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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道:“石米的意思,是不是用石头做成的米?”
卜鹰道:“不是,石头不是米,石头不能做米,石头不能吃,石头如果能吃,世上就不会饿死人了。”
小方道:“可是我听见他刚才说的明明是‘石米’,你刚才也说过。”
卜鹰道:“那是藏语。”
小方道:“在藏语里石米是什么?”
卜鹰道:“是猫。”
小方道:“猫?”
卜鹰道:“猫!”
猫是种很柔顺、很常见的动物,连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敢把猫抱在怀里。
猫吃鱼。
人也吃鱼,吃得比猫还多。
猫吃老鼠。
可是有很多人都怕老鼠,却很少有人怕猫。
小方道:“猫有什么可怕?连鱼都不怕猫,鱼怕是人,抓鱼的人。”
卜鹰道:“对。”
小方道:“只有老鼠才怕猫。”
卜鹰道:“错。”
他秃鹰般的锐眼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光芒,仿佛在跳望着远方某一处充满了神、妖异而邪恶的地方。
小方仿佛也被他这种神情所迷惑,竟没有再问下去。
卫天鹏还在想法子使苏玛恢复平静,让他说出刚才的经过,但是就连藏人最喜爱的青裸酒,都无法使他平静下来。
过了很久,卜鹰才慢慢地接着道:“故老相传,在大地的边缘有一处比天还高的山峰,山上不但有万古不化的冰雪,而且还有种比恶鬼更可怕的妖魔。…
小方道,“你说的,是不是圣母之水峰?”
卜鹰点头,道:“我说的这种妖魔就是猫,虽然它身子已炼成人形,它的头还是猫。”
小方道:“柯拉柯罗是什么?”
卜鹰说道:“是强盗,一种最凶恶的强盗,不但要劫人的钱财,还要吃人的血肉。”
他接着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藏边深山中的‘果尔洛人’,他们的生活和语言都跟别人不同,而且凶悍野蛮,比哈萨克人更残酷。”
最后他又补充道:“果尔洛在梵文中还另外有种意思。”
小方道:“什么意思?”
卜鹰道:“怪头。”
小方叹了口,道:“猫头人身的妖魔,残酷野蛮的怪头强盗。”
他看看苏玛:“难怪这个人怕得这么厉害,现在连我都有点害怕了。”
卫天鹏忽然拉起苏玛一只不停在抽筋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面小旗,上面绣着的赫然正是一个猫首人身的妖魔。
苏玛又跪下来,五体投地,向这面旗膜拜,嘴里念念有词,每一句话中都有同样六个字:“石米,柯拉柯罗/
现在,小方总算已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猫盗!
现在苏玛总算镇静下来,说出了他刚才亲眼看见的事。
这三十四名旋风快刀手,就是死在“猫盗”手里的。
他们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现,他们的身于是人,头是猫,额上长着猫耳般的角。
他们真的有种妖异而邪恶的魔力,所以久经训练的快刀手们,还来不及拔刀,就已惨死在他们手里。
他们留下苏玛这条命,只因为他们要他传告一句话给卫天鹏。
——杀人劫金的都是他们,无论谁再追查这件事,必死无疑,死了后还要将他的魂魄拘在圣母之水山根下的冰雪地狱里,受万年寒风刺骨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天色已渐渐暗了,天地间仿佛忽然充满了一种邪恶肃杀的寒意。
小方很想找点青稞酒喝。
旋风快刀手的身上,就算没有酒,至少总带着水,现在对他们已没有用。
可是猫盗不但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连他们的羊皮水袋都已被劫走。
卫天鹏静静地听苏玛说完,忽然转过身,盯着卜鹰道:“你相信他说的话?”
卜鹰道:“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说谎。”
卫天鹏冷笑,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那种猫头人身的怪物?”
卜鹰道:“你不信?”
小方忽然说道:“我也不信,可是我相信那三十万两黄金,一定是被猫盗劫走的。”
卫天鹏说道:“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一个形式像猫头的面具,就可以自称为猫盗。”
小方道:“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在一瞬间杀死你三十四个旋风快刀手?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杀死铁胆神枪和他的铁血三十六骑?”
卫天鹏不说话了。
就算这群猫盗不是妖魔,是人,一定也是些极可怕人。
他们不但行踪飘忽,而且一定是有种诡秘而邪异的武功。
卜鹰忽然道:“我只相信一点。”
小方道:“哪一点?”
卜鹰道:“如果他们要杀一个人,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卫天鹏的脸色变了。
卜鹰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一点你也应该明白。”
卫天鹏道:“你说。”
卜鹰道:“如果我是猫盗,现在你就已是个死人。”
卫天鹏走了。
正在临走前的那片刻间,小方本来以为他会出手的。
他已经握住了他的刀,每一个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刀法,绝对可以名列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前十位,他的斩鬼刀,锋利沉重,而且特别加长,他的人,也远比卜鹰高大雄壮。
卜鹰却很纤弱,除了那双秃鹰般的锐眼外,其他的部分看来都很纤弱,尤其是他的一双手,更纤弱如女子。
几乎连小方都不信他能接得住名震天下的怒箭神弓斩鬼刀。
但是卫天鹏自己的想法却不同。
所以他走了,带着他“旋风三十六刀”中仅存的两个人走了,连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
卫天鹏无疑是个极谨慎的人,而且极冷酷。
他走的时候,连看都没有再去看地上的那些尸体,他们虽然是他子弟,可是对他已没有用。
小方却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将他们埋葬了再走?”
