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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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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将尽,昏灯已将残,浊酒已尽,沉睡的旅人已将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该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灯花散,灯灭了。

油灯还没有燃起,天还没有亮,寒冷孤独寂寞窄小污浊廉价的逆旅斗室,忽然变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处,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了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灯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

他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甚至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每一”卜有感觉的地方每一个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和杀人无算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带着这种杀人无算的利器要杀人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小方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黄河逆流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那一道本来可将他刺杀在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过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

那么他一定也会像那对被人刺杀在道旁的年青夫妻一样,现在也已被刺杀在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小方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板的声音。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现在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的手上。

——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边。

小方身于有如鲤鱼打挺般跃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算错。

他抓住了一个人。

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还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这个人。

这个人被小方抓住一扑,这个人倒下,小方抓住这个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同样都倒在地上,可是两个人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为什么呢?

被小方扑倒的这个人,本来以为必可一剑将小方刺杀的人,现在却反而被小方扑倒,心里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恐惧和失望。

小方的感觉更惊讶。因为他忽然发现被他扑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非常香非常软非常娇小的女人。

他看不见这个女人,看不见这个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不见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双他觉得仿佛曾经看过的眼睛。

两个人都有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小方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却又偏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你是谁?”小方问,“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谁?”她吃吃地笑着说,“你真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间。

每个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种,女人的手有很多种。有些很聪明的女人,却偏偏长了双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气,却偏偏长了双粗手。

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净,穿的衣服就好像刚从裁缝手里拿回来的,头发也无疑刚经过精心梳理,甚至连鞋底上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里却有泥。

她手里捏住的是一条小虫,一条黑色的小虫。她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这条小虫,把这条小虫放在小方的喉结上。

“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她问小方。

这个问题小方根本不必回答,也懒得回答,就算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知道这是一条小虫。

这个人却说道:“如果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条虫,你就完全错了。”

“哦?”小方问,“这难道不是一条虫?”

抓虫的女孩子笑了:“这当然是一条虫,就算是笨蛋也应该看得出这是一条虫,只不过虫也有很多种。”

“你这条虫是哪一,种?”

“是会吃人的那一一种。”这个女孩子说,“只要我一放手,它就会钻入你的咽喉,钻进你的血管里,钻进你的骨头,把你这个人的脑浆骨髓和血全部吸干。”

她又笑了笑:“人吃鸟,鸟吃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虫有时候也会吃人的。”

小方也笑了,因为他已经想起这个女孩子是谁了。

在拉萨,在那神秘庄严的古寺中,在那自从远古以来就不知迷惑了多少人的幽秘灯光下;在那已被信徒们的烟火熏黑了的青石神龛前,带他去看那魔女吸吮人脑的壁画、逼他在画前立誓的就是她。

在拉萨,带他去那神秘的鸟屋、去见独孤痴的也是她。

那时她是个满身泥的脏男孩。

现在她是个又干净又漂亮、只不过指甲里有点泥的小美人。

这两个人本来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可是小方相信自己这次也绝对不会看错。

“我认得你。”小方说,“我已经认出你来了。”

“你当然应该认得我。”这个女孩子连一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如果你不认得我,你不但是个王八蛋,简直是一条猪,死猪。”

她在笑,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跟一个很要好的小男孩开玩笑。

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连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

“刚才我说过只要我一放手,这条小虫立刻就可以把你吸成个人干。”她问小方,“你信不信?”

“我信”

“你想不想要我放手?”

“不想。”

“那么你就先放开我。”这个女孩子用光滑柔软的下巴轻轻磨擦着小方扼着她咽喉的手,“这样做,很不舒服。”

小方也在笑,因为他不但已经认出了这个女孩子是谁了,而且有很多本来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想通了。

——这个女孩子在附近,独孤痴无疑也在附近。

——独孤痴是班察巴那的对头,很可能就是班察巴那认为最可怕的对头。

——那个穿剑靴的女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派出来刺探独孤痴行踪的人。

——不是刺杀,是刺探,因为班察巴那派出来刺探独孤痴绝不是件容易事。

——纵然只不过是刺探,却被刺杀在这个女孩子的剑下。

杀人的利剑已被击落,致命的毒虫却仍在她手里。

小方仍在笑,这个女孩子却不笑了,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瞪着小方: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听清楚了。”小方说,“听得很清楚。”

“你放不放开我?”

“不放。”

这个女孩子眼睛里露出了尖钉般的光,狠狠地盯着小方,狠狠地问小方:“你想死?”

