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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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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三个青年围了上来,把霜霜给硬拉开,然后三个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无法行动,

气得大哭大骂:

    “杨晓白!你仗著人多欺侮人!你没种!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霜霜的

喊声如火上加油,晓白打得更是不顾一切。事实上,论起打架来,魏如峰人高马大,也未见

得会落在晓白的下风。只是一上来,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的挨了两拳,接著又由于不愿意和

他打而躲闪了好几下,因而,似乎就趋于败势。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奋力迎

战就不可能脱身,也使出全力,扑击晓白。这样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拚命。那三个人更在一

边加油加酱的说些刺激话,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无法停止的趋势。接著,晓白的肚

子上一连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势喊:“好呀!表哥!揍

他!”

    晓白红了眼,一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举著刀,他直

著眼睛,一步步的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的向后退,然后,晓白迅速的扑了上来,魏如

峰向旁边一闪,他忘了那辆摩托车,阻止了他,使他退无可退。于是,在一刹那间,他听到

霜霜的惨叫,听到有汽车飞驰而近的声音,听到摩托车翻倒,听到几千几万种杂音,像轰雷

般在他耳边炸开——然后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晓白的思想已经混乱不清,把刀子从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来,鲜红的血使他丧失神志,

举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跃出了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扣住了他的

手腕。霜霜大叫一声:“老刘!救表少爷!快救表少爷!”

    老刘踢翻了晓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进汽车,那一伙年轻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

而散。老刘把晓白从地上拉起来,也押进车子,叽咕著说:

    “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个小流氓在咱们门口荡了一个晚上!我老刘就知道要出事!”

几度夕烟红72/7834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

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的普照著,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穿梭。天蓝得透

明,几片白云悠悠的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

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

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

    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

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的走著,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

苦笑,望著太阳沉落,望著暮色的来临,望著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的闪耀。到何处去?他不

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

去了自己怎么办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的放在

他面前。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经思索的,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

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著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著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

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

    “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噢!原来是个看相

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

指看相的,他说:“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

无缘!”他瞪著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

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杨明远摔摔袖子,掉转身自顾自的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

“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那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

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

有烦恼了!但他还有著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

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

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

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

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

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

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的,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

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著。门开了,王孝城惊异的接待著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的审视著他:“没有再喝醉吧?”“没有一种酒

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的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

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

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

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的望著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我们

的事?”“你和梦竹。”“梦竹——”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的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

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

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著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我告诉你,”杨明

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

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明远,”王孝城打

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

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你现在

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王孝城不放心

的望著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著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

    “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

—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

尬的歪曲著。好半天,才说: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对了,”王孝城

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

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著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王孝城又怔了一

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著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

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

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

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

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

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

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

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这——总不该

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

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

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著,仍旧站在门边,望著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

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

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

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著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

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

岸边缓缓的走著,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

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著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

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著下巴,瞪视著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

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美吗?”他再问。“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

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他纵声的笑

了。“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

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

著,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

有著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

著情话。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

    “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著。岂独我在发神

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几度夕烟红73/78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阵轻笑,

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

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随便。”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他听呆了。用手托著头,愣愣的望著河

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

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

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

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

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著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著长长的

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

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

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

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

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

愤怒的说:

    “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那么,跟我来。”“凭什么?”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

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想问题。”“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

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

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

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

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著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

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

哪儿捉?”“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

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

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另一道电筒的光

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不是,不是!我不是

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

边挣扎看。接著,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

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著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

不是疯子!”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

著,拉扯著,簇拥著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著明远的信,带著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著,

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著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

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

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

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著:“快一点!快一点!”车子如飞

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著她,诧异的说:“怎么?这么晚——”

    “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著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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