卫天鹏的回答就像他做别的事一样,都令人无可非议。
“我已经埋葬厂他们。”他说,“天葬。”
卜鹰还没走。
他又躺了下去,躺在沙丘后的避风处,用那件宽大的白袍将全身紧紧裹住。
沙漠就像是个最多变的女人,热的时候可以使人燃烧,冷的时候却可以使人连血都结冰。
一到了晚上,这片酷热如烘炉的大沙漠就会变得其寒彻骨,再加上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无声无息中就能扼杀天地问所有的生命。没有人愿意冒这种险。
现在天色刚刚暗下,卜鹰显然已准备留在这里度过无情的长夜。
小方在他旁边坐下来,忽然对他笑了笑,道:“抱歉得很。”
卜鹰道:“为什么要抱歉?”
小方道:“因为明天早上醒来时,我一定还是活着的,你要等我死,一定还要等很久。”
他已经找到了那只曾经想食他尸体的鹰,现在他已准备吃它的尸体。
他叹息着道:“现在我才知道,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一个人和一只食尸鹰就会变得没什么不同了。
卜鹰道:“平常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小方道:“哦?”
卜鹰道:“你平常吃不吃牛肉?”
小方道:“吃。”
卜鹰笑道:“你吃的牛肉,也是牛的尸体。”
小方苦笑。
他只能苦笑,卜鹰说的话虽然尖锐冷酷,却令人无法反驳。
“赤大”还没有倒下去。
它能支持到现在,因为小方将最后的一点水给了它,因为马虽然是兽,可是马的兽性却比人少,至少它不沾血腥。
它不食尸体。
卜鹰忽然又道:“你不但有把好剑,还有匹好马。”
小方苦笑道:“只可惜我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好人。”
卜鹰道:“所以别人才会叫你要命的小方。”
小方道:“你知道?”
现在天色已经很暗,已经看不见他的脸色,他的声音中充满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卜鹰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小方道:“你还知道什么?”
卜鹰道:“你的确是个很要命的人,脾气译得要命,骨头硬得要命,有时阔得要命,有时穷得要命,有时要别人的命,有时别人也想要你的命。”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至少就有十二个人在追踪你,要你的命。”
小方居然笑了笑,道:“只有十三个?我本来以为来的还要多些。…
卜鹰道:“其实根本用不着十三个,只要其中的两个人来了就已足够。”
小方道:“哪两个?”
卜鹰道:“搜魂手和水银。”
小方道:“水银?”
卜鹰道:“你没有听过这个人?”
小方道:“水银是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卜鹰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是个杀人的人,以杀人为生。”
小方道:“这种人不止他一个。”
卜鹰道:“但是他要的价钱至少比别人贵十倍,因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
小方道:“我希望他是个女的,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如果我一定要死,能够死在一个美女手里总比较愉快些。”
卜鹰道:“他可能是个女的,可能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也可能是个老头子,老太婆。”
小方道:“也可能是你。”
卜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也可能是我。”
风更冷,黑暗已笼罩大地,两个人都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互相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又过了很久,小方忽然又笑了:“我实在不该怀疑你的。”
卜鹰道:“哦?”
小方道:“如果是你,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
卜鹰冷冷道:“我还没有杀你,也许只因为我根本不必着急。”
小方道:“也许。”
卜鹰道:“所以你只要一有机会,就应该先下手杀了我。”
小方道:“如果你不是水银呢?”
卜鹰说道:“杀错人,总比被人杀错好。”
小方道:“我杀过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杀错过人。”
卜鹰道:“你杀的人都该死?”
小方道:“绝对是。”
卜鹰道:“可是我知道你至少杀错了一个人。”
小方道:“谁?”
卜鹰道:“吕天宝。”
他又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富贵神仙’的独生子,你明明知道你杀了吕天宝后,他是绝不会放过你的。你当然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肯为他卖命。”
小方道:“我知道。”
卜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小方道:“因为他该死,该杀。”
卜鹰道:“可是你杀了他之后,你自己也活不长了。”
小方道:“就算我杀了他之后马上就会死,我也要杀他。
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愤怒:“就算我会被人千刀万剐打下十八层地狱去,我也要杀了他,非杀不可。”
卜鹰道:“只要你认为是该杀的人,你就会去杀他,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小方道:“就算他是天皇老子,也一样。”
卜鹰居然也忽然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你只有等着别人来要你的命了。”
小方道:“我一直都在等,时时刻刻都在等。”
卜鹰沉声道:“你绝对不会等得大久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小方也知道自己不会等得太久,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水银是无孔不入的,绝不会错过一点机会。
水银流动时绝没有一点声音。
你只要让一点水银流入你的皮肉里,它就会把你全身的皮都剥下来。
一个人如果叫做“水银”,当然有他的原因。
小方也知道他绝对是个极可怕的人。
他受的伤很不轻,伤口已溃烂,一只鹰的血肉,并没有使他的体力恢复,在他这种情况下,他好象只有等死。
等死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卜鹰忽然又在问:“你知不知道搜魂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搜魂手姓韩,叫韩章。
他并不时常在江湖中走动,但是他的名气却很大,因为他是“富贵神仙”供养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用的独门兵刃就叫做“搜魂手”,在海内绝传已久,招式奇特毒辣,已不知搜去过多少人的魂。
卜鹰道:“但是还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小方道:“什么事?”