“不想。”

“那么你为什么不放?”女孩子问。

“因为三点原因。”小方说,“第一,你是来杀我的,我不放手,最多两个人一起死。在我变成人干之前,你的脖子也断了。如果我放手,你一定也会放手,那么你的脖子不会断,我却变成人干了。”

“合理。”

“第二,”小方说,“现在你好像是在威胁我,碰巧我刚好是不喜欢被人威胁的人。”

“第三呢?”

“没有第三了。”小方答道,“不管对什么人说,有这两点原因都已经足够了。”

这个女孩子又笑了。

“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要命的小方。”她看着小方,“你实在真是很要命。”

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她忽然把手里这条小虫捏死。

无论谁能够做出件让别人觉得出乎意料的事,通常都会觉得很愉快得意。

这个女孩子也不例外。

她看着小方,笑得愉快极了。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为什么我非但没有把这条小虫放在你的喉结上,反而把它捏死。”

小方的确想不到。

这个女孩子也没有让小方费心去想,她自己说出了她为的是什么:

“因为就算我要杀你,也是用我的剑,不是用这条小虫。”她挺起胸,傲然道:“我是剑客,剑客要杀人,就应该用他的剑。”

小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她已经可以算是剑客。

无论谁能够使用出那种精确有效的剑法,刺人的要害,取人的性命于刹那间,都已经绝对可以算是一位剑客,一流的剑客,可是现在这位一流的剑客忽然就像是个小女孩一样吃吃地笑了起来。

“何况这条小虫只不过是我刚从地上捉到的,如果把它放在你的喉结上,最多只不过会觉得有点痒,最多只不过会吓一跳而已。”

这次小方没有想到。

被人愚弄绝不是件好笑的事,至少他自己不会觉得很好笑。

这个女孩子又说:“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你,只不过想用你试试我的剑而已,试试我能不能杀得了你。”

小方冷冷的地看着她,问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

“嗯。”

“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好像杀不了。”

“你想不想让我来试试?”

“试什么?”

“试试我是不是能杀得了你。”

“不想!”这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想!”

这次小方又笑了。

可是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忽然也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他忽然放开了捏住她脖于的手,用力打了她三下屁股。

这个女孩子又叫了起来,叫的声音更大:

“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你怎么能打我这个地方?”

“如果你是个淑女,我当然不能打你这个地方。如果你是位剑客,我当然更不能打你。”小方说,“你在我眼里看来只可惜还是那个满身泥巴、流着鼻涕玩小虫的脏小孩。”他又重重的地打了她一下:“你走吧。”

这次她也没有笑。

一个成熟的女孩子,一位已经能拔剑杀人于刹那间的剑客,居然还被人看成个流鼻涕的小孩,这种事就算有人觉得可笑,她自己也笑不出来。

可是她也没有走。

她忽然跳了起来,凌空飞跃,凌空翻身,凌空出手,拔起了床板间的剑。

她落地时剑已在手。

有剑在手,她的神情态度气势笑容都已完全改变。

小方忽然又想起了卜鹰。在一个更深入静的晚上,在酒后微醇时,卜鹰忽然对他说了句让人很难听得懂的话。“剑客的剑,有时候就像是钱一样。”卜鹰说:“在某些方面来说几乎完全一样。”

“像钱?”小方也不懂,“剑客的剑怎么会像是钱呢?”

“一位剑客手里是不是有剑,就好像一个人手里是不是有钱一。样,往往可以改变他们的一切。”这句话说的还是不够透彻,所以卜鹰又解释道,“如果一位剑客手里没有剑,一个人身边没有钱,一口空米袋里没有米,都是一样站不起来的。”小方明白了卜鹰的意思,至今没有忘记。

现在这个女孩已经站起来,她的态度忽然就已变得非常沉稳冷酷镇定。

“刚才你确实有机会能杀我,只是现在已经不同了。”她说:“刚才我失手并不是因为我的剑法不如你,现在你还想不想再试一试?”

小方的剑不在身上,在床上,可是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他的剑。自从他再次得回这柄剑之后,他就未将这柄剑留在他伸手拿不到的地方。

这个女孩子盯着他的手:“我给你机会让你拔剑。”

是拔剑,还是不拔?这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在一刹那间就要下决定了。

在这一刹那间,小方没有下决定,却想起了很多奇怪的问题。他问自己:

——如果是卜鹰,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拔剑?

