴奋。大家也附带着发现,台阶的砖 缝里露出一小丛嫩绿的香蒿叶儿来。二姐马上要脱去大棉袄,被母亲喝止住:“不许脱! 春捂秋冻!”
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咯噔咯噔响的轿车,在我们的门外停住。紧跟着,一阵比雁 声更清亮的笑声,由门外一直进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惊!
六
随着笑声,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动。朱红的帽结子发着光,青缎小帽发着光,帽沿上的一颗大珍珠发着光,二蓝团龙缎面的灰鼠袍子发着光,米色缎子坎肩发着光, 雪青的褡包在身后放着光,粉底官靴发着光。众人把彩虹挡住,请安的请安,问候的问 候,这才看清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胖洁白的脸,与漆黑含笑的一双眼珠,也都发着光。听 不清他说了什么,虽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话每每被他的哈哈哈与啊啊啊扰乱;雪白 的牙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 一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 着个翡翠扳指①,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好!好啊!哈哈哈!随着笑声,那一身光彩往 外移动。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门口。笑着,他跨上车沿。鞭 子轻响,车轮转动,咯噔咯噔……。笑声渐远,车出了胡同,车后留下一些飞尘。
姑母急忙跑回来,立在炕前,呆呆地看着那张银票,似乎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家全回来了,她出了声:“定大爷,定大爷!他怎么会来了呢?他由哪儿听说的呢?”
大家都要说点什么,可都想不起说什么才好。我们的胡同里没来过那样体面的轿车。我 们从来没有接过二两银子的“喜敬”——那时候,二两银子可以吃一桌高级的酒席!父 亲很后悔:“你看,我今年怎么会忘了给他去拜年呢?怎么呢?”
“你没拜年去,他听谁说的呢?”姑母还问那个老问题。“你放心吧,”母亲安慰 父亲,“他既来了,就一定没挑了眼!定大爷是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
“他到底听谁说的呢?”姑母又追问一次。
没人能够回答姑母的问题,她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既有点佩服我,又有点 妒意。无可如何地点起兰花烟,她不住地骂贼秃子。
我的曾祖母不是跟过一位满族大员,到云南等处。他的官印①是定禄。他有好几个号:子丰、裕斋、富臣、少甫,有时候还自称霜清老人,虽然他刚过二十岁。刚满六岁,就有三位名儒教导他,一位教满文,一位讲经史,一位教汉文诗赋。先不提宅院有多么大,光说书房就有带廊子的六大间。书房外有一座精致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 山巅拿个大顶。山前有牡丹池与芍药池,每到春天便长起香蒿子与兔儿草,颇为茂盛; 牡丹与芍药都早被“老人”揪出来,看看离开土还能开花与否。书房东头的粉壁前,种 着一片翠竹,西头儿有一株紫荆。竹与紫荆还都活着。好几位满族大员的子弟,和两三 位汉族富家子弟,都来此附学。他们有的中了秀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学 出众,能够唱整出的《当锏卖马》①,文武双全。他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写字,高兴便 叫书童研一大海碗墨,供他写三尺大的福字与寿字,赏给他的同学们;若不高兴,他就 半年也不动一次笔,所以他的字写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两笔,或多了一撇。他也很爱吟诗。灵感一来,他便写出一句,命令同学们补足其余。他没学会满文,也没学 好汉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劲,马上就都学会,于是暂且不忙着使劲。他也偶然地记住 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随时引用,出口成 章。兴之所至,他对什么学术、学说都感兴趣,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意交往。他 自居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宽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维新的主张与办法。 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大爷”,他就肯赏银子。
他不知道他父亲比祖父更阔了一些,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们给他留下多少财产。每月的收支,他只听管事的一句话。他不屑于问一切东西的价值,只要他爱,花多 少钱也肯买。自幼儿,他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贵重物品。 因此,不少和尚与道士都说他有仙根,海阔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别人为生活发愁 着急,便以为必是心田狭隘,不善解脱。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大记得,他的祖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和怎么拾来那 些元宝。他只觉得生下来便被绸缎裹着,男女仆伺候着,完全因为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满人,可并不过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时候编出一些刻薄的笑话,讥 诮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特种人物,既记得几个满洲字,又会作一 两句汉文诗,而且一使劲便可以成圣成佛。他没有能够取得功名,似乎也无意花钱去捐 个什么官衔,他愿意无牵无挂,象行云流水那么闲适而又忙碌。
他与我们的关系是颇有趣的。虽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帮过忙,我们可并不是他的家 奴①。他的祖父、父亲,与我的祖父、父亲,总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