卜鹰道:“他另外还有个名字,他的朋友都叫他这个名字。”
小方道:“叫他什么?”
卜鹰道:“瞎子。”
瞎子并不可怕。
但是小方听见这两个字,心就沉了下去。
瞎子看不见,瞎子要杀人时,用不着看见那个人,也一样可以杀了他。
瞎于在黑暗中也一样可以杀人。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在这种令人绝望的黑暗中,瞎子远比眼睛最锐利的更可怕。
卜鹰道:“他并没有完全瞎,但是也跟瞎子差不多了,他的眼睛多年前受过伤,而且……”
他没有说下去,这句话就像是忽然被一把快刀割断了。
小方全身上下的寒毛在这一瞬间忽然一根根竖起。
他知道卜鹰为什么闭上了嘴,因为他也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既然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呼吸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
一种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见的声音,一种只有用野兽般灵敏的触觉才能听见的声音。
有人来了!
想要他命的人来了。
他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距离他已越来越近。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沙粒,冰冷的长剑。
小方已握住了他的剑。
他还是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
但他已感觉到一种夺人魂魄的杀气。
他忽然往卜鹰那边滚了出去。
卜鹰刚才明明是躺在那里的,距离他并不远,现在却已不在了。
但是另外一定有个人在,就在他附近,在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敢再动,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渐僵硬。
忽然间,他又听见了一阵急而尖锐的风声。
他从十四岁时就开始闯荡江湖,就像是一条野狼般在江湖中流浪。
他挨过拳头,挨过巴掌,挨过刀,挨过剑,挨过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暗器。
他听得出这种暗器破空的风声,一种极细小。极尖锐的暗器,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打出来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他没有闪避,没有动。
他一动就死。
“叮”的一声,暗器已经打下来,打在他身旁的沙粒上。
这个人算准他一定会闪避,一定会动的,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论他从哪边闪避,只要一动就死。
他没有动。
他听出风声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过来的,他也算准了这个人出手的意向。
他并没有十成把握,这种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这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也没法子多考虑。
但是他一定要赌一赌,用自己的性命作赌注,用自己的判断来下注。
这一注他下得好险,赢得好险。
第三章 瞎子
但是这场赌还没有完,他一定还要赌下去,他的对手绝不肯放过他的。
这一手他虽然赢了,下一手很可能就会输,随时都可能会输,输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他连对手的人都没有看见,就已把命输了出去。
他本来就已准备要死的,可是这么样死法,他死得实在不甘心。
他忽然开始咳嗽。
咳嗽当然有声音,有声音就有目标,他已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阵风声,一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风声。
他的人却已窜了出去,用尽他所有的潜力窜了出去,从风声下窜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闪起了剑光。
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他的剑,天下最锋利的七把剑之一。
剑光一闪,发出了“叮”的一响,然后就是一声铁器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声响过,又是一片死寂。
小方也不再动,连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汗正从鼻尖往下滴落,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永恒般那么长久,他才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他正在等待着的声音。
一听见这种声音,他整个人就立刻虚脱,慢慢地倒了下去。
小方听到的是一声极轻弱的呻吟和一阵极急促的喘息。
人们只有在痛苦已达到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他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无法分辨,他整个人忽然间就已虚脱,一种因完全松弛而产生的虚脱。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胜利和失败好象已没什么分别,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更没有分别。
他的眼帘渐渐阎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为生与死好象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一你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分生存的机会,你就不能放弃。
——只有懦夫才会放弃生存的机会。
小方骤然惊醒,跃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也许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这个人也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得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刚拿起了一样东西。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因为他已看到这个人手里拿着的这样东西是个用羊皮做的水袋。
在这里,水就是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小方的手已因兴奋而发抖,野兽般扑过去,用野兽般的动作夺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还有一滴水,也许就能使生命延续。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多么可贵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
小方用颤抖的手拔开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已感觉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准备将袋里的这点水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要慢慢地享受,享受水的滋润,享受生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这个人的眼睛。
一一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一双垂死的眼睛。
这个人受的伤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这点水。没有水,这个人必将死得更侠。
这个人虽然是来杀他的,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也不是食尸鹰。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只食尸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也忘不了的。
他将这袋水还给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