他给自己的回答是:~一不会。

因为这个女孩子还不能让卜鹰拔剑,也还不配。

小方又问自己:——如果是班察巴那,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拔剑?

他给自己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不会。

因为如果真的是班察巴那在这里,这个女孩子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班察巴那根本用不着拔剑,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班察巴那杀人时又何必由自己拔剑?

小方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他拔剑,慢慢地伸手拔剑。

他的对手用一种很奇怪的脸色看着他拔出他的“鹰眼”,居然没有出。

双剑相击,必有火花迸出。

——两个倚剑为命的人仗剑相对时,其间必有剑气、杀气。

可是他们之间没有。小方有剑在手。

但是他的手中虽然有剑,心中却无剑,眼中也没有。

“你要我拔剑,你想用剑来试我。”他问她,“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第二十九章 交易

这个女孩子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自己手里的剑,过了半天才说:“我七岁的时候先父就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我想学剑,就一定要记住,剑是杀人的利器,也是凶器,不到必要时,千万不可轻易拔剑。如果你手里的剑已出鞘,就算你不想杀人,别人也会因此杀你。”

“他说的很有道理。”小方同意,“一个轻易拔剑的人,绝不是个善于用剑的人。”

“现在我掌中的剑已出鞘,本来当然是准备出手的。”这个女孩子说:“可惜现在我却偏偏不能出手了。”

“为什么?”小方问她。

她还是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能出手,也不必再说,因为这时候她已经出手了。

在这生死呼吸间的一刹那,小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他本来不该去想的事。

他又想起了卜鹰。

就在那人夜深人静凉如水的晚上,卜鹰还说过一些让他永难忘记的话。

“剑客手里的剑,有时也像是赌徒手里的赌注,”卜鹰说:“一个真正的赌徒是绝不轻易下注的,如果他要下注,不但要下得准、下得狠,而且一定还要忍。”

忍就是等,等最好的机会。

卜鹰又说:“别人认为你不会出手的时候,通常就是你最好的机会。”这个女孩子无疑也听她父亲说过同样的话,而且也跟小方一样牢记在心。

她已经让小方认为她不会出手了,所以她一直等到这一刻才出手。

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这也是剑客的原则。一剑出手,就应该是致命的一剑,刺的必定是对方的要害,一定带着种极霸道的杀气。

她刺出的这一剑却不是这样子。

她的出手又快又准,她的剑法不但变化奇诡而且绝对有效。

但是她的出手却不够狠,剑法也不够狠。

小方虽然从未见过独孤痴的剑法,也从未见过他出手,但是小方也可以想象得到。

只要看见过独孤痴的人,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剑法和出手是什么样子的。

——能看到他出手的人当然不多,因为看见过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个女孩子既然能将班察巴那属下的杀手一剑刺杀,她的剑法无疑已得到独孤痴剑法中的精髓,可是她这一剑刺出却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子。

小方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一剑刺出之后,忽然又住手。

“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刚才我为什么不能出手?”她问小方。

小方没有反应。

她又说:“我学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如果我要杀你,我的剑法才有效果。”

小方反问她:

“刚才你不想杀我?”

“我本来是想杀你,用你的命来祭我的剑。”她说:“可是刚才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小方问,“什么交易?”

第三十章 试剑

“是的。”大年说,“这个人最近好像忽然变得特别喜欢干净,每天都要洗好几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为了爱干净。”

大年瞪着眼问:“不是为了爱干净是为了什么?”

“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的。”小燕说,“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她捏死了手里的小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问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气好像变得特别暴躁,精神却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好像晚上从来都不睡觉一样。”

“今天他有没有问起我?”

“最近这一个月,他只要一见到我,第一句活就会问我见到你没有。”大年道,“今天他还说一定要你去见他,因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见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见你就马上会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当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难过。”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一天比一天难过,难过得要命。”

她笑得的确很愉快,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时,她的脸却红了。

——一个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动时才会变得这么红。

——她既然从来不动心,她的脸为什么会红成这样子?

大年又在问:“你要不要去见他?”

“我要去。”

“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红的脸上血色忽然消褪,“现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树梢,从一根横枝上摘下一柄剑。等她再跃下来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就好像件作们用来盖在死人脸上的那种桑皮纸。

大年吃惊地看着她,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脸在瞬息问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会拔出剑来,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有要杀人的人,才会有他老大现在这样的脸色。

他没有逃走,只因为他知道老大要杀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会杀小方。

他一直认为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紧握剑柄,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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