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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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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还没有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了,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我的只是小方一个?苏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小方坐下来,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日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他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每次我父亲出去走嫖的时候,她都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盗被劫,我父亲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镖局呢?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舐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直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也抓紧,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

“他……他……”

苏苏用力咬嘴唇,“他怎么样对你的母亲?”

小方没开卤,苏苏又抢着问:“如果我是他,定会对你母亲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声音冰冷,“你不是男人。”

“难道……难道他不要你母亲了?”苏苏又问。

她问出来之后,知道这问题是不该问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已经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种人生,人生中有多少这种悲剧?

——有多少人能了解这种悲剧中所包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窗外夜色已浓。

面对着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苍穹,又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要你知道,我有个这么样的母亲。”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他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轻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苍穹,眼中忽然获得一片空白:“这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在哪里。”

苏苏也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他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吕三。

红梅,白雪,绿窗。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残年。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过年。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间中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还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地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奇書網電子書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第二十五章 有子万事足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大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就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惊震已过去,现在他已渐渐能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穿着红衣服,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卤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在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这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时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的时候。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棉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的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他甚至连这个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只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神鱼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优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青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安排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地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在问“麻雀”:“你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就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制作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我不知道。”